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万里》 第1章 第一次见他,他夸我好看了^_^ 1974年春,十二岁的我在村口的大杨树枝丫上趴着等我爹娘回来,我看见一辆三轮自行车往村子里来,便冲树下的刘家姨奶说: “看吧,我就说我今天能等到爹娘回来吧?” 刘姨□□发全白完了,就连眼球都被岁月蒙了层白色的痕迹。她抬起头,白发一耸一耸的,皱成一团的嘴动了动。 “回来……要写信。” “啊?”我大喇喇地横在树枝上,“写什么信啊,想回来就回来啊……” 话音刚落,我听见我奶奶喊: “袁思决……回来吃饭袁思决!村头卖小孩的来啦!” 嘿,我奶奶就爱吓我。 自我记事起,我老是玩不够,就导致我奶不是在叫我回家吃饭就是在叫我回家吃饭的路上。 起先奶奶叫一嗓子我还会马上溜回去,但你懂的,我玩心大,玩着玩着就和村里的好哥们儿玩忘了。 后来奶奶一嗓子“村头卖小孩的来了,要把你抓走,奶奶找不回来就完了”我就回了。但你懂的,随着我年龄越大,胆也就越大,那日益苍老的声音渐渐地对我失去了威慑力。 可今天还真是卖小孩的来了—— 我从树上跳下来,朝那缓缓向我们“咯吱咯吱”骑过来的三轮车招手。 “喂!” 车上的男人闻声看了我一眼,仅一眼,他就收回那双灰扑扑的眼睛,继续驶入村子里了。 我看见他车后面横躺着一个个孩子,至少有四个,每个脑袋上都蒙了布,每个都沉沉地睡着,仿佛是等待着被处置的小鸡仔。 “奶奶……奶奶!” 我一路惊叫着跑回家,奶奶拍了拍粘在衣袖上的灶火灰,从灶房门前探出头说: “咋咋呼呼干嘛呢?” “卖、卖小孩的……”我一口气没喘匀,也要憋着把话说完,“卖小孩的真的来了!” 我们这里又偏又穷,卖孩子的有,买孩子的也有。 那天午后,我午睡睡不着,偷偷摸摸溜下床、穿上鞋跑到河滩边和我朋友打水漂去了。 这一去不知道,去了吓一跳。 “村里卖孩子的在这里!” 我一嗓子嗷出来可要命了,河滩边的男女老少都看过来,卖孩子那人也将灰扑扑的眼睛望向了我。 “他开玩笑呢,小孩子,不懂事嘛。大家继续啊……” 我们当中一位年长的孩子眼疾手快捂住我嘴,还象征性地给我来了两巴掌。 但我是谁啊? 我爹给我取名“思决”是希望我做决定之前可以先思考一下,可我这性子就和这名字相对立。 他们一群人专心挑选能为自己家带来劳动力的男孩子,我就凑上去指手画脚。 “这个看上去太弱了,肯定连打谷子的风箱都摇不动。” “这个看上去细皮嫩肉,但个子高,好挑大粪。” …… 大家一众看向我,不知谁家的姨娘说了句: “思决这小子,再说我就把你舌头割掉,把你送去卖啦。叫你要做接瓜瓢!” 我先忙跳开到一边,捂着嘴看他选自己想要的“孩子”。 选着选着,就只有刘姨奶家的媳妇没选了,线下还剩两个孩子,原先有五五个来着。 刘姨奶家的媳妇我要叫表婶,她是好人,每次去县城她都会给我带糖吃,奶奶眼神不好,打毛线衣请她帮忙她也是分文不收——总之她很照顾我们家,我也挺喜欢去她家玩的。 表婶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拉出来,问3 : “孩子,你多少岁了?” “十六岁。” “叫什么?” “杨盛湘。” 男孩说话冷冷淡淡,我便凑过去瞧—— “嘿,长得可真俊。” 话毕,男孩瞪了我一眼,我十分不服输地瞪回去。 “怎么啦?不喜欢我夸你好看啊,偏要我说你长得像癞蛤蟆一样有鼻子有眼你就高兴了?” 他还是瞪着我,一双好看的凤眼睁得大大的。表婶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 “思决,他来当你哥哥,要不要得?” 本来我觉着,这么一个看着浓眉明目的,留着也只能当个“花瓶哥哥”。但这时,那个灰瞳的男人突然说:“要不要?不要就送去矿场上做工了。” 我爹就在矿场上做工,他跟我说过,好多人为了得钱,都往矿场上跑,做个三五年出来,都的尘肺没了。 我问我爹: “那你会得尘肺吗?” 爹就会说: “想什么呢,傻小子,你爹身体可好着呢。” 我们这里有很多病都不能治,治不好就等死——与其等尘肺褫夺生命,还不如在这个地方做一辈子农活苟活。 “要要要!”我对表婶说,“我就要这个哥哥。” “花瓶哥哥”就“花瓶哥哥”嘛,大不了之后我多帮他做点活嘛。 表婶是个很好的人,但这么好的人上天不许她有自己的小孩。我觉得她很知足,有个能陪她的小孩在,她不会让小孩过得不好。 将这个“花瓶哥哥”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吵嚷着我今晚要和他一起睡,还美其名曰: “早点和哥哥混熟一点嘛。” 但是这个花瓶哥哥似乎很嫌弃我,离我老是远远的,我靠近他一步他就推开十步,晚上洗澡也是,两个男孩子一起洗澡本来没什么,他偏觉得不好,刚来第一天就十分硬气的不许我靠他太近。 好吧,认生嘛,养养就熟了。 洗完澡他就先钻被窝里去了,等我上铺,刚熄灭拉住,我就听到一声“咕咕”。 像猫头鹰叫,但没有离我这么近的猫头鹰。 “哥哥,”我气声说:“你饿了吗?” “……” 他不说话。 我知道,这哥哥认生,脸皮薄。花瓶都是用来观赏的,哪有拿来把玩的? 所以我决定!把我仅剩的最后一个馒头给我的新哥哥! “来,哥哥!”我趴在窝里把馒头怼在他脸上,“快吃,吃饱了睡觉,睡饱了馒头带你去林子里摘菌子。” “菌子?” 哥哥终于开口声音和那百灵鸟一样清脆好听。我不由得高兴,说: “对呀,我们这边有枞树菌,可以用来煮汤……切一丁点腊肉超出肉,然后剥几颗大蒜……” “停。”他说,我听到了他的口水吞咽声,“我要吃东西了。” 我瞧瞧捂嘴笑: “你吃呗。” “你太吵,影响我吃。” 他嫌我吵我还嫌他占我口粮呢! 果然,在我的威胁下,他二话不说就将馒头一口包进嘴里,还为了像我证明似的,咀嚼得特大声,像一只小猪一样“吧嗒吧嗒”嚼。 当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他瓮声瓮气问:“思决是哪两个字?” 哈?