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蝶》 第1章 玻璃上的裂痕 暴雨在窗外嘶吼,雨水像鞭子抽打着玻璃,将夜色抽出一道道透明的伤痕。 夏洁蹲在厨房的瓷砖地上,指尖捏着一片碎玻璃。灯光昏黄,映得她手腕内侧的淤青泛着紫,像一块被揉皱的旧绸缎。她机械地擦拭着那些碎片,动作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玻璃渣在掌心划出细小的红线,她却感觉不到疼——比起父亲昨晚留下的那些,这太微不足道了。 门外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响,金属摩擦的尖锐声让她脊椎一僵。 夏正峰跌撞着进门,西装被雨水浸透,酒气混着潮湿的霉味在空气里发酵。他的目光扫过厨房,落在夏洁手边那叠被藏起的信件上——最上面那张,印着美术学院的烫金校徽。 “这是什么?”他扯出那张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夏洁的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录取通知。” 他的脸在那一瞬间扭曲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击中。下一秒,玻璃杯从桌上横扫而下,碎片在她脚边炸开,像一场骤然而至的雪崩。 “我供你读书,是让你学这些没用的东西?!”他的手掌扇过来时,夏洁没躲。她太熟悉这种疼痛了——耳膜嗡嗡作响,嘴里泛起铁锈味,左颊火辣辣地烧着。她只是下意识地蜷缩,像一只被踩住翅膀的蝴蝶。 楼上的脚步声停了。夏洁知道,是那个新搬来的女大学生,齐若。她总在深夜练琴,音符像柔软的丝线,偶尔会从天花板漏下来,轻轻缠住她的呼吸。 这一次,脚步声没有消失。 门铃响了。 警察来得很快,走得更快。他们看了看夏洁手臂上的淤青,又看了看夏正峰递过去的烟,最终只是敷衍地说了句“家务事别闹太大”,便消失在楼梯口。 门关上的瞬间,夏正峰的眼神变了。 他抓起她的头发,拖向茶几。夏洁的膝盖磕在地上,碎玻璃渣刺进皮肤,血珠渗出来,像一串猩红的露水。她的视线模糊了,只看到那张录取通知书飘落在地,被父亲的皮鞋碾过,留下一个污浊的脚印。 “你妈当年也是这样,总想逃……”他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最后呢?她死了,你还活着,这就是命。” 夏洁的指尖碰到了那片碎玻璃。 她没想杀他。 真的没想。 可当他的手掌再次扬起时,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动了——玻璃的寒光划过半空,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 血喷出来的瞬间,她愣住了。那么烫,那么红,像打翻的颜料,一滴、两滴……落在录取通知书的校徽上,将烫金字染成暗红。 夏正峰瞪大眼睛,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缓缓跪倒。他的手指抽搐着,似乎还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划过她的裙摆,留下五道狰狞的血痕。 窗外,雨更大了。 夏洁跪在一片狼藉中,玻璃碎片和血泊将她包围。她听见楼上传来钢琴声——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音符一颗颗坠落,和血滴的声音重合。 她抬起头,恍惚看见门缝外有一双眼睛。 一双清澈的,映着雨夜的眼睛。 第2章 薄荷味的创口贴 警车的红蓝光在暴雨中晕染开来,像被水稀释的颜料,将整个楼道映得忽明忽暗。夏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尖仍在发抖,指缝里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她的视线低垂,盯着地板上蜿蜒的血线——那是从父亲脖颈流下的,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边,像一条猩红的蛇。 警察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你说他先动手?” “你确定没有其他冲突?” 夏洁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 “我可以作证。” 夏洁抬起头,看见齐若站在门口。她的头发微湿,发梢还滴着雨水,帆布鞋的边缘沾着泥渍,像是匆忙跑下楼时溅上的。她的眼睛很亮,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块透光的琥珀。 “我住在楼上。”女孩的声音很稳,“我听见了全过程。” 警察皱眉:“你具体听到了什么?” 齐若看了夏洁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了一段录音。 “我供你读书,是让你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夏正峰的声音从扬声器里炸开,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响,接着是皮带抽打的破空声,最后是夏洁压抑的呜咽。 录音很短,但足够了。 警察的表情变了。 调查持续到凌晨。法医确认夏正峰颈动脉的伤口符合正当防卫的痕迹,夏洁手腕和背上的淤青也被记录在案。最终,警方宣布不予立案,夏洁被当场释放。 但“无罪”并不意味着“无伤”。 当警察离开,房门关上,夏洁终于瘫坐在地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板上的血渍,仿佛想要擦掉什么。 齐若没有走。 她蹲下来,轻轻握住夏洁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是碎玻璃划破的,血珠正缓慢渗出。 “别抓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夏洁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突然从梦里惊醒。她下意识想抽回手,但齐若没有松开。 齐若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创可贴,包装已经被雨水浸得微潮。她撕开它,动作很轻地贴在夏洁的伤口上。 “薄荷味的。”她低声说,“可以让你清醒一点。” 夏洁怔怔地看着她。创可贴的凉意渗进皮肤,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像是某种微弱的镇痛剂。 齐若的手指很暖,和父亲那种带着酒气的粗暴触碰完全不同。她的掌心干燥,指节修长,贴创可贴时,拇指轻轻蹭过夏洁的手腕内侧,像是一句无声的安慰。 夏洁的喉咙动了动,终于挤出一句话: “为什么帮我?” 齐若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却不是笑容。 “因为我也讨厌打碎玻璃的声音。” 窗外,雨停了。 夏洁没有问齐若为什么会有那段录音。 齐若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她会在深夜下楼。 但那天之后,夏洁的冰箱里多了一盒薄荷糖,而齐若的琴声,开始在每个夜晚准时响起。 第3章 蓝色蝴蝶 自从那晚之后,齐若开始频繁出现在夏洁的视线里。 第六次在楼道“偶遇”时,夏洁终于停下了脚步。 齐若正弯腰系鞋带,帆布鞋的鞋带总是散开,像她永远捋不顺的刘海。夏洁盯着她后颈处的一颗小痣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故意的。” 齐若的手指顿住,抬头时眼睛弯了弯:“嗯?” “牛奶。”夏洁指了指她手里熟悉的纸盒,“我家门口的垃圾袋里,有四个一样的空盒了。”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切进来,把齐若的笑容照得透亮。她直起身,把牛奶塞进夏洁手里:“今天的是蜂蜜味。” 盒身还带着便利店冰柜的寒气,夏洁的指尖立刻凝出水珠。她看着水珠滑到自己虎口的结痂上——那是碎玻璃留下的,如今被齐若给的创可贴盖着,边缘已经微微翘起。 “为什么?”夏洁又问。 齐若已经往上走了两级台阶,闻言回头,发梢扫过肩膀:“因为你的眼睛。” “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齐若说,“你的眼睛像被暴雨淋湿的玻璃,让人想擦一擦。” 夏洁攥紧了牛奶盒。 某个清晨,夏洁发现门口多了一盒鸡蛋,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 「煎蛋要放糖,不信你试试。——若」 夏洁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最终真的试着煎了一颗糖心蛋。可她并不怎么会做饭,夏洁盯着锅里糊成黑色的鸡蛋发呆时,门铃响了。齐若站在门口,鼻尖上沾着一点颜料,手里举着调色板:“借点酱油,我煎蛋……” 她的目光越过夏洁肩膀,看到灶台上的惨状,突然笑出声。 三分钟后,齐若霸占了夏洁的厨房。她的动作很利落——热锅,倒油,打蛋,撒糖。蛋清边缘泛起焦糖色时,她用铲子轻轻一推,蛋黄像液态阳光一样晃动起来。 “尝尝。”她把盘子推过来。 夏洁咬破蛋黄的瞬间,甜味在舌尖炸开。她突然想起母亲——她也会放糖,但父亲嫌甜,后来家里再没出现过糖罐。甜味的油脂在舌尖化开时,她突然意识到——这是父亲死后,她第一次认真吃早餐。 “好吃吗?”齐若问。 夏洁点头,发现齐若正用油画棒在便签纸上涂鸦,画的是她低头吃蛋的样子,夸张地加了两坨腮红。 “送你。”齐若把画贴在她冰箱上,“抵酱油钱。” 那天之后,夏洁的冰箱渐渐被填满:贴着“试吃装”标签的草莓果酱、画着笑脸的溏心蛋、用荧光笔标注“超甜”的橙子……齐若像一场温柔的侵略战争,缓慢占领她荒芜的领土。 齐若再踏入夏洁的公寓时,目光锁定了角落里的画架。 它被一块旧床单盖着,边缘已经落灰,但隐约能看出底下的轮廓——一幅未完成的素描。 “你画的?”齐若问。 夏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是她报考美院时的习作,一幅自画像,画到一半时被父亲撕了,她偷偷粘好,却再也没敢继续。 “以前画。”她低声说,“现在不画了。” 齐若没接话,只是走到画架前,轻轻掀开了那块布。 灰尘在阳光下浮动,画纸上的女孩眼神空洞,半边脸被铅笔涂成了阴影。 “她看起来很难过。”齐若说。 夏洁的喉咙发紧。 齐若转过头,突然从包里掏出一盒崭新的颜料,塞进她手里。 “试试蓝色。”她说,“蓝色适合覆盖阴影。” 夏洁开始重新画画,但夜晚仍是她的刑场。 她总在凌晨三点惊醒,冷汗浸透后背,耳边回荡着玻璃碎裂的声音。有时她会蜷缩在墙角,直到指甲抠进掌心;有时她会疯狂地画画,把整张纸涂成暗红,然后撕碎。 直到某个夜晚,她又一次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却发现窗外飘来了钢琴声。 是肖邦的《夜曲》,缓慢而清澈,像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额头上。 夏洁赤脚走到窗边,抬头望去。齐若的房间亮着灯,窗帘没拉,能看见她坐在钢琴前的剪影。 琴声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直到夏洁的呼吸重新平稳。 第二天,夏洁在信箱里发现一张字条: 「如果你做噩梦,就敲三下暖气管道,我会听到。一一一若」 那晚之后,暖气管道成了她们的暗号。三下敲击,琴声便会准时响起。 第4章 钢琴疗法 凌晨,夏洁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后背,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逃亡。梦里,父亲的手又一次掐住她的喉咙,玻璃碎片扎进她的掌心,血滴落在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上,晕开成一片刺目的红。 