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载醒来时,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窗棂此时大开着,风时不时裹挟着细雨卷入里屋。
侍女叩门进来,见榻上之人转醒忙上前搀扶起身。
“姑娘可要再睡一会?”
十载摇头,潮湿的环境引的她身上伤口酸疼。她痛苦呢喃着,靠着帛枕缓气。
侍女转身将窗掩上,恰好见太子走了进来。她低头行礼,然后默不作声退下。
杨廉抻狐疑地看了眼她,按下心中思绪道:“让你受苦了。”
十载睁开眸子就撞入杨廉抻的目光里,她如往日一般,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情绪。十载连连摇头道:“十载任务失败,请殿下赎罪。”
“这事不怪你。”杨廉抻揉着跳动的太阳穴,隔着窗纱望着远处,似是想起有趣的事,便绕有兴致道:“孤听闻邹大人那夜失血过多,差点殒命。孤这三弟平日里温文尔雅,当时暴跳如雷,差点要了城中几个大夫的命。”
十载默默听着,邹时能活着让她出来,不过是让太子与她之间产生嫌隙。她只能道:“是十载的失职,请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不负殿下期望,拿下邹时的项上人头。”
杨廉抻抬手止住十载的话头,这番话他作为太子听过太多遍。他将扳指取下拿在眼前,透过圈瞄着外面的光景。
那些假山溪水仿若被圈在里面,形成了一副流动的山水画。十载并不知道太子透过扳指在看什么,抑或是在看玉的色泽?
那扳指自十载跟随他身边起,就戴了十年。一道声音打破了十载的思绪,只听杨廉抻道:“还记得孤与你的初遇吗?”
十载自是记得的,那时她不过十岁,父母双亡,她流落街头。一位锦衣贵人收留了她,教习她武艺识字,后来得知竟是当朝太子。
“十载不敢忘。”
杨廉抻复又将扳指戴回,转身看着女子,“当时孤问你姓甚名谁,你却什么也不记得,于是擅自为你起名十载。你可怨孤?”
“十载不敢。”
“你是孤精心培养的杀手,这么多年来无一次任务失败。”杨廉抻说着,又倒了杯水递过去,“你是孤养的利刃,可莫让孤失望啊。”
“十载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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栢州堤坝坍塌,查处上下官员近十余名。其中这贪墨的银两却不知去向,朝廷命三皇子杨笵携监察御史李隽徽一同前往栢州巡查。
邹时与杨笵一辆马车,这一路上,车轱辘所经之地都格外颠簸。杨笵觉着自己快要散架了,立马掀开帷裳让马夫停一停。
待马车停下,杨笵挥手让侍从一边去,他自个跳下马车然后找了个纳凉之地席地而坐。
邹时扶着侍从的臂弯缓慢下了马车,其余马车里的人也走了出来透口气。
“那日行刺之人,你可有头绪?”
邹时摇头,只是揣测道:“估摸是太子的人。”
“自太子被罚后,父皇把差事交于我,皇兄把矛头对准我也是情理之中。”杨笵叹气一声,拍着邹时的肩安抚道:“这么些年来多亏了你的辅佐,若没有你,生在帝王家,我怕是第一个死的。”
“三皇子莫要高看了我。”
“搁我绕什么弯子。”杨笵笑着拍了下邹时的背。
邹时伤口并未痊愈,这没拿稳的力道让他差点昏厥。
“不碍事吧?”杨笵顿时松了力道,轻轻拍着。
邹时咳了几声,摇摇头。
“不过,你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放那刺客回去了呢?”
“无论是何人行刺,这刺客安然无恙回去,定会让背后之人坐立难安。”
“你啊你,”杨笵笑了几声道:“我若是这背后之人,估摸着这刺客是留不得了。”
杨笵顿了片刻,又随手指了几个侍从道,“可要我多安排几个侍卫给你,护你周全?”
邹时道:“我们此行栢州,离畿辅一代有段距离,不碍事。况且太子刚解除禁足不久,若在栢州现身,皇帝面前他怕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了。至于其他皇子,没必要这个时候触犯皇帝逆鳞。”
杨笵点头。
三年前太子杨廉抻奉皇帝之命,监察栢州堤坝修筑工程,工程完毕后,近几月栢州连着月余暴雨冲垮堤坝,灾民无数,庄稼被淹,颗粒无收。
后查堤坝原工程材料滥觞充数,太子犯失察之责被禁足,余下官员经因贪墨工款先后押入牢狱。奇怪的是官吏查封名下家宅商铺时,竟一无所获。一时之间,御史台束手无策。
他们一行到达柏州界时已经是第三日了,途中干粮所剩无几。尤其是饥民众多,他们不好明目张胆下去发粮施粥,就怕饥民一拥而入,倒时可就麻烦了。
抵达柏州时,并未见有官员来接应。杨笵心生奇怪,于是看向邹时道:“这地方官怎能不来接应,莫不是错过时辰了?”