我那时没读书,不识字,只知道我叫袁思决,我说: “思决,就是袁思决那个‘思决’啊。” “……” 他很无语,在黑暗中翻了个身,闷闷的说: “睡了。” “那你明天去不去找菌子啊?” 他没答。 我便把脸贴在他脸上,朝他有点热的脸哈气: “我看你这么漂亮才许你当我哥哥的,不然你现在就去当矿工了!明天要是不陪我去找菌子,我就和你绝交。” “……” 还不理我。我丧气地跌进有些霉味的被子里,心想,不就是一个名字嘛,明天我回去问我奶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昨天刚认的哥就已经不在窝里,我脑子里全想着回去问我奶我名字的事,讨好外套就跑回了家。 “奶奶……奶奶!” 奶奶正在盘头,在屋檐下把头发梳得“唰唰”的,她问: “干嘛呢,大清早就咋咋呼呼的。” “我的名字是啥?” “混傻了吧,”奶奶过来给我一脑崩,“连名字都玩忘了。” “不是,事名字,‘思决’两个字是啥?” “思考的思,决定的决。” 奶奶说完,我在口中默念一遍: “思考的思,决定的决……奶奶我走啦!” 我边跑边听到我奶在身后喊: “上哪儿去?” “采菌子!” 到表婶家门口,我大哥已经装好背篓整装待发,我惊喜道: “你不是不去吗?” “姚婶要我去。” 姚婶就是我表婶。我当时琢磨着,表婶好像不喜欢吃菌子来着,干嘛要他去摘。 “思决,你带一下哥哥去坡上找点菌子,下午你表舅要回来,我们打汤吃。” 女人在屋里喊道。 去坡上的途中,我背着空背篓走在前,对我哥说: “哥哥,我叫袁思决,思是思考的思,决是决定的决。”怕他听了又什么都不说,又补充一句,“你呢?” “杨盛湘。” “哪个‘盛湘’?” 他安静一瞬,再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旧闻西亭胜,独盛湘湖间。” “……” 我沉默了。 我是个文盲。 开啦开啦,已全文存稿,日更九天完结 短评开启,欢迎大家多多发言和收藏,爱你们[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次见他,他夸我好看了^_^ 第2章 我走了T_T 1974年秋,十岁半的我央求我奶给我送了夜校。刚入学的那天,我拿着杨盛湘写给我的他的名字,找到语文老师: “老师,教我把这三个字写得和纸上的一样漂亮。” 我们语文老师姓扬,叫扬焕,听说是从别村来的,只教我们半年。 别的老师都说我是个“野孩子”——我不就是带着几个伴儿去河边洗了澡嘛,而且只有男孩子——只有扬老师不说我“野”,他说我皮,但聪明。 甭管他前面说的什么,反正夸我听得耳顺就完了。 “哥,今天上夜校老师又夸我了。”我和他躺在黑夜中,“好开心。” “嗯。” 杨盛湘在短短半年内就进入了变声期,原本小鸟一样动听的嗓音一下子变成了小鸭子的嗓子——为此我还嘲笑过他。 不过那之后,他就更少和我说话了。 “老师夸我字好看。”我自顾自地说着,又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上夜校啊?” “你管。” 其实杨盛湘说的是“不要你管”,但他怕又被我笑话,省略了谓语。这俩字从他嘴里硬生生蹦出来,给他平添了一种高傲孤冷的感觉。 我瘪瘪嘴说: “我知道你想回家,可是刘表舅和姚婶花了好多钱才把你留下来当我哥哥的,你回了家,刘表舅、姚婶、刘姨奶还有我怎么办?” “……这和不读书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啦!你不读夜校、不理我,不就是方便回家吗?” “……” 杨盛湘总是会被袁思决神奇的脑回路堵的哑口无言。但是袁思决并没有说错—— 杨盛湘不去上夜校,不理我,是为了减少和这个叫“梨岭”的村子的纠葛,便于后来逃离这里。 “哥哥……”我从背后抱住夜里另一具体温偏高的身体,将脸埋进他光滑瘦削的上身,“别走太早了,等今年到我家过完年再走,好不好?” 他不说话,我就自言自语,手指划拉着他因秋老虎闷出汗的、有些黏糊的后背,说: “我最喜欢你了,好歹陪我过个年……我还要把你带给我爸爸妈妈看……” 打了个呵欠,手掌心仍不舍地按着他的手臂肌肉线条。 “哥,最开始我还想着,你来了我会偷偷帮你做很多农活……谁知道你帮我做的还多……”我松了劲,环着他的腰,“我要睡了。” 眼皮压下去,但我还没睡熟,忽然感觉心口有点热。 后来我就发现了,哥哥喜欢我睡前抱着他,等我睡着了,哥哥就喜欢抱着我一起睡。 清晨半梦半醒时我翻了个身,拱回杨盛湘怀里,手心不自觉在哥哥腿侧缩了缩。 “袁思决……” 我听到他叫我,小鸭子一样的嗓音不自然地僵化,我眼睛虚开缝,抱紧他精瘦的腰: “再睡会儿……” 他整个僵住了,我觉着手心的触感不太对,便低下头,眯着眼,蜷了蜷黏巴巴的手心,然后整个人都清醒了。 “哥哥,你尿床啦?”我小声说,“怎么是白白的……” 杨盛湘黑了脸,说: “闭嘴。” 我知道了,哥哥是怕羞。我不怕,我可以帮哥哥打掩护。 “哥你去晒被子,我去把被套洗了。要是姚婶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干的。” 不过那天杨盛湘没有拿我出来顶罪,但被子最终还是我洗的。 从那之后,哥哥终于愿意和我多说话了,可他仍不去上夜校。究其原因,他说: “没钱。” 上夜校需要很多钱吗?我不知道,那是的我对钱根本没有概念,只知道,我奶只需要一封书信,再用我爹的一封厚厚的回信,我就可以去夜校念书了。 1974年冬,那年雪很大,过完我生辰就是除夕。 我生辰那天爹娘都回来了,杨盛湘也来我们家,为我带了支笔。 “哇,这个笔头为什么是扁的啊?” 我拿着那只沉甸甸的笔,眼珠子聚焦在笔尖上,都快成斗鸡眼了。 哥哥难得露出了笑,说: “这是钢笔,需要灌墨,扁头的笔方便控制墨水流量,认真出来的字会很漂亮。”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我看着他笑起来时的浅梨涡出了神,再开口时,语气里全是崇拜: “哥你知道的好多,我好喜欢你,你以后多给我讲点呗!” 