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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走了T_T

作者:也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1974年秋,十岁半的我央求我奶给我送了夜校。刚入学的那天,我拿着杨盛湘写给我的他的名字,找到语文老师:


    “老师,教我把这三个字写得和纸上的一样漂亮。”


    我们语文老师姓扬,叫扬焕,听说是从别村来的,只教我们半年。


    别的老师都说我是个“野孩子”——我不就是带着几个伴儿去河边洗了澡嘛,而且只有男孩子——只有扬老师不说我“野”,他说我皮,但聪明。


    甭管他前面说的什么,反正夸我听得耳顺就完了。


    “哥,今天上夜校老师又夸我了。”我和他躺在黑夜中,“好开心。”


    “嗯。”


    杨盛湘在短短半年内就进入了变声期,原本小鸟一样动听的嗓音一下子变成了小鸭子的嗓子——为此我还嘲笑过他。


    不过那之后,他就更少和我说话了。


    “老师夸我字好看。”我自顾自地说着,又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上夜校啊?”


    “你管。”


    其实杨盛湘说的是“不要你管”,但他怕又被我笑话,省略了谓语。这俩字从他嘴里硬生生蹦出来,给他平添了一种高傲孤冷的感觉。


    我瘪瘪嘴说:


    “我知道你想回家,可是刘表舅和姚婶花了好多钱才把你留下来当我哥哥的,你回了家,刘表舅、姚婶、刘姨奶还有我怎么办?”


    “……这和不读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啦!你不读夜校、不理我,不就是方便回家吗?”


    “……”


    杨盛湘总是会被袁思决神奇的脑回路堵的哑口无言。但是袁思决并没有说错——


    杨盛湘不去上夜校,不理我,是为了减少和这个叫“梨岭”的村子的纠葛,便于后来逃离这里。


    “哥哥……”我从背后抱住夜里另一具体温偏高的身体,将脸埋进他光滑瘦削的上身,“别走太早了,等今年到我家过完年再走,好不好?”


    他不说话,我就自言自语,手指划拉着他因秋老虎闷出汗的、有些黏糊的后背,说:


    “我最喜欢你了,好歹陪我过个年……我还要把你带给我爸爸妈妈看……”


    打了个呵欠,手掌心仍不舍地按着他的手臂肌肉线条。


    “哥,最开始我还想着,你来了我会偷偷帮你做很多农活……谁知道你帮我做的还多……”我松了劲,环着他的腰,“我要睡了。”


    眼皮压下去,但我还没睡熟,忽然感觉心口有点热。


    后来我就发现了,哥哥喜欢我睡前抱着他,等我睡着了,哥哥就喜欢抱着我一起睡。


    清晨半梦半醒时我翻了个身,拱回杨盛湘怀里,手心不自觉在哥哥腿侧缩了缩。


    “袁思决……”


    我听到他叫我,小鸭子一样的嗓音不自然地僵化,我眼睛虚开缝,抱紧他精瘦的腰:


    “再睡会儿……”


    他整个僵住了,我觉着手心的触感不太对,便低下头,眯着眼,蜷了蜷黏巴巴的手心,然后整个人都清醒了。


    “哥哥,你尿床啦?”我小声说,“怎么是白白的……”


    杨盛湘黑了脸,说:


    “闭嘴。”


    我知道了,哥哥是怕羞。我不怕,我可以帮哥哥打掩护。


    “哥你去晒被子,我去把被套洗了。要是姚婶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干的。”


    不过那天杨盛湘没有拿我出来顶罪,但被子最终还是我洗的。


    从那之后,哥哥终于愿意和我多说话了,可他仍不去上夜校。究其原因,他说:


    “没钱。”


    上夜校需要很多钱吗?我不知道,那是的我对钱根本没有概念,只知道,我奶只需要一封书信,再用我爹的一封厚厚的回信,我就可以去夜校念书了。


    1974年冬,那年雪很大,过完我生辰就是除夕。


    我生辰那天爹娘都回来了,杨盛湘也来我们家,为我带了支笔。


    “哇,这个笔头为什么是扁的啊?”