她蜷缩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窗外暴雨倾盆,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咚、咚、咚。 她颤抖着敲了三下暖气管道。 十秒后,钢琴声从楼上流淌下来。 是德彪西的《月光》,齐若最近常弹的曲子。音符像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灼热的神经。夏洁把额头抵在墙上,听着琴声穿过薄薄的楼板,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跳上。 琴声停了。 夏洁盯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这周第四次了。 齐若不能永远在凌晨三点为她弹琴。 第二天清晨,齐若顶着黑眼圈出现在夏洁家门口,手里拎着两杯热豆浆。 “早。”她打了个哈欠,把其中一杯塞给夏洁,“我找到个地方。” 夏洁接过豆浆,温热透过纸杯传到她冰凉的指尖。她低头啜了一口,甜得发腻——齐若总是放太多糖。 “什么地方?”她问。 “一个阁楼。”齐若的眼睛亮起来,“在老城区,屋顶是斜的,有一扇天窗,晚上能看见星星。” 夏洁盯着她兴奋的表情,突然意识到齐若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多少钱?”她轻声问。 齐若歪了歪头:“我们合租的话,比你现在的房租便宜。” 夏洁没说话。她想起父亲死后空荡荡的房子,想起警察临走时同情的眼神,想起邻居们压低的议论声。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没有记忆的地方。 “好。”她说。 搬家那天,两人累得瘫在空荡荡的阁楼地板上。 齐若不知从哪翻出一瓶廉价红酒,瓶身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她用手擦了擦标签,咧嘴一笑:“前任租客留下的礼物。” 夏洁接过她递来的玻璃杯——杯口有个小缺口,但勉强能用。红酒酸涩,带着橡木桶的苦味,滑进喉咙时像吞下一团火。 “为什么帮我?”夏洁问。这是她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齐若晃了晃酒杯,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因为你的画。”她说,“那些被撕碎的蝴蝶……很美。” 夏洁的手指紧了紧。她想起自己藏在床底下的素描本,里面全是残缺的翅膀和断裂的触须。 “你呢?”她反问,“为什么总在深夜弹琴?” 齐若的笑容淡了淡。她仰头喝光杯里的酒,喉结滚动了一下。 “因为安静的时候,回忆最吵。” 窗外,暮色渐渐沉下来,天窗透进最后一缕橘红色的光,落在齐若的侧脸上。夏洁突然发现,她的睫毛在阳光下是浅棕色的,像蝴蝶翅膀边缘的绒毛。 “我杀了我父亲。”夏洁说。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砸进寂静的房间里。 齐若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把夏洁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我知道。”她说。 夏洁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那天晚上,我在门口。”齐若的声音很轻,“我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听见了他的惨叫,也听见了你的哭声。” 夏洁的指尖开始发抖,酒杯里的红酒泛起细小的涟漪。 “你怕我吗?”她问。 齐若笑了。她凑近一些,近到夏洁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薄荷糖味。 “我更怕那些假装自己没杀过人的人。” 夏洁盯着她的眼睛,突然意识到——齐若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不是纯黑的,而是一种很深的褐色,像融化的巧克力,像干涸的血迹。 像她画里永远调不出的颜色。 夜深了,酒瓶见了底。 齐若蜷缩在睡袋里,呼吸渐渐平稳。夏洁躺在不远处,盯着天窗外的星星。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告诉她,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骗子。”她轻声说。 父亲死了,可天上没有多出一颗星星。 阁楼很安静,只有齐若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夏洁翻了个身,看着齐若的睡颜——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和人争吵。 夏洁伸出手,指尖悬在齐若的眉心上空,没有碰触。 “晚安。”她无声地说。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第5章 空气中的薄荷味 颜料的味道在阁楼里弥散。 夏洁的指尖悬在调色盘上方,钴蓝与钛白混合,在边缘凝成一道柔软的灰。她已经三年没碰过画笔了——上一次还是父亲撕碎她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疯狂地画了一整夜,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颜料干涸在手上,像一层剥落的皮肤。 “再往左一点。” 齐若的声音从画架对面传来。她坐在天窗下的旧木箱上,阳光斜切过她的肩膀,在锁骨处投下一道细窄的光带。夏洁让她别动,她却故意晃了晃腿,帆布鞋蹭过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你这样我画不了。”