我娘刚好端着菜路过,她听到这句,忍俊不禁道: “这么喜欢你盛湘哥哥,干脆嫁过去当你哥哥的小老婆,听他给你讲一辈子要不要得?” 杨盛湘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怕他又因为一点点事又不理我了,我连忙摇头: “不要不要!我要找自己的媳妇过一辈子。” 看到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帮我把钢笔装进盒子里,我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有瞪我,我猜他还是没有记气的。 “哥哥,你从哪里买的这个笔啊,它贵不贵啊?” “……” 他又不说话了。 我摸不着头脑,转去问我在外边矿场做工的爹。爹在外见多识广,他看后说这笔肯定是在县城买的,还挺贵。 “你表婶疼你哥哥,不收他自己去县城小馆子里打杂的钱。” 那时的袁思决想不到,在这个资源匮乏的时代,那一支造价不菲的钢笔需要杨胜湘从燥热的九月,架着十二月的霜雪,一路扛着汗水……要怀揣着忐忑的心,在百货超市里对店员指着那只最贵的笔: “这个,帮我包起来。” 最后,在我惊喜的目光中缓缓充实那具疲惫的身躯,又在我一句稚子无知说到的天真愿景中,消磨完自己所有的期许。 至此,他已经用一种莫名的悲伤画地为牢,在今后,不论袁思决说多少遍带着虚情假意或是真心实意的“我喜欢你”,他都只愿在原地,远远观望。 元宵过后年就过完了,那个元宵我去表婶家,看见刘姨奶用白里透灰的眼睛盯着麻布里的吊浆汤圆,说: “好了,可以包了。” 杨盛湘停下摇摆吊浆汤圆的木架,将麻布中的汤圆面抖在案板上,一众人开始包汤圆。 这一过程是很有意思的,但我忽然不合时宜的想到我爹娘又要走。爹这段时间咳嗽得厉害,娘这一阵子也感冒了,他们带着病走,下次再见时不知是病号还是病坏。 呸呸呸,不能乱想。 “你馅包穿了。” 冷冰冰的小鸭嗓出现,我忽然就没那么难过了。我把我那“残次品”放进已经包好的那一盘中,说: “没事,我自己吃,反正是甜的,我爱吃。” 那天下午我吃了五个甜汤圆,一个咸的——我意味是表婶随便给我舀的,反正很齁。 到晚上,我在房屋前的坝子上,哈着冷气放烟花,杨盛湘突然从围墙边冒出头,我眼睛一亮,向他招收: “哥哥,来放烟花!” 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收拾,猫着腰从墙角下坐到我身边。 “伸手。” 他小声说,我也悄悄蹲下来,照他说的做。一把糖塞我两只手里,我懵了,紧接着是两把、四把…… 最后到第五把时,我收回手,狐疑道: “哥你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我要走了,都给你。” 我一愣,顾不得手中的糖尽数掉落,站起来,从烟花忽明忽灭的光中看着他: “你要走?当真?” 那会儿我并没有发现我的声音在发抖,我只看见杨盛湘的眼中没有烟花的光,那是一双冰冷、陌生的眼睛。 半晌,他笑了,脸颊上的梨涡深陷: “假的,骗你的。” 我张开手摔他怀里,用力保住他。 “哥哥,你坏死了。你要是走了我就马上告诉表舅,让表婶提着灯、表舅拿着柴房里最好打人的鞭子给你追回来。然后把你的腿打断,再也离不开这里。” 杨盛湘一手围住我的腰,另一只手从我腋下穿过,顺着我的背脊摸到我的后脑勺,他轻轻说: “头发长了。” 我撑着他的肩,直面他那双看不清色彩的眼睛。我一手拧了把他的脸颊肉,说: “你要是敢走,我就不认你当哥。” 话是这么说,可杨盛湘本就是杨盛湘,他从不是我哥哥。 这夜,我居然没有在父母临行前吵嚷着要和他们睡。当挤进姚婶家门,我说我要和杨盛湘睡,姚婶就笑: “思决,干脆你来当我干儿子吧。” “干妈干妈,我要和我哥睡。”我嘴皮子一溜,“可以让我进去了吧?” 表婶笑得花枝乱颤,她开了门,让我钻进去找哥哥了。 杨盛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会来,见我小小一个吊儿郎当歪在他房门前冲他笑,他便去灶屋替我烧了热水,给我洗了个热乎乎的脚。 爬床上去,熄灭昏黄的灯,我抱着我哥没说话——就今夜没说,今夜就只想抱着他,不想说。 无言的夜致人快速入眠,但我睡觉睡不沉,离我稍微近一点的,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扰乱我睡眠。 今夜的杨盛湘没有抱着我。他将我缠在他腰上的手、绕着他腿缝的脚一一挪开——到这时,我已经清醒了。 我十分不满地哼哼两声,他便伸出手,拍拍我的背。 “……哥” “我要走了。” 话轻得像一粒小石子投进小河里,但那层层叠叠的涟漪震走了我所有的睡意。 我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直瞪着在窗前那具我抓不住的,仿佛一片终究要归根的落叶的身躯,他在哪里忙着收拾自己要带的东西。 我压着嗓子,说: “你走了……就不是我哥了。” 闻言,他动作一顿,跪到窗前,在朦胧的月色下揩走我脸上的泪。 “我从来就不是你哥。” 他又摸了摸我的脸,生出薄茧的大拇指摩挲着我柔软湿润的眼眶。 从他站起来走到门前也就那么几秒钟,我从床上直起身,低声喊: “哥。” 他开门的动作停了。 “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不要哭。”他说,“想我就写信,用我送你的那只钢笔写。” 我侧躺着无声哭了半宿,知道天空翻起了鱼肚白,听到外面有人声,才敢哭出声。 门“唰”的一下被打开,灌进室内的风打得我脸疼。表舅问我: “杨盛湘呢?” “……走了。” “他给我们留了钱。” 表舅说完叹息一声。意思是,走了就走了吧。 还是扬焕老师教我语文时,他就教过我们要会写信。我也曾在某次课堂上问过他,我们为什么要写信,想回家就回呗,想见谁就去见呗。 扬老师当时望向窗外,思考一阵,脸上突然露出了好看的笑容。