“去知州府看看。”邹时道。
他们几人遂驾马车前往柏州知州府,路途并不好走,到处是被暴雨洗涤后的水洼,泥土坳陷,车轱辘陷了进去。马夫挥动马鞭也于事无补,只好朝后道:“殿下,马车陷入泥坑跑不动了。”
杨笵看向邹时。邹时摇头无奈道:“殿下屈尊走过去罢。”
“好好好。”杨笵指着邹时,一下马车溅了一身的泥。
监察御史的车跟在后面,见三皇子下了马车,李隽徽以为出了何事,便也跟着走了下来。
“殿下,出了何事?”
杨笵抬眼,见后面的马车好好的,心里有了想法,于是揽过李隽徽的肩挨近他的耳道:“我的马车陷进去了,李大人,我看你老当益壮,不如…”
“殿下,臣稍后再到。”李隽徽作揖道。
杨笵受用,“李大人辛苦了。”说着转头朝邹时喊了一声,指着背后的马车。
邹时摇头,应道:“殿下的马术如何?”
“尚佳!”
“那就捎臣一路,策马前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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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载并没有怎么修养,她向来身强力壮,这点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睡一宿也就好了,相比以前饿肚子的日子,她已经习惯刀尖舔血的生活了。
太子不便出都城,这次的任务十载心知不能失败,她不能再让殿下失望。于是朝廷下令的当日,她便马不停蹄地赶赴柏州。
算算时日,她该是比三皇子等人早来两日的。十载随手买了块胡饼果腹,然后别上水囊纵马往临恫县去。
柏州临恫县,自堤坝坍塌后这里便荒无人烟,而王县令是柏州这么多县里唯一一个没有被朝廷罢职的。
“真是奇怪。”十载手持王知县的人像,一手操着缰绳。
柏州大小官员入狱,偏偏王知县没有被牵扯进去,要么是太子有意护着,要么……十载不知。
马匹到了知县府,现已是子时。
府外没有守夜的侍从,周围异常静谧。十载翻身下马,就近找了个家名为朝暮的客栈入住。
店家正闭眼拨着算盘,压根没料到会有人来。
“店家,来一间厢房。”十载将银两搁置在桌上道。
那店家被这一声惊醒,抹了把嘴角的水渍,然后立马赔笑道:“客官里面请。”
“我这还有一匹马,劳烦照看一二。”
“得嘞。”
进入厢房,十载环顾四周布局,最后定格在墙上的一副山水画。她利索脱去外衫,卷起人像画塞入墙上那幅山水画之后。
待一切处理妥当,十载换上一身夜行衣,把匕首插入腰侧。
打开窗棂,纵身翻了下去。
知县府邸,偶有几个松散侍卫夜巡。
十载隐在房檐上观测动静,待一轮夜巡结束,她腾空跃起上了里园的屋檐。
脑海里是太子嘱咐的布局图,十载很快找到了王知县的寝屋。然后翻身下了房檐,放轻步子推门进入。
十载亮了一盏油灯,然后快步走到王知县床边将人拽起。
王知县正睡得香,一醒就见一黑衣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大惊失色,要放声尖叫。
十载眼疾手快扼住了他的脖子,“王知县,近些年来可好?”
王知县不解,眼球飞速转动,挣扎着指向自己的脖子。
“太子让我给你带句话。”十载并不放手,而是继续道。
王知县冷汗涔涔往下流,一时喘不上气感觉要窒息,腿部开始抽搐挣扎。
十载拽着王知县到案前,抽出笔递给他。
“王知县,太子问,三年前您贪墨的银两都去哪了啊?”
王知县顿时了然,颤抖着手接过笔,蘸取所剩不多的墨开始在纸上写着。
三年前朝廷拨款修筑堤坝,都是微臣一人贪心四起,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致使月前暴雨,堤坝坍塌,百姓流连失所。臣,罪该万死。
十载一目十行阅过,然后道:“既如此,太子让你以死赎罪。”
王知县执笔复又蘸墨,在‘罪该万死’后补充一句,臣愿以死赎罪。
十载拿过认罪书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揣入了怀中。
王知县强撑着气,又拿了张纸铺开,潦草写道,“能否让殿下放过臣的妻儿?”
十载蹙眉回道:“太子秉公办事,大人的妻儿太子未说。”
王知县似是不甘就此作罢,而是继续执拗地圈着妻儿二字。
十载思量片刻,不便在此多耽搁时间,于是回道:“殿下是个心善的人。”
听了这句后,王知县不再多言,放下了笔闭目。
血腥味弥漫整个寝屋,这样的气味十载闻过无数遍。可这次,她心里竟有些犯呕。
十载捂着口鼻飞身上了屋檐,她快速奔着,似乎想让风洗去衣服上残留的血味。
檐下,有侍从大呼,“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王知县自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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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戕?”杨笵左看看李隽徽,右看看邹时。
知州梁其镶点头,“就在殿下来柏州的前一日,下官今日一直在处理王知县的事,忘了前去接应殿下,还请殿下勿怪。”
杨笵摆手,“这王知县怎么死的?”