夏洁皱眉。 齐若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剥开塞进嘴里:“那你要不要来固定我?” 糖纸在她指尖沙沙作响。 夏洁的耳尖微微发热。 “头再低一点。” 夏洁放下画笔,走到齐若面前。她的影子笼罩在对方身上,像一片突然飘过的云。齐若仰起脸看她,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 夏洁伸手,指尖轻轻托住齐若的下巴。 皮肤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齐若的呼吸滞了一秒。 “这样?”齐若问,声音比平时低。 夏洁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的下颌线,那里有一道很浅的疤,是小时候摔跤留下的。她本该收回手的,却鬼使神差地多停留了一秒——齐若的皮肤温热,脉搏在指尖下跳动,像一只被困住的小鸟。 “嗯。”夏洁松开手,嗓音发紧,“别动。” 她回到画架前,发现自己的掌心出了汗。 画布上的齐若渐渐成形。 夏洁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解密——她画齐若耳骨上的三枚银钉,画她衬衫领口松开的第二颗纽扣,画她垂在箱沿的手,指尖有长期弹琴留下的薄茧。 但到了眼睛的部分,她停下了。 齐若的眼睛是最难捕捉的。它们在某些光线下是琥珀色,在阴影里却接近黑褐,笑起来时眼角会挤出细小的纹路,像阳光下的碎玻璃。 “怎么了?”齐若问。 夏洁摇头,用刮刀抹掉刚画的部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人。 傍晚,画完成了八成。 夏洁去洗手,回来时发现齐若站在画架前,指尖悬在画布上方,虚虚描摹着自己的肖像。 “像吗?”夏洁问。 齐若转头看她,嘴角带着笑:“你把我画得太温柔了。” 夏洁走近,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齐若的唇色比平时红,可能是刚咬过——她紧张或思考时总会无意识地咬下唇。 “你就是这样的。”夏洁说。 齐若挑眉:“哪样?” “温柔的。” 这句话像打开了什么开关。齐若突然伸手,拽住夏洁的衣领,把她拉向自己—— 薄荷糖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们的鼻尖几乎相碰,夏洁能看清齐若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那现在呢?”齐若低声问,“还温柔吗?” 夏洁的呼吸乱了。 齐若的指尖还攥着夏洁的衣领,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夏洁的脊柱绷得像拉紧的弦——她应该后退的,可齐若的呼吸扑在她唇上,带着薄荷糖的凉意,让她想起暴雨夜那个沾血的创可贴。她下意识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结果尝到了颜料的味道:苦涩的钴蓝,混着松节油的刺鼻。 “夏洁。”齐若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沉在喉咙里,“你颜料蹭到我脸上了。”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但夏洁还是抬起手,拇指蹭过齐若的颧骨。她的皮肤比想象中更烫,像晒了一整天的油画布。碰到的那一刻,夏洁的指尖不受控地抖了一下——太久没触碰过活生生的人了,上一次主动伸手还是为了把碎玻璃扎进父亲的脖子。 齐若突然偏头,嘴唇擦过她虎口的疤。 夏洁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膝盖撞到身后的画架,绷紧的小腿肌肉在牛仔裤下显出清晰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指甲几乎陷进掌心,却在碰到齐若颈后碎发时突然卸了力——那里有根跳动的脉搏,正以和她同样失控的频率鼓动着。 齐若先吻了上来。 她们的牙齿磕在一起,夏洁尝到血腥味,不知道是谁的嘴唇破了。薄荷的甜和红酒的涩在舌尖纠缠,她眩晕地意识到齐若的手正滑进她的后腰——那里有一道未愈的淤青,是上周噩梦时自己撞在床头柜留下的。触碰带来的刺痛让夏洁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却被齐若吞了下去。 夏洁的左手悬在空中许久,最终落在齐若的肩胛骨上,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她的指缝间还沾着颜料,在齐若的白衬衫上留下五个清晰的蓝色指印——后来两人发现,颜色怎么洗都褪不干净。 画架倒塌的巨响让两人猛地分开。 调色盘砸在地上,钴蓝与钛白混成一片混沌的灰。齐若的耳钉勾住了夏洁的头发,她们不得不额头相抵,喘息着整理这场混乱。夏洁看见齐若的睫毛在颤,上面沾了一点自己手上的颜料,像颗蓝色的泪。 “我的肖像……”齐若哑着嗓子问,拇指摩挲着夏洁发烫的耳垂,“还画吗?” 夏洁用沾满颜料的手捧住她的脸,在原先的素描轮廓上按下一个新的指纹:“现在有更好的参照物了。” 第6章 确定心意 夏洁撕掉了第九张草稿。 纸团在地板上堆积成小山,每一张都是未完成的齐若——她画得出她耳骨上三枚银钉的冷光,画得出她衬衫领口松开的第二颗纽扣,画得出她弹琴时微微蜷曲的指尖,却始终画不出她的眼睛。 那些在晨光里呈琥珀色、在暮色中接近深褐的虹膜,那些笑起来会漾出细纹的眼角,那些映着夏洁倒影的瞳孔——它们承载了太多她不敢确认的东西。 "你最近很焦躁。" 齐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沐浴后的水汽和淡淡的薄荷香。夏洁条件反射地合上素描本,却忘了自己满手炭粉,在齐若的白T恤上蹭出五个清晰的指印。 "对不起,我——" "嘘。"齐若握住她的手腕,拇指轻轻摩挲她虎口处那道浅粉色的疤,"看窗外。" 