我们也一齐往窗口处转头,瞧见窗外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也正对扬老师安安静静地笑——他是扬老师的阿觅。 “为什么要写信?袁思决,写信是因为有到不了的、见不了面的思念。”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些难以企及的距离,那距离仅靠“想”到不了,仅靠“念”走不到。 可作为感情生物的人,总不想让思念留在心头太久,否则会“相思成疾”。 所以聪明的人类,想到用纸笔去预支掉那部分想念。 ——是因为太想了,我才和你写信。 能送出去的信,能收到回复的信,都是那一封不薄不厚的信纸在分解那些消化不掉的想。 可我用了一瓶又一瓶墨水,依稀又一次写到杨盛湘送我的钢笔的笔身发烫——这些信,一封都送不到杨盛湘手里。 没人知道他何去何从,我连贴几分的邮票都不知道。 写信,在十七岁以前的袁思决这儿,它成了将思念越积越深的载体。 扬焕陈觅友情客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我走了T_T 第3章 他气我了T^T 1979年夏,我爹病倒了,得的尘肺。十七岁的我白天要再县城里的烟厂打工,晚上还得带着烟叶味回中学上自习补课。 娘会在村里接点细致活,和奶奶一同在家照料爹。 尘肺无药可医,在那时我试过用很多方式去打破这一定论,但事实是,我的坚持不懈本就是阻挡死亡的悖论。 爹走的前一天我仍在坚持挣钱、坚持去医院问: “国外治尘肺的仪器来了吗?” 答案无疑只有一个。 “没有。” 那天的仪器没有到,那天到了一个人——一个我日思夜想五年的人。 那会儿我从医院出来,准备到医院对门的百货里买瓶新的墨水,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下看到了杨盛湘。 “给点钱吧……没钱回家了。” 他声音已经不是公鸭嗓了,那张脸也不在青稚,变得更冷淡,甚至双眼中还留存了崭新的麻木。 麻木。我从侧前方看到了那衣衫褴褛的男人无光的眼睛,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麻木”这两个干涩的字眼。 我低了低眸子,摸出兜里最后一枚硬币,握在手心隐隐发烫,大步走到那水泥电线杆下,像那些行色匆匆的好心人一样,甩一张纸币、扔一枚硬币,不留名——除却那一枚硬币,什么都不留。 然而,正当我准备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往那个搪瓷杯里丢下硬币再走开,伸出手,刚走进,地上坐着的那人开口: “袁思决,别抖。” 霎时间,未落地的硬币似乎重重砸在了我的头顶,我头顶钝痛一下。 原来被重逢故人交出名字,是这么有冲击力的事。 “我没抖。”我拧过头,笑着说,“就和你没有找着家一样。” 杨盛湘抬起了头,眼中的麻木早已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那让人陌生的表情。 “长高了,也是个小大人了。” “嗯,不关你事。” “你是在气哥吗?” 男人扶着电线杆站起来,身形落拓,但怎么看都有种令人鼻头一酸的狼狈。 “杨盛湘,你从来就不是我哥——记得么,五年前你亲口说的。” 末了,我又补充一句: “这句才是气你的,是五年前的你自己气的。” 说完我迈开腿,没走两步,身后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声,手腕忽然一紧。 “带我,去一下梨岭。” “你去?”我转头盯着他,“你去干什么?我凭什么带你去。” “去探亲。” “探亲……”我细细揣摩这二字的含义,不正经地扯了扯嘴角,“那位?” “……姚元巧,刘忠。” 我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没什么感情说: “你搪瓷杯不要了?” “不要了。” “回家的钱够了?” “够了。”他指了指我的手,“在你手里,有那个就够了。” “……” 杨盛湘,你这又是何苦呢?走都走了,何苦要回来。 我翘了学校的晚自习,领着杨盛湘不紧不慢往乡下走。 “县里没人知道梨岭在哪里。” 他闷闷地在我身后说,步子拖拖拉拉地擦着地上的砂石,把那些沉默的时间填充起来,过了会儿,我告诉他: “梨岭改名了,叫永顺村。” “我……回过家,但是家里没人,家里的东西全都搬空了。”杨盛湘慢慢说,“他们说我爹娘还有妹妹都移民了。” “移民?” 话题就这么轻易的转移到杨盛湘的身世上,他在回忆里挖掘那些不被轻易袒露的过往。 “他们搬去国外住了。我爹娘是开盐场的,后来因为时局被抓了。那时候就只剩我和妹妹……有天妹妹出去买糖失踪,我出去找她,就被带到了这里。” 我到县城来读高中才知道,拐卖儿童是犯法的,虽然前些年没有明文法量刑,但情节严重的都会受到处罚。 “你被拐卖了,杨盛湘。” “对。” 我长吐一口浊气,说: “但我用一夜一声不响的哭把你赎出来了。” “……” 他沉默了。没哪个小孩真正可以控制自己一个人哭不出声,特别是我这种顽皮的孩子,真的哭起来,屋顶都得被我的嗓门震得抖三抖。 六年前的那个寒夜,我咬湿了被子、咬伤了胳膊,硬是连鼻涕抽嗒声都没发出来。 那老屋子的隔音极差,我怕我一旦哭出声,杨盛湘期盼已久的归家计划便全盘作废了。 后来也想过,不用的,根本不需要忍住不出声,因为他做了完全的准备——他给姚婶刘表舅留了钱,留了比第一次留住他还多一倍的数额。 所以我哭不哭出声,他都能走。 但我这么告诉他,当然是为了气他。这才是真正的气人: “杨盛湘,你回来,根本就是在浪费我的眼泪。” 人们对眼泪的定义是至廉价的情绪化产物,没有任何实际作用,有时还会被打上“怯懦”的标签。 不过那仅仅是从它的表象出发。如果将它投放到特定的人面前,可能会成为一种有腐蚀性的药剂,让看着你的那位由内而外地被侵蚀,直至土崩瓦解。 