    我拿着那只沉甸甸的笔,眼珠子聚焦在笔尖上,都快成斗鸡眼了。


    哥哥难得露出了笑,说:


    “这是钢笔,需要灌墨,扁头的笔方便控制墨水流量,认真出来的字会很漂亮。”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我看着他笑起来时的浅梨涡出了神,再开口时,语气里全是崇拜:


    “哥你知道的好多,我好喜欢你,你以后多给我讲点呗!”


    我娘刚好端着菜路过,她听到这句,忍俊不禁道:


    “这么喜欢你盛湘哥哥,干脆嫁过去当你哥哥的小老婆,听他给你讲一辈子要不要得?”


    杨盛湘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怕他又因为一点点事又不理我了,我连忙摇头:


    “不要不要!我要找自己的媳妇过一辈子。”


    看到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帮我把钢笔装进盒子里,我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有瞪我,我猜他还是没有记气的。


    “哥哥,你从哪里买的这个笔啊,它贵不贵啊?”


    “……”


    他又不说话了。


    我摸不着头脑,转去问我在外边矿场做工的爹。爹在外见多识广,他看后说这笔肯定是在县城买的,还挺贵。


    “你表婶疼你哥哥,不收他自己去县城小馆子里打杂的钱。”


    那时的袁思决想不到,在这个资源匮乏的时代,那一支造价不菲的钢笔需要杨胜湘从燥热的九月,架着十二月的霜雪,一路扛着汗水……要怀揣着忐忑的心,在百货超市里对店员指着那只最贵的笔:


    “这个,帮我包起来。”


    最后,在我惊喜的目光中缓缓充实那具疲惫的身躯,又在我一句稚子无知说到的天真愿景中,消磨完自己所有的期许。


    至此,他已经用一种莫名的悲伤画地为牢,在今后,不论袁思决说多少遍带着虚情假意或是真心实意的“我喜欢你”,他都只愿在原地,远远观望。


    元宵过后年就过完了,那个元宵我去表婶家,看见刘姨奶用白里透灰的眼睛盯着麻布里的吊浆汤圆,说:


    “好了,可以包了。”


    杨盛湘停下摇摆吊浆汤圆的木架,将麻布中的汤圆面抖在案板上,一众人开始包汤圆。


    这一过程是很有意思的,但我忽然不合时宜的想到我爹娘又要走。爹这段时间咳嗽得厉害,娘这一阵子也感冒了,他们带着病走,下次再见时不知是病号还是病坏。


    呸呸呸,不能乱想。


    “你馅包穿了。”


    冷冰冰的小鸭嗓出现,我忽然就没那么难过了。我把我那“残次品”放进已经包好的那一盘中,说:


    “没事,我自己吃,反正是甜的,我爱吃。”


    那天下午我吃了五个甜汤圆,一个咸的——我意味是表婶随便给我舀的,反正很齁。


    到晚上,我在房屋前的坝子上,哈着冷气放烟花,杨盛湘突然从围墙边冒出头,我眼睛一亮,向他招收:


    “哥哥,来放烟花!”


    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收拾,猫着腰从墙角下坐到我身边。


    “伸手。”


    他小声说,我也悄悄蹲下来,照他说的做。一把糖塞我两只手里,我懵了,紧接着是两把、四把……


    最后到第五把时,我收回手,狐疑道:


    “哥你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我要走了,都给你。”


    我一愣,顾不得手中的糖尽数掉落,站起来,从烟花忽明忽灭的光中看着他:


    “你要走?当真?”