一只蓝闪蝶停在生锈的消防梯上,翅膀边缘的金线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像夏洁画里那些被铁丝缠绕的蝴蝶突然活了过来。 美术学院的天台锁生锈了。 齐若用发卡撬开铁门时,夏洁注意到她后颈的发梢还滴着水,在衣领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夜风掀起她的衬衫下摆,露出一截白皙的腰线——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像夏洁调色盘上不小心溅落的钴蓝。 "赌五毛钱。"齐若变魔术般从背包里掏出一台锈迹斑斑的望远镜,"我能找到天琴座。" 夏洁凑近镜片,只看到模糊的光斑:"根本看不清。" "所以才浪漫啊。"齐若的膝盖轻轻碰了碰她的,"像我们一样。" 她的体温透过牛仔裤传来,夏洁突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齐若的呼吸扑在她的耳廓上,带着薄荷糖的甜香,让她想起那个混杂着颜料味的吻。 回程路上,夏洁踩到了什么。 一颗被碾碎的薄荷糖,蓝色包装纸黏在柏油路上,像一只垂死的蝴蝶。她盯着那抹刺眼的蓝,突然停下脚步。 "齐若。" "嗯?" 夏洁的喉咙发紧,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想起父亲死后空荡荡的房子,想起警察临走时同情的眼神,想起邻居们压低的议论声——但此刻,她只看得见齐若在路灯下微微发亮的眼睛。 "我喜欢你。" 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齐若转过身,路灯光从她背后漫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将夏洁整个包裹。三秒钟的沉默里,夏洁数到了自己心跳的第七十二下。 然后齐若笑了。她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却没有吃,而是按在夏洁颤抖的唇上。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才总买这个牌子。" 糖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夏洁尝到了比平时更重的甜味。 那晚她们挤在阁楼的小床上,齐若用指尖在夏洁后背画画:先是蝴蝶,然后是歪歪扭扭的星座图。 "痒。"夏洁缩了缩肩膀。 齐若的呼吸喷在她耳后:"这是天琴座,这是天鹅座……这里是你腰上的痣,像颗小行星。" 夏洁翻过身,在昏暗里捧住齐若的脸。她的拇指擦过对方下唇——那里还留着昨晚接吻时咬破的伤口。 "再说一遍。"齐若低声诱哄。 "我喜欢你。" 这次的声音很稳。 齐若把这句话吞进了吻里。窗外,一架夜航飞机正穿过天琴座,而地上交叠的影子比任何星座都明亮。 第7章 星期六的约会 夏洁在第六节车厢的玻璃倒影里练习微笑。 这是她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她穿了齐若的白衬衫——袖口长出一截,蹭着腕骨发痒,领口残留着对方的香水味,像雪松混着融化的薄荷糖。列车即将到达美院站时,她突然发现玻璃上的倒影多了一个:齐若正歪头咬住她翘起的衣领,指尖在玻璃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心。 "早。"齐若把热可可塞进她手里,杯壁贴着一张便利贴,画着戴蝴蝶结的小恶魔,"你紧张的时候会揪衣角。" 夏洁低头,发现自己正死死攥着衬衫下摆。齐若的手指覆上来,带着常年弹琴的薄茧,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扣进指缝。 地铁呼啸进站的风掀起齐若的裙摆,露出膝盖上淡粉色的疤。 当代艺术馆正在展出《破碎的蓝》主题展。 夏洁站在一副被钢丝贯穿的蝴蝶标本前,呼吸突然急促——太像她那些被父亲撕碎的画了。齐若从身后贴近,掌心捂住她的眼睛:"别怕,我帮你重构记忆。"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现在想象这是我们的作品。" 夏洁的睫毛扫过对方掌心:"怎么做?" "把钢丝换成彩虹糖丝,蝴蝶翅膀用你调的那种钴蓝,标本针换成..."齐若的嘴唇擦过她发烫的耳尖,"我的睫毛。" 她们在每幅展品前玩这个游戏: - 被锁链缠绕的石膏像变成拥抱的糖人 - 血迹斑斑的画框缀满荧光小花 - 监控摄像头是偷吃蜂蜜的熊 保安第三次投来警告眼神时,齐若拉着她逃向消防通道。夏洁的白球鞋在地板上擦出悠长的吱呀声,像小提琴走调的音符。 躲雨误入的旧琴行像被时光封存的琥珀。 齐若掀开一架立式钢琴的防尘罩,灰尘在斜射进窗的雨光中起舞。她即兴弹起改编版的《菊次郎的夏天》,左手旋律欢快,右手却突然转入小调:"这里应该有个吻。" 夏洁撑着琴盖俯身,发丝垂在黑白键上:"哪小节?" "这里。"齐若抓住她的手腕拽向自己,琴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雨声、错位的琴音、卡住的升F键持续嗡鸣。夏洁尝到齐若唇上的巧克力味——来自她包里融化的生巧,甜腻中带着海盐的涩。 "你心跳好快。"齐若的指尖探进她衬衫下摆,触到腰间未愈的淤青,"比八分音符还急促。" 潮湿的水汽让齐若的卷发更加蓬松,夏洁用偷拿的粉笔在钢琴内壁写字时,木屑落在那些发丝间,像星星坠入黑夜。 黄昏的夜市像打翻的调色盘。 齐若在射击摊前大杀四方,二十发子弹击碎十九个气球。摊主哭丧着脸递来奖品——一只断翅的石膏天使。 "像你。"她把雕像塞进夏洁怀里,"残缺但圣洁。" 棉花糖机的嗡鸣声中,夏洁突然说:"我们纹身吧。" 临时纹身摊的老板娘正在打瞌睡。齐若选了蓝蝴蝶,夏洁要了琴键图案。酒精棉擦过锁骨时,夏洁抓住老板娘的手:"请把蝴蝶纹在她伤疤上。" 那是齐若后腰的电击痕。 转印纸贴上皮肤的瞬间,齐若颤抖了一下。夏洁从背后环住她,指尖覆盖她的小腹:"疼就咬我。" "不疼。"齐若的声音闷在夜市喧嚣里,"你让这块疤开出了花。" 回程的末班地铁空无一人。 夏洁枕在齐若腿上,对方正用眼线笔在她手腕画手表:指针停在2:14,日期是她们初遇的暴雨夜。荧光橙的颜料在黑暗里幽幽发亮,像不会熄灭的星。 "如果..."齐若突然开口,笔尖在"14"上洇出墨点,"我是说如果,我们被强行分开..." 夏洁抓起她的左手按在自己颈动脉:"记住这个频率。" 怦。怦。怦。 三次心跳后,齐若的眼泪砸在荧光颜料上,晕开一小片银河。她们在末节车厢接吻,玻璃倒影里,蓝蝴蝶与琴键图案在飞驰的隧道灯下忽明忽暗,像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 第8章 编号89757 暴雨倾盆的夜晚,夏洁听见楼下传来尖锐的刹车声。 她刚放下调色盘,门就被砸得震天响。猫眼里,许依莲精致的妆容被雨水晕开,身后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壮汉。夏洁反锁门的瞬间,齐国盛已经开始用肩膀撞门。 "滚出来!"许依莲的指甲在门板上刮出刺耳声响,"你把我女儿藏哪了?" 木门在第三次撞击时裂开缝隙。夏洁用全身重量抵住门板,颤抖着给齐若发消息:【别回来】。消息刚发出,门锁就迸裂开来,她踉跄着摔在画架上,未干的钴蓝颜料泼了满身。 许依莲踩着高跟鞋跨过狼藉,香水味混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果然是个下贱货色。"她抓起夏洁的头发,强迫她抬头,"我女儿在哪? 夏洁声音收紧:“她不在。” “撒谎!”女人突然拔高声音,指甲在夏洁脸上抓出几道伤痕,“监控拍到你们昨晚一起回来!她是我女儿,我有权带她回家!” “她二十二岁了。”夏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们不能——” “我们能。”穿制服的男人亮出证件,“根据《家庭矫正条例》,家长有权对‘行为偏差’的成年子女进行强制干预。” 夏洁的视线越过许依莲肩膀,看见玄关处齐若湿透的帆布鞋——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齐若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她手里拎着的便利店塑料袋掉在地上,酸奶滚到许依莲脚边。 "妈。"齐若的声音很轻,"我们谈谈。" 许依莲突然暴起,一巴掌把齐若扇倒在碎玻璃里。夏洁扑过去时,被齐国盛拽住头发往后一掼,后脑勺重重磕在茶几角上。温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染红了白衬衫。 "看看你把我们女儿害成什么样了!"许依莲揪着齐若的衣领,指甲陷进她锁骨,"跟这种变态混在一起......" 齐若的嘴角渗着血,却突然笑起来:"那你们是什么?把我送去电击治疗的变态父母?" “我不去!”齐若的声音嘶哑,“那地方会死人的!” 穿制服的男人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齐若剧烈挣扎,帆布鞋在地板上蹭出黑色的痕迹。她回头看向夏洁,眼睛里全是恐慌:"暖气管,记住暖......"齐若被拖出门时突然大喊,电击器的嗡鸣声立刻淹没了她的声音。夏洁挣扎着爬向门口,却被齐国盛一脚踹在肋骨上。 齐若的身体猛地绷直,然后像断线的木偶一样软倒下去。夏洁扑上去,却被另一个男人拦住。她看着齐若被拖下楼梯,栗色的卷发扫过台阶,发梢还沾着刚才的雨水。 最后看到的,是齐若垂落的手——指尖在墙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像一只坠落的蝴蝶。 穿制服的男人一左一右架住齐若。她剧烈挣扎时,夏洁看见她后腰的蝴蝶纹身从衣摆下露出来——那是她们上周刚纹的,现在被许依莲的戒指划出一道血痕。 许依莲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雨水冲刷着夏洁脸上的血和颜料。她优雅地抹了抹鬓角,轻声说:"治疗费我们会付的。" 防盗门重重关上,夏洁的指尖还抠在门缝里。窗外闪电划过,照亮地板上半融化的薄荷糖——那是齐若挣扎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最后一颗。 夏洁数着铁栅栏上的锈斑走向307号房。走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在积水的地面上投下蛇形的光纹。她手里攥着伪造的亲属证明——齐国盛的签名是她对照缴费单临摹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门开时铁锈味扑面而来。齐若蜷缩在墙角,光头上结着新鲜的血痂,病号服领口露出锁骨处的淤青。她抬头时,夏洁看见她右眼布满血丝,虹膜在强光下呈现出不自然的浅褐色——那是长期电击的后遗症。 "编号89757。"护士机械地念道,"三十分钟。" 她穿着宽大的白色病号服,露出的手腕上布满针孔,后颈贴着一块电极片灼伤的痕迹,边缘泛着狰狞的红。但她的眼睛还是亮的,在看到夏洁的瞬间,嘴角扯出一个笑。 “第98只。”她蹲下来,用指甲在水泥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蝴蝶轮廓,指腹渗出的血混着灰尘,“明天就能画满100只了。” 夏洁的喉咙发紧:“什么100只?” “约定啊。”齐若抬头,眼尾有淤青,但瞳孔深处跳动着熟悉的火焰,“不是说好了吗?等我画满100只蝴蝶,你就——” 护士的高跟鞋声打断了她。 “探视时间结束。” 齐若突然扑向栅栏,干裂的嘴唇贴在生锈的铁杆上。夏洁不顾一切地吻上去,铁锈味和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等我。”齐若的呼吸烫伤她的皮肤,“画满100只,我就——” 电击器的嗡鸣声炸响。 齐若的身体猛地绷直,然后软倒下去。夏洁的尖叫声被警卫拦住,最后看到的,是齐若被拖走时,指尖在地上抠出的五道血痕。 铁门关上的声音像断头台的铡刀落下。 齐若被扔进一间四壁软包的房间,墙面是令人作呕的肉粉色,地上有一滩未干的水渍,倒映着天花板刺眼的LED灯。 "89757号,脱衣服。" 白大褂扔过来一套棉布病号服。齐若攥着领口不动,直到警卫的电击棍抵上她的后腰——正是那只蓝蝴蝶纹身的位置。电流窜过的瞬间,她闻到自己皮肤烧焦的味道。 