我听见杨盛湘停下了脚步,嗓音低哑说: “袁思决,在梨岭的十个月,是我这辈子离家最近的一次。” “什么意思?” “我爹娘也是把我捡来的,”他说,“他们待我,像待仆人一样。” 我摇了摇头,干笑一声: “这个别对我说,去对姚婶说吧。” 天渐渐披上黑布,我已经领他进了村里。村口的大黄狗被栓了铁链,虚张声势地冲杨盛湘汪汪狂吠。 “是不是走错了?” “没走错,”我说,“真的。” 手电筒的光已经照到了山坡小路上,山间的夏夜要比县里的夏夜凉爽许多,越往山中走,地上的万家灯火远离,山顶的星星点点靠近。 杨盛湘发现不对,焦急地上来拉住我的手腕: “真的走错了,思决。” “没有,还差两步,就两步就到了。” 我坚持说,带着他最后跨上两个土块,拿手电筒照向夜色中的两个冰冷的坟包: “看到了吗,他们在这里。” “……” 他“扑通”一声跪下,喃喃说: “姚婶……” “姚婶和刘表舅骑车去城里找过你,路上碰着一辆大卡车拐弯,卡在卡车盲区,生生被轧成了肉泥。”我不带感情说,“他们走之前说,当养了个野孩子,但孩子再野,也没有当爹娘的用孩子的钱这码事。” 那夜他睡在我家牛棚里,娘和奶奶都劝他进来和我睡,他犟,不进来。 到五更天时,娘来推开我的门,轻轻拍拍我的枕头,我悠悠转醒。 “……娘。” “你爹走了,起来忙后事吧。” 那是个宁静的清晨,娘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只是在叫我早些起床,去给地里生长旺盛的玉米苗打个药。 只是一个宁静到,再也听不见爹咳嗽得撕心裂肺的早餐。 原先就是有准备的,不论是爹的离去还是爹的后事。等我穿好衣服出来,杨盛湘已经帮母亲在坝子上摆好了桌椅,甚至不一会儿,他也将锣鼓队请来安顿好了。 “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袁思决。” 杨盛湘站到我身边来,望了望我的头顶。 “……五更公鸡叫一声,锵锵锵,惊动孝男孝女身。” “什么?” “刚刚你头上有灰,”他说,“我以为你有白头发了。” 我苦笑一下,说: “等娘和奶奶去取来孝帕——披麻戴孝,何不是一种白头。” “五更公鸡叫两声……锵锵锵,惊动诸亲六券人。” “杨盛湘,如果我现在要留你,你会留下来吗?” 他盯着我。小时候就漂亮的脸蛋,长大长开了,就有种讨喜的俊秀,被那双黑亮的眼睛盯久了,难免会有些脸热。 火炮忽然“噼噼啪啪”在身后炸开,我忙将手捂上杨盛湘的耳朵,待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待我离开屋前的坝子很远了。 那炸开的火药像被埋到了水里,不清晰。又可能是他的声音太清晰,别的都可以忽略。 “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留下来?” “杨盛湘。”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知道它又变长了。 六年前他走时,说我头发长长了,于是他走掉了。六年后的今天,我的头发再一次生长。 但我要留住他。 “五更公鸡叫三声,惊动歌郎把活分……咚咚锵!” “以杨盛湘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悠远的锣鼓丧曲停了,杨盛湘紧紧望着我,连那眉头都深深地拧成了“川”字。 “你已经十七岁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你该明白的。” “正是我明白了才对你说。” “……” 我的心被他的沉默一点点摁进令人窒息的水里,我故作不耐烦说: “留不留?” “你说了能算?” “能,家里就剩我一个男人了,娘巴不得多个人来帮忙。” “袁思决……过来戴孝帕。” 娘在喊我,我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杨盛湘说: “陪我吧,我还会像以后一样对你好。” 那几天很忙,忙到最后仿佛编制完了一场梦一样,一无所有地躺在凉席上,回想着爹在夜间服药大口吞水的声响。 哦对,现在白天可以不用跑县里去拼命挣钱了,也不用带着一身烟叶枯败的味道,贴着墙角从后门进入自习室了。 我给爹存着买药的钱还差点……但爹小时候从来没让我差过钱。 “在想什么?” 杨盛湘端了杯水过来,我放下那条搭在眼皮上的胳膊,接过他递到我手边的水杯。 “想我爹。” 他沉默半晌,脱了鞋和我并排躺竹片凉席,共同听那夜晚聒噪不止的蝉鸣。 “想他就写信。” “写信?”我包下一口水吞下,翻身趴下,借月光看他侧颜,“写给谁收,天国的人?” “信不一定是要寄出去的。” “不寄出去的信……留给自己没事看看找罪受?” “也可以是留个念想。” 七月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他气我了T^T 第4章 我亲他了^_^ 1979年冬,将近年关家里做了次大扫除。 选了个天晴的日子,午饭后全家动员,一直忙活到晚上。 晚上狗都已经在圈里趴着酝酿睡意,杨盛湘还在挑灯收拾我卧室杂乱的书桌。 我洗了个澡,洗去了白日打蛛网落在身上的灰尘,带着一身热烘烘的水汽进了卧房。房门虚掩,里面泄露出来昏黄的光让我觉着心里又软又踏实,但当我推开门走近杨盛湘,瞥扫到他手中捧着的那张信纸后,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杨盛湘。” 他似乎看得入迷,直到我叫他,他才浑身一抖,放下信纸看了看我。 “这是你写的?” “……” 我怔怔地望着那些信纸,那发黄的信纸上的字渐渐扭曲,糊成一团。 杨盛湘把那叠信纸折好,放在书桌最顶层的抽屉里。 “你的字很好看。”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捧住我的脸,让我无可避免地与他眼中幽幽灯光相撞。他嗓音暗哑: “可惜我不识字。” 男人很高,我得仰头看他,仰到我脖子都发酸了,他微微俯身道: “但我看见信里又很多个我的名字,能告诉我写的是什么吗。” “……不能。” “为什么?” 