“听府中侍从说,死在寝屋,是自刎。”梁其镶说到此处,又从案台上拿了张认罪书递给他。
那张认罪书皱巴巴的,一些墨迹糅杂一块,还有几处破损的口子,像是从某处掏出来的。
梁其镶解释道:“这是仵作从王知县口中发现的。”
杨笵粗略阅过,又将认罪书递给了邹时。
李隽徽与邹时互看一眼,彼此对这认罪书不发一言。
“怎么我们一来柏州这王知县就认罪了呢?”杨笵道。
梁其镶道:“殿下是怀疑,王知县不是自刎,而是有人胁迫?”
“梁大人以为呢?”杨笵眯眼反问。
梁其镶触及三皇子目光,忙颔首道:“下官也是这么认为的。”
杨笵冷哼一声,甩袖坐于上座,“我若不问,梁大人是打算就这么结案了?”
梁其镶一听,忙跪地道:“下官不敢。”
“仵作可验出什么?”邹时扶起梁其镶问。
梁其镶摇头叹了一声:“的确是自刎,尸体没有其他异常之处。”
“那就去案发地。”李隽徽道。
杨笵一手扶腰,一手捶背,转着发酸的脖颈,挥手道:“天色不晚了,明日罢。”
“殿下。”
邹时唤了一声,神情认真。
“行行行,你们先去,我派几个侍卫一路护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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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府邸,寝屋的血迹已清扫干净。即使开窗透气,还是能隐约闻到血腥味。
邹时道:“不知李大人是否发觉,王知县最后几字的墨迹格外深重?”
“邹大人的意思是?”
李隽徽停顿片刻,二人未说一言,但都心照不宣。
王知县是被人胁迫了,让他以死赎罪。而那最后几个字,是他在与凶手洽谈时,重新蘸墨留下的。所以‘以死赎罪’四个大字的墨迹才会格外浓烈。
案台、书架、柜子都已翻了个遍,并未找到其余线索。眼看天色转黑,俩人便商量着就附近一家客栈过渡一晚。
朝暮客栈,李隽徽先一步上楼进了厢房。
这边邹时在踏入客栈时,便瞧见马棚里有一匹尚好的千里驹。于是朝店家问道:“这匹马是客栈的吗?”
“不是,是一位姑娘的。”店家笑着,给马添了些粮草。
姑娘?
邹时心生异样,不再询问,直接上了二楼厢房。他与李隽徽是分开住的,邹时并不习惯与他人睡一间。
与此同时,二楼厢房,十载默默地合上了窗。
她点上一炷香,盘腿坐于榻上。上次没要了此人的命,这次碰到定是不愿错过的。
夜风习习,今夜无月。待香燃尽,十载蒙面拔出了腰侧匕首。轻手轻脚把门合上后,十载弓腰沿着墙面往前摸索。
好在但凡无人居住的,厢房都敞开着门。十载没一会就找到了邹时落塌之处,她放轻步子熟练地撬开门,然后回身凝气把门小心掩上。
窗没有关,客栈下的烛火照入里屋,寻常人肉眼也能看清一二。十载拔出匕首移步到榻侧,仅一眼的功夫,被褥的轮廓让她心里起疑。
榻上似乎没有人。
果不其然,十载挥手刺去时空空如也,掀开被褥只留几件脱去的衣衫和帛枕。邹时不在这!
“姑娘家夜半三更若是进错了屋,恐有性命之忧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十载忙转身,眼前人只着一件月白里衣,眉目尽显狡黠之色,似是个死狐狸。
“邹大人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罢!”
十载话落,手中匕首在掌心荡出凌厉的弧度,叹息间挥了过去。
邹时反应不及,没想到这姑娘竟是个狠厉的主。他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假意试探道:“王知县的死与姑娘有关吧?”
十载并未做过多停留,她充耳不闻邹时的话,手下刀风步步紧逼,似乎势必要让此人人头落地。屋里一片杂乱,邹时时而擦汗时而捂着还未痊愈的伤口。
见他捂胸动作,十载陡然想起那夜行刺时,她刀口向下理应正入心口,可他竟没死?难不成……
十载沉声道:“邹大人的心口莫非异于常人,而是长于右侧?”
邹时讶异,他心口的秘密并未太多人知晓,而这女子竟一眼看出。
于是他立马击掌,随着他的手落下,十载警觉。耳旁传来十几人的脚步声,刹那的功夫,门被人踹开。与此同时,邹时就见十载如兔子般敏捷地蹿出窗外。
他看着着窗外策马逃遁的背影,抹了把汗,庆幸杨笵给了他几个保命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