第一周 他们给她看影片。男女□□的投影打在墙上,伴随着机械的解说:"这是正常的,这是自然的。"齐若闭着眼,用舌尖抵住上颚数数——这是夏洁教她的防呕吐方法。 当她不配合时,他们用冰水浇她。十二月的冰水从头顶灌下,顺着脊椎流进裤腰。她蜷缩在地上,突然想起夏洁第一次触碰她后颈时,指尖也是这么凉。 第二周 电击治疗室有股铁锈味。电极片贴在太阳穴时,医生笑着说:"这次会有点疼。"那是她听过最荒谬的谎言。电流像一千根针从眼球后方刺入,她咬破了舌头,血沫呛进气管。 恍惚中她看见夏洁站在光里,手里拿着那管钴蓝颜料。"数地板裂缝。"夏洁的嘴唇在动,"数到一百我就来了。" 第三周 剪刀贴着头皮游走时,齐若突然笑出声。护理员吓得手一抖,在她耳后划了道口子。 "笑什么?" "你们知道吗,"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她最喜欢我的头发。" 栗色的卷发落在地上,像一堆枯萎的藤蔓。他们给她戴上粉色发箍,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像具人偶。 每天深夜,当监控摄像头转向时,齐若就用指甲在墙上刻蝴蝶。水泥墙粗粝,她的指甲劈裂、渗血,但第34只蝴蝶还是如期诞生。 她用月经血给蝴蝶上色。经血氧化后会变成锈褐色,像她们阁楼里那瓶过期的红葡萄酒。 他们把她绑在特制椅子上,往静脉注射某种药物。世界开始旋转,天花板上浮现出夏洁的脸。 "说你不爱她。"医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说了就给你止痛药。" 齐若的牙齿深深陷进下唇。血滴在白色拘束服上,像夏洁画过的雪地红梅。 当药效达到顶峰时,她突然剧烈挣扎,椅子翻倒的巨响中,她听见自己腕骨断裂的声音。 但她在笑。 因为倒下的瞬间,她看见墙角第67只血蝴蝶的翅膀,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第9章 焚蝶之夜 戒同所的围墙比想象中矮,但铁丝网上缠着带刺的电网。 夏洁踩着齐若教她的攀爬姿势——左膝抵住砖缝,右手抓排水管凸起的铆钉——翻越时,掌心被割出一道深痕。血顺着指尖滴在偷来的护工制服上,晕开成暗红色的花。她没擦,任由它渗进布料。胸牌上印着"实习生:林雯",照片是从齐若日记本里撕下来的证件照,用透明胶带草草贴上。 走廊的第三个拐角,墙面上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划痕——一只用指甲刻出的微型蝴蝶,翅膀指向监控死角。夏洁贴着墙移动,呼吸压得比夜风还轻。禁闭室的锁芯已经老化,她用小发卡撬了三次,铁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里面漆黑一片,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齐若?"她低声唤道,声音卡在喉咙里。 角落里,一个瘦削的身影动了动。月光从高窗漏进来,照在那人光裸的头皮上——栗色的卷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白的头皮和结痂的擦伤。 齐若抬起头时,夏洁的胃部狠狠抽搐了一下。 她的下唇裂着口子,右眼肿得只剩一条缝,后颈的电极灼伤结了痂,像一只扭曲的蜘蛛。但最刺眼的是手腕——拘束带的勒痕已经溃烂,边缘泛着不健康的黄色。 夏洁的指尖刚碰到她的脸,就被狠狠攥住。 "你他妈疯了?"齐若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气管里带着嗡鸣,像是被烟熏坏了声带,"走廊有红外监控,每隔十五分钟——" 夏洁吻住了她。 这个吻带着铁锈味和药苦,齐若干裂的唇瓣在厮磨中渗出血珠。当夏洁的舌尖扫过她的上颚时,尝到了熟悉的薄荷气息——齐若居然还藏着半颗糖,含在舌底等着她。 "后门监控坏了,"夏洁抵着齐若的额头,递过一把沾血的钥匙,"消防通道连着锅炉房,我在围墙外准备了车。" 齐若没有接。她沾血的手指在夏洁掌心写字,一笔一划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其他人呢?」 计划在午夜执行。 夏洁用偷来的门禁卡刷开东侧宿舍时,七个女孩像受惊的幼兽蜷缩在通铺上。她们手腕全是被拘束带勒出的紫痕,有个瘦小的女孩膝盖上包着渗血的纱布——那是上周"矫正训练"时摔的。 "吃下去。"齐若把止痛药片碾碎,混进偷来的葡萄糖液里,"会苦,但能让你有力气跑。" 最年幼的那个突然抽泣起来:"陈护士会告密的...她上周就举报过小安偷卫生巾..." 齐若捏了捏她的肩膀,从病号服内衬里掏出一把钥匙:"这次不一样。" 她们没料到告密者会是107室的苏棠。那个总说自己"快要被治好了"的女孩,在看见齐若掏出钥匙的瞬间,悄悄按下了床底的警报按钮。 当刺耳的警铃炸响时,夏洁正撬着最后一道门锁。齐若猛地把她推进清洁柜,反手扣上门闩。 "记住暖气管。"她隔着铁皮说,声音轻得像叹息,"画满一百只。" 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电击器的嗡鸣,然后是齐若的大笑:"不是要''矫正''我吗?来啊!" 巨大的爆炸声震碎了玻璃。夏洁从柜门缝隙看见,齐若手里攥着从锅炉房偷来的汽油瓶,火舌顺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臂攀援而上,将她烧成一支人形火炬。 夏洁被浓烟呛醒时,整个东翼已经陷入火海。 她跌跌撞撞冲向禁闭室,却被消防员死死拦住。热浪掀翻了屋顶,燃烧的木梁砸在地上,溅起的火星像无数燃烧的蝴蝶腾空而起。在救火车刺耳的鸣笛中,她看见担架上那具焦黑的躯体—— 齐若的右手紧攥成拳,指缝里露出金属挂链的残片。 法医撬开她咬紧的牙关时,一枚微型录音器滚落在地。按下播放键,电流杂音里先传来皮鞭的破空声,然后是齐若的嗓音: 录音片段1:入狱第3天 (背景音:铁门关闭,脚步声远去) 齐若(轻声,带笑): "夏洁,如果你听到这个…说明我失败了。" (纸张翻动声) "这里比想象中糟糕。他们给我打了镇静剂,但我偷偷吐在枕头下面了。记得我们看的那部电影吗?