他更温柔了,拇指轻轻剐蹭我的脸颊肉,目光盯着——除却我眼睛——不知脸上的哪个部位,轻启薄唇: “找个机会念给我听,有三十六封,从75年春到79年夏,整整四年……每一封都有我。” “好。”我回了神,伸出胳膊,像四年前一样环抱住他的脖颈,“那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讨媳妇?” 杨盛湘好看的浓眉皱了起来,在光下勾出一小片阴影。他很不明白我什么突然调到这个话题上了。 “22岁之后吧。” 我说,那好,我32岁再念给你听。 灯火熄灭,娘和奶奶早就睡下了,我和杨盛湘各怀心事地挤在雪夜里。 我一如既往地抱着他睡,他也一如既往地在睡熟前背对着我。 今夜注定难眠。 因为那三十六封信,每封都是披着痛苦思念的情书。 有的人分别越久,越能放下心结,我是分别越久,心结就越缠越紧。 不然重逢那时,准备丢出硬币的那刻,我的手指尖为何会抖?心又为何会打颤? 十四岁上中学那年,我对学校的图书馆很感兴趣,但那时办不起借阅卡,只能借朋友的去图书馆里借书。 乡下是没有“同性恋”的。只有书中才有——到后来,只有我对杨盛湘身上才有。 这是一种很孤寂的感受,无人可说,也怕为人所知。 我不知道杨盛湘是否真的识字,但他最好……不要识,我怕吓着他。 身边的人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面向我,双臂缓缓搂住我。我知道他睡着了,便也闭上眼,调整呼吸,强制自己睡。 杨盛湘的呼吸离我很近,一呼一吸仿若潮汐起伏,某个瞬间,那规律的潮汐突然停下。 下一秒,脸蛋痒痒的。 那是杨盛湘的手指。他指腹上的薄茧是我最爱,牵着我手腕、抚着我面颊时,那粗粝的质感,让我真实感受到他的独特存在。 我的最爱点了点我的脸,画过我的眉眼,勾过我的鼻尖,最后碰到了我的唇,一触即离。 他可能以为我睡了,可我心跳快到犯规,手板心全是汗。怎么敢睡? 他又重重喘息一声,脸边有种极其不真切的热渐渐靠近。 听,那潮汐来了…… 唇上忽然覆上一层陌生的触感,先凉,后热,有着和指头茧子一样的粗粝。 那是因为杨盛湘忙活一天没喝水,嘴巴都起皮了。 我都忘了怎么正常呼吸,但他不离开,我舍不得,只好偷偷张开唇,蹭了蹭。又如梦呓一样: “杨……盛湘。” 每说一个字,就像捉迷藏一样,伸出一点舌尖碰到他干涸的唇,润掉那些翘起来的死皮,然后飞快躲到唇缝里。 最后他用牙靠了靠我的下唇瓣,没下口咬。离开我时,他的呼吸声很重,像涨潮的水拍打岸边的石。 我们相拥而眠。 过几天是我生日,娘请了村里走得近的来吃顿饭,既是替我庆生,又是在一起团年。 那天奶奶打了一壶爹生前爱喝的酒,亲朋好友都放下豪言说要把灌得找不着北,但真被劝酒时,又都由杨盛湘挡下了。 娘那天也喝了酒,罕见地大着舌头说了好多话。 从我小时候上树往蚂蚁窝里撒尿,到我读书知事后的稳重。 她事无巨细的讲,讲到某一点时,突然就停了。 “你一想起老袁……就怎么了?” 不知是那个叔伯喝大了,顺口打哇哇问我娘。 娘笑了,醉醺醺的笑着: “想起他就心痛。” 爹走后娘从来没提过他,也从未为他掉过一滴泪。唯一有次是奶奶某天干坐在屋檐下,看雨滴在檐角串成珠子,说: “我儿在哭吧。” 娘说: “更为也想我们了。” 彼时我在堂屋蹲着洗手上的墨,闻言也愣愣看向门外,直到杨盛湘端着盆洗净的野李子轻轻踢了踢我屁股,我才发现腿麻了。 这顿饭吃到散场都还充满着欢声笑语,杨盛湘喝了不少,但饭后还能收拾洗碗。倒是娘,酒没喝多少,却已经去卧房里睡下了。 大概三更,杨盛湘菜洗漱完毕回房,他懒懒散散地一整条横在床上,压着被子下的我的腿。我正披着外套,在铺上读书,他一压,我就笑: “痒。” 放下书,手指耙梳过他柔软的短发,他却把手悄摸伸进了被窝,挠了把我的脚心。 “杨盛湘,你是不是要闹?” 他眯着眼对我笑,笑得那梨涡深陷。他说: “居然还能从你口中听到这句。” 我愣了一下,俄而间,我掀了被子,伸出那罪恶的十指,把杨盛湘从头挠到脚。俩男人加起来的年龄有四十岁,还像两个孩子似的玩得不亦乐乎。 某一时刻,我压到他身上,处于下位的他突然抱住了我,让我一整个趴在他上半身。 “你醉了。” “嗯,我醉了。”他宽大的掌心摩挲在我的脊背上,轻声说,“袁思决,你起反应了、” “那你还不让我下去解决一下。” “不要。” “……” 杨盛湘难得露出这么任性的一面,让我招架不住的脸热,我小声说: “你要帮我啊。” 他想了想,说: “熄灯,我送你一个特殊的生辰礼物。” …… 我除了一身黏糊的汗,杨盛湘出去用水洗了洗嘴里的东西,我整个有些虚脱地躺在床上,听见外面有零星的人语声。 “是娘起夜吗?” 他进来后,我问。他摇摇头,脸上的水花没擦干,我伸手去替他擦。 “这么凉,开水壶里的水不还温着,怎么不用温水洗?” “你猜为什么。” 他炽热的目光望着我,又默不作声别开眼吞咽了一下。 “……” “你娘说她头痛,还有些咳嗽,起来找点你去医院开的感冒药吃。” 我“哦”一声,往里面钻了一点,给他腾出位置。 “不要背对我睡。” 夜深了,农村的冬夜一直都是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声和不堪重负的雪从房顶垮下来的“簌簌”声。然而过了一会儿,屋内又听到了被子摩擦声。 杨盛湘转了过来,面向我,不为所动。 “我喜欢你。” “嗯。” “杨盛湘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伸手碰到他脸的轮廓,说: “那你呢?不喜欢我吗?” “你会讨媳妇的。” “我不会。” 我十分笃定说,他却在黑夜中叹息一声。 “你会的。你才十八,人的思想都是会变的。” “那你变了吗?从十五岁到二十岁。” “……” 杨盛湘默然几许,再开口时嗓音沙哑: “变了。” 1979年的最后一天的清晨,我娘没了。 酒后不能吃消炎药,杨盛湘看着那个药盒说。 “你识字,杨盛湘。” 我抱着娘冷透了的身子,红着眼对他说。 