凌晨,夏洁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后背,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逃亡。梦里,父亲的手又一次掐住她的喉咙,玻璃碎片扎进她的掌心,血滴落在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上,晕开成一片刺目的红。
她蜷缩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窗外暴雨倾盆,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咚、咚、咚。
她颤抖着敲了三下暖气管道。
十秒后,钢琴声从楼上流淌下来。
是德彪西的《月光》,齐若最近常弹的曲子。音符像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灼热的神经。夏洁把额头抵在墙上,听着琴声穿过薄薄的楼板,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跳上。
琴声停了。
夏洁盯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这周第四次了。
齐若不能永远在凌晨三点为她弹琴。
第二天清晨,齐若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夏洁家门口,手里拎着两杯热豆浆。
“早。”她打了个哈欠,把其中一杯塞给夏洁,“我找到个地方。”
夏洁接过豆浆,温热透过纸杯传到她冰凉的指尖。她低头啜了一口,甜得发腻——齐若总是放太多糖。
“什么地方?”她问。
“一个阁楼。”齐若的眼睛亮起来,“在老城区,屋顶是斜的,有一扇天窗,晚上能看见星星。”
夏洁盯着她兴奋的表情,突然意识到齐若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多少钱?”她轻声问。
齐若歪了歪头:“我们合租的话,比你现在的房租便宜。”
夏洁没说话。她想起父亲死后空荡荡的房子,想起警察临走时同情的眼神,想起邻居们压低的议论声。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没有记忆的地方。
“好。”她说。
搬家那天,两人累得瘫在空荡荡的阁楼地板上。
齐若不知从哪翻出一瓶廉价红酒,瓶身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她用手擦了擦标签,咧嘴一笑:“前任租客留下的礼物。”
夏洁接过她递来的玻璃杯——杯口有个小缺口,但勉强能用。红酒酸涩,带着橡木桶的苦味,滑进喉咙时像吞下一团火。
“为什么帮我?”夏洁问。这是她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齐若晃了晃酒杯,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因为你的画。”她说,“那些被撕碎的蝴蝶……很美。”
夏洁的手指紧了紧。她想起自己藏在床底下的素描本,里面全是残缺的翅膀和断裂的触须。
“你呢?”她反问,“为什么总在深夜弹琴?”
齐若的笑容淡了淡。她仰头喝光杯里的酒,喉结滚动了一下。
“因为安静的时候,回忆最吵。”
窗外,暮色渐渐沉下来,天窗透进最后一缕橘红色的光,落在齐若的侧脸上。夏洁突然发现,她的睫毛在阳光下是浅棕色的,像蝴蝶翅膀边缘的绒毛。
“我杀了我父亲。”夏洁说。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砸进寂静的房间里。
齐若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把夏洁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我知道。”她说。
夏洁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那天晚上,我在门口。”齐若的声音很轻,“我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听见了他的惨叫,也听见了你的哭声。”
夏洁的指尖开始发抖,酒杯里的红酒泛起细小的涟漪。
“你怕我吗?”她问。
齐若笑了。她凑近一些,近到夏洁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薄荷糖味。
“我更怕那些假装自己没杀过人的人。”
夏洁盯着她的眼睛,突然意识到——齐若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不是纯黑的,而是一种很深的褐色,像融化的巧克力,像干涸的血迹。
像她画里永远调不出的颜色。
夜深了,酒瓶见了底。
齐若蜷缩在睡袋里,呼吸渐渐平稳。夏洁躺在不远处,盯着天窗外的星星。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告诉她,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骗子。”她轻声说。
父亲死了,可天上没有多出一颗星星。
阁楼很安静,只有齐若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夏洁翻了个身,看着齐若的睡颜——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和人争吵。
夏洁伸出手,指尖悬在齐若的眉心上空,没有碰触。
“晚安。”她无声地说。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