你说‘人不能失去清醒’…我现在特别清醒。" (突然的撞击声,齐若的呼吸急促) "他们在隔壁电击一个女孩,她哭得像被撕破喉咙的鸟…我数了地板裂缝,37条,比你公寓的多。" (压低声音) "我藏了半颗薄荷糖在舌头底下,甜得发苦。每次他们逼我‘治疗’,我就想——你画画时舔笔尖的样子,颜料比他们的药苦多了。" 录音片段2:入狱第17天 (电流嗡鸣声,齐若的牙齿打颤) 齐若(气音): "今天…他们剃光了我的头发。" (剪刀咔嚓声) "那女的边剪边说‘这样才像女孩’…哈,她不知道,你第一次吻我就是在理发店后巷,我发梢还粘着碎头发。" (剧烈咳嗽) "他们让我看‘矫正影片’…我闭着眼,在心里画你。眉骨到鼻梁的弧度,下唇那个总起皮的小角落…比他们的‘教学片’美一万倍。" (突然靠近麦克风) "夏洁,我可能撑不到100只蝴蝶了…但你要记得,你调出的钴蓝色,是我见过最接近自由的颜色。" 录音片段3:暴动前1小时 (火焰噼啪声,远处警铃声) 齐若(喘息,带笑): "我要做件蠢事了。" (金属碰撞声) "记得你总说我弹琴太用力吗?这次我要用全力了…把这座地狱烧成你的调色盘。" (长久沉默,呼吸声渐重) "暖气管里有所有受害者的证词…还有,我衣柜第三件衬衫口袋,藏着你第一次送我的素描。" (突然哽咽) "那天下雨,你画的我…睫毛上沾着水珠。其实那不是雨水…是我哭了。" (爆炸声,录音中断前最后一句话) "夏洁,我爱你——" 第10章 蝴蝶坠落 将齐若停尸间的门被猛地推开,许依莲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高跟鞋在冷硬的地砖上打滑。她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散在肩头,口红蹭到了下巴上,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若若……"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颤抖着伸向金属台上那具瘦小的躯体,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僵住了。 齐国盛站在门口,西装皱得像被揉烂的纸,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他的目光落在齐若光秃的头皮上,那里还留着电击治疗留下的焦痕,像被火烧过的树皮。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夏洁站在阴影里,声音冷得像冰:"现在知道哭了?" 许依莲猛地抬头,睫毛膏被泪水冲花,黑色的痕迹顺着脸颊滑落:"我们……我们不知道会这样……" "不知道?"夏洁的指甲掐进掌心,"你们亲手签的字,亲自把她送进去,现在说不知道?" 齐国盛的膝盖突然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无声地抽动,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虚伪都哭出来。 许依莲突然尖叫起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们说只是心理辅导!说能治好她!"她的指甲在脸上抓出血痕,"他们给我看照片……说她过得很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涣散,整个人瘫软在地,开始无意识地重复:"若若……妈妈错了……若若……" 医护人员冲进来,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被抬出去时,还在喃喃自语,手指在空中抓挠,像是想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齐若躺在金属台上,皮肤青白,嘴唇被化妆师涂成不自然的粉色,嘴角僵硬地扬起,像在模仿一个微笑。她的光头显得格外小,后颈的电极灼伤已经发黑,像被烙铁烫过的蝴蝶纹身。 最刺眼的是那双手——弹钢琴的手,曾经在夏洁背上画星座的手,现在指节扭曲,指甲缝里嵌着黑红的血痂。 夏洁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齐若的脸颊。 凉的。 不是雨夜的凉,不是薄荷糖的凉,是死亡的、永恒的凉。 她突然俯身,额头抵在齐若的胸口,那里再也没有心跳声。 "骗子。"她低声说,"说好的一百只蝴蝶呢?" 法医别过头,假装没看见她的眼泪砸在尸体上。 装骨灰的盒子比想象中轻。 三天后,许依莲被送进了市精神病院。护士说她总在深夜尖叫,说看见女儿站在墙角,头发被烧焦,身上爬满蓝色的蝴蝶。 齐国盛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地躺在VIP病房里,公司股价跌停。 夏洁抱着它站在礁石上,海风掀起她的白裙子,像一只挣扎的鸟。齐若曾经说过,海是倒过来的天空。 她打开盒子,灰白色的骨灰被风卷起,像一场逆向的雪。有些颗粒闪着微光——那是齐若被焚烧时,口袋里残留的薄荷糖融化后又凝固的结晶。 "你看,"夏洁轻声说,"连死了都这么甜。" 骨灰飘向海面时,一只蓝闪蝶突然掠过她的手腕。夏洁伸手去抓,却只碰到虚无。 蝴蝶飞向深海,而她的掌心只剩下一枚烧变形的金属挂坠——那是齐若总戴着的耳钉,现在被高温熔成了抽象的形状,像一只扭曲的蝴蝶。 美术馆顶楼的风很大。 夏洁抱着那幅未完成的画——第100只蝴蝶,翅膀用她和齐若的血调成的颜色。画框背面刻着她们的名字,以及今天的日期。 远处,落日把海面染成血色。 她想起齐若最后一次吻她时,嘴唇上的铁锈味;想起她们在琴行躲雨时,齐若弹错的升F键;想起阁楼天窗下,齐若说她的眼睛像被雨洗过的玻璃。 现在,那些玻璃全碎了。 夏洁向前一步,踏入虚空。 坠落时,风灌进她的耳朵,像齐若弹过的《月光》。她抱紧画框,看见自己的白裙子在空中展开,像一只真正的蝴蝶。 海面越来越近,蔚蓝得像是齐若调出的那种钴蓝。 在触碰到地面的前一秒,夏洁终于松开了手—— 画框在空中翻转,蝴蝶挣脱了画布,飞向深不可测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