他安静了。 过年不兴大办丧事,来坐夜的就那么几家,我整整三天没睡。 在1979这一年,我送走了我的两个血肉至亲,这事到后来想起,都有种不真切感。 除夕夜杨盛湘煮了阳春面,我、他、奶奶,我们三个人冷冷清清的,在声嘶力竭的锣鼓声中过了个年。 娘的死来得很突然,在我还反应过来时已经下葬了。 由于三天没合眼,娘下葬后我回家倒头就睡。这一觉我睡得很不安分,多个梦连在一起,有小时候爹娘带着我去放风筝,有十二岁偷偷亲睡着的杨盛湘,有奶奶从我意想不到的角落偏过脑袋,说: “咋咋呼呼什么?” …… 梦的最后他们都在对我招手,就像那田间的葵花在风中摇曳,一个个迎着光灿烂的向你告别。 我眨了眨眼,雪花落进眼中化成泪水,那些葵花也只剩被雪压得直不起腰的枯杆。 “思决,回来吃饭吧。” 杨盛湘在屋内喊,我的头被大雪浇得雪白,目光在渺茫的白中飘忽不定。 “……还在生我的气么?” 他从屋内出来,伸手抹去我头顶的雪。 “我哪敢生你的气?”我转过头,盯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干嘛把我头顶的雪扫开,你不就想看我满头白发吗?” 我们之间的许多东西非常微妙,那些情感也和十米开外的雪地一样,朦朦胧胧,暧昧不清。 发现他想看我白头是在我爹办丧那天——他说我都上有灰,以为我白了头。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来,在看到别人头上有东西时要么是直接上手拿下来,要么是一直盯着对方头上的东西善意提醒。 杨盛湘没那么有礼貌,他属于前者。可他并没帮我把灰弄下来,反倒还一直小心翼翼的,用掩耳盗铃的目光瞥过我的头顶。 我回去戴孝帕那会儿,娘拍拍我头说: “你去哪里拱这么一头灰,看起来老了七十岁。” 没谁喜欢看着一个年轻人迅速染上一头苍老的白发,人人都不喜欢看一颗幼苗走向衰微。但杨盛湘不一样。 杨盛湘喜欢看袁思决白头。 杨盛湘怕自己守不到袁思决生命的最后,但有时,某些机缘巧合让他能提前窥见袁思决垂暮之年,他不忍心扫开那些惹人厌的尘土,因为这是让他唯一能幻想自己陪了袁思决一辈子的机会。 “思决,你十八了。”我看到他的眉头拧成一座小山,“不要再这么幼稚了。” “我幼稚?” 我十分淡然的笑了起来,又十分无力的宣泄: “杨盛湘,究竟是谁在幼稚……你看完我的信,说不识字,却又能将药盒上生僻的禁忌服后饮酒那条清楚辨认。你说,你究竟是在对谁幼稚?” “……” 发现娘身体已经完全冷掉的那个早上,我责怪过我自己。只是当时我太年轻,太痛心——可杨盛湘对我很好,所以我就不得已的,要对他迁移我的愧疚。 他不说话了。漫上我眼中的雪越来越多,化掉的泪也像一串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我看他几次三番想伸手抹走我脸上的泪,我格外要强地抬手一呼脸,把泪全都糊开来。他咬了咬后槽牙,喉结滚了滚,说: “对不起。” “对不起有毛用。”我说,“杨盛湘,从今天晚上起,你睡我房间,我睡我爹娘的……等开春土豆抽芽,你就滚蛋,滚出我家,有多远滚多远。” 他说的对,我就是幼稚。 这些话难听,我正在气头上,难免要说些气话来迁移心酸。 心酸什么呢? 不好意思在外面玩来迟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我亲他了^_^ 第5章 终于说出口了 心酸他的无动于衷和我的无能为力。 但这个傻瓜把我气头上的话当了真,他又开始成天东奔西走,接村里的活,有时也会在县城里看见他拉着黄包车穿梭于街道的身影。 我下课看见他在我们学校门口等那些富家小姐、小公子哥下晚课,我从他身边走过时故作不屑,不与他打照面。 杨盛湘没想和我和好,他听进我的话,也下定决心挣了钱就走,我怕我再找他求和,未免显得太幼稚,我也要自尊,也怕被人嫌。 拉那些大小姐和公子哥们要忙到月亮偏西才到家。 那时狗都在圈里打起了小呼噜,整个世界静得仿佛暂停运作了—— 屋门被轻轻打开。 脚步擦着地上的灰土,先到门口放下破布包,随后到灶房烧了热水,烫了烫脚去倒水放盆。 我好几宿都想他想得睡不着,熬到半夜听到他拖拖拉拉的脚步声穿过中堂、穿过灶房,最后那迷茫的脚步驻留在我房门前,许久,他回去了。 这个不怪我。 杨盛湘相信我是真的想撵他走,这事我只提过一次;但说我喜欢杨盛湘这件事,从十二岁情窦初开到十八岁成年说了千百遍,他一遍也不信我。 高中临近毕业,我成绩一直是校内最优,刚巧我们学校有两个公费优秀学生留学名额,老师就劝我去国外读,说是学费住宿费全由这边包了,你只管学就好。 我问去哪里读,老师说: “美国。” 好远的地方,我去了怕是再也见不到杨盛湘了。 而且我去了,奶奶该怎么办?带上她一起去美国的话,老人家不一定会走的,住了几十年的故土,哪是想要走就能走的? 她在这里送走过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比翼鸟,又在此以白发送走黑发人——不止是房屋土地,哪怕是山腰上的几个土坟包,扬在空中的尘土,对老一辈来说太难割舍。 奶奶年纪大了,和我们这个有事就嚎啕大哭一场的年纪的人完全不同。爹走后她仿佛被什么抽走了精力,不做农活,只在家里做饭,有时甚至忘了做饭。 而这些空白的、被她类似于遗忘的时间,她全散布到屋檐下和遥望不知哪个方向的土地里。我叫她“奶奶”,她也不会说我“咋咋呼呼”了。 1980年春,清明前夕,老师最后催了我一遍要我尽快决定我究竟去不去留学。 “我回去再征求一下我家里人的意见,清明后就来告诉您。” 在校门口,我下意识地用余光在校外那些歪七倒八站着的黄包车夫中寻找杨盛湘挺拔的身影。 “好好考虑一下,可以扩宽视野的机会,丢了还是蛮可惜的。” 老师说完,我回过神点点头,对他说: “我明白,劳您这么费心了。” 今天杨盛湘并没有来拉黄包车,我看了一圈,真的没有他。 不拉车应该就是在村子里接活。我觉得我这段时间简直要疯掉了,白天加不到他,下课便在那点漏洞百出的自尊心里疯狂捕捉他的影子,晚上碰不着面,便在那些湿润的梦境去亵渎那匆匆一眼的身姿。 