    那会儿我并没有发现我的声音在发抖,我只看见杨盛湘的眼中没有烟花的光,那是一双冰冷、陌生的眼睛。


    半晌,他笑了,脸颊上的梨涡深陷:


    “假的,骗你的。”


    我张开手摔他怀里,用力保住他。


    “哥哥,你坏死了。你要是走了我就马上告诉表舅,让表婶提着灯、表舅拿着柴房里最好打人的鞭子给你追回来。然后把你的腿打断,再也离不开这里。”


    杨盛湘一手围住我的腰,另一只手从我腋下穿过,顺着我的背脊摸到我的后脑勺,他轻轻说:


    “头发长了。”


    我撑着他的肩,直面他那双看不清色彩的眼睛。我一手拧了把他的脸颊肉,说:


    “你要是敢走,我就不认你当哥。”


    话是这么说,可杨盛湘本就是杨盛湘,他从不是我哥哥。


    这夜,我居然没有在父母临行前吵嚷着要和他们睡。当挤进姚婶家门,我说我要和杨盛湘睡,姚婶就笑:


    “思决,干脆你来当我干儿子吧。”


    “干妈干妈,我要和我哥睡。”我嘴皮子一溜,“可以让我进去了吧?”


    表婶笑得花枝乱颤,她开了门,让我钻进去找哥哥了。


    杨盛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会来,见我小小一个吊儿郎当歪在他房门前冲他笑,他便去灶屋替我烧了热水,给我洗了个热乎乎的脚。


    爬床上去,熄灭昏黄的灯,我抱着我哥没说话——就今夜没说,今夜就只想抱着他,不想说。


    无言的夜致人快速入眠,但我睡觉睡不沉,离我稍微近一点的,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扰乱我睡眠。


    今夜的杨盛湘没有抱着我。他将我缠在他腰上的手、绕着他腿缝的脚一一挪开——到这时,我已经清醒了。


    我十分不满地哼哼两声,他便伸出手,拍拍我的背。


    “……哥”


    “我要走了。”


    话轻得像一粒小石子投进小河里,但那层层叠叠的涟漪震走了我所有的睡意。


    我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直瞪着在窗前那具我抓不住的,仿佛一片终究要归根的落叶的身躯,他在哪里忙着收拾自己要带的东西。


    我压着嗓子,说:


    “你走了……就不是我哥了。”


    闻言,他动作一顿,跪到窗前,在朦胧的月色下揩走我脸上的泪。


    “我从来就不是你哥。”


    他又摸了摸我的脸,生出薄茧的大拇指摩挲着我柔软湿润的眼眶。


    从他站起来走到门前也就那么几秒钟,我从床上直起身,低声喊:


    “哥。”


    他开门的动作停了。


    “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不要哭。”他说,“想我就写信,用我送你的那只钢笔写。”


    我侧躺着无声哭了半宿,知道天空翻起了鱼肚白,听到外面有人声,才敢哭出声。


    门“唰”的一下被打开,灌进室内的风打得我脸疼。表舅问我:


    “杨盛湘呢?”


    “……走了。”


    “他给我们留了钱。”


    表舅说完叹息一声。意思是,走了就走了吧。


    还是扬焕老师教我语文时,他就教过我们要会写信。我也曾在某次课堂上问过他,我们为什么要写信,想回家就回呗,想见谁就去见呗。


    扬老师当时望向窗外,思考一阵,脸上突然露出了好看的笑容。我们也一齐往窗口处转头,瞧见窗外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也正对扬老师安安静静地笑——他是扬老师的阿觅。


    “为什么要写信?袁思决,写信是因为有到不了的、见不了面的思念。”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难以企及的距离,那距离仅靠“想”到不了,仅靠“念”走不到。


    可作为感情生物的人,总不想让思念留在心头太久,否则会“相思成疾”。


    所以聪明的人类,想到用纸笔去预支掉那部分想念。


    ——是因为太想了,我才和你写信。


    能送出去的信,能收到回复的信,都是那一封不薄不厚的信纸在分解那些消化不掉的想。


    可我用了一瓶又一瓶墨水,依稀又一次写到杨盛湘送我的钢笔的笔身发烫——这些信,一封都送不到杨盛湘手里。


    没人知道他何去何从,我连贴几分的邮票都不知道。


    写信,在十七岁以前的袁思决这儿,它成了将思念越积越深的载体。


    扬焕陈觅友情客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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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我走了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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