在这处不能见到他,就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确定他还在。 我走在乡间小道上,走得腿肚发酸,我怕他走了所以我会尽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确保他还没走。 家门前的椅子上做了个人,远看挺像杨盛湘在弯腰拣种子,但当我怀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走近,发现只是奶奶躺在椅子上小憩。 “奶奶……奶奶。” 我沉下心拍了拍奶奶,老人悠悠转醒,我轻声对她说: “回屋里睡,外面风大,吹感冒了就不好了。” 奶奶瘦骨嶙峋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即使有我搀扶她,她也慌得和树梢上摇摇欲坠的枯叶一样。 杨盛湘肯定不在家。我把奶奶扶进卧室,替老人家掖好被子,心想,如果他真的在家,那么奶奶就不会在屋门口的凳子上睡着了。 “奶奶,杨盛湘去哪了,您知道么?” 老人在枕头上睁着眼,想了想,迟滞地摇了摇头: “杨盛湘……不认得。” “……” 奶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容易忘事、忘人。她今年六十九,年纪大了都忘事。 明天是清明,学校今天就放得早一些,现在正是晚饭饭店,我做了饭,给奶奶喂完后便坐在桌前等杨盛湘回来。 我等啊等,等到桌上的饭菜没了烟、结了层油膜,又去把饭菜热着,热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是我的肚子求饶,把他的那份单留出来,解决好自己的果腹之欲,然后在烤火屋里亮着灯,把菜热着,等他回来。 十一点半,十二点半,一点半…… 快到两点时,我等得耐心全无,把菜收了洗了烤火炉,趿拉着布鞋冲进他睡的那间房。 灯不算亮,他那小破布包随意地歪在墙角,因为灰多,他从来没把包放上我的书桌。 我拢了拢外套,提着灯去搜他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破包—— 扣子从扣眼中滑出,包往一边塌陷,包口里的东西尽数散了出来。 彼时袁思决认为,只要在他包里搜出那么一两件有关于他走了的证据,比如留下屋门钥匙和一包大麦种子,那么袁思决就真的信自己是白白将自己的爱流放。 但事实是,杨盛湘的包里,只有数不清的,厚厚一沓的信。 什么样的纸都有,字体却只有一个。 窗户大开,山里的无名风吹进室内,吹得那一豆灯苗颤了颤,我的心也一直在发颤。 从74年春被送过来,到80年春的昨夜,一共一百三十五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有这么想我。 刚开始的信还在记他想回家,他讨厌梨岭有个嘴巴特别厉害的叫袁思决的孩子。 可是他是个庸俗之辈。杨盛湘从吃不饱、摔碎一个碗都要遭到冷眼相待的养父母家来到梨岭,那个起先口出狂言的袁思决给他吃掉一个冷掉的甜馒头,让他觉得,有个东西在心里发了芽。 杨盛湘懂事早,也常去光顾县城地摊上的小书本,久而久之,他不明白的东西也就水落石出了。 想回去,是因为想他的妹妹,他家只有妹妹对他好。 可惜这个年代的人总不会明白,女孩得到的平等和男孩所得到的公平一样少,女孩总比男孩还容易被忽视。他妹妹想要读书,但是没人送,于是杨盛湘攒够了钱,想送他妹妹上学。 75年开春他走的那晚,说不是我哥,他在信里写: “我只能是杨盛湘,不能是袁思决的哥哥。因为我如果是哥哥,,那么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梨岭,毕竟没有哪个哥哥能喜欢弟弟,但杨盛湘可以爱袁思决。” 曲折而迂回的念想,隐忍而克制的爱。 这些信在他再一次跟我回梨岭前一个礼拜被放到某家酒馆存放,而杨盛湘在县城中乞讨一个礼拜,为的就是在某一时刻再遇上我。 我抱着那些信,躲回自己的房间,窝在被窝里举着手电筒一封封看完。 杨盛湘回到新的永顺乡,直到表婶、表舅都因为找他没了,心中绝望,而第二天,我爹又走了。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时间供他消化。 他决定先做回袁思决的哥哥,后来意外看到了我的信,知道我很想他,那夜他真的没忍住,偷偷亲了我。 可年长者总是会认为年岁低的是孩子。二十一岁的杨盛湘与十八岁的袁思决差三岁,但这三岁,他就觉得是天堑。 他他爱钻牛角尖了,他以为我终是喜欢女孩的,只因他去县城赶场,等我下课接我一起回家,在校门口看到我和女同学一起谈笑风生,郁闷得他在一个人回村路上把给我买的糖瓜吃掉了。 …… “思决为什么不理我……” 信还没看完呢,被窝就被人掀开了,新鲜的空气随着一点淡淡的酒气涌进我鼻腔内。我抬头茫然地望着杨盛湘,他头发乱糟糟地团在头顶,脸上的沉着四分五裂。 “怎么哭了?” 他连眉头都忘了皱,那种心疼终于毫无保留地捧到我面前,用手心擦走我脸颊的泪,他问我: “我可以亲你么?” 末了,又轻柔、低哑的补充一句: “就这一次……地里的土豆苗,已经长出来了。” “……我都知道了。”我跪坐在床,将那些信纸抖开,发颤的嗓子说,“杨盛湘,我已经十八岁了,你再怎么等,那三岁的差距也不会消失,你明白嘛?” 我扑上去抱紧他的脖子,闭着眼用力啃咬他的嘴唇,杨盛湘由着我咬,搂着我的腰,爱怜地抚摸着令我脊背发麻的后脑勺。 一吻毕,我眼中水汽朦胧,额头抵在他的下巴。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爱你……” 我喃喃道,杨盛湘捏了捏我的屁股肉,激得我闷哼一声,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说: “你又为何会觉得我会离开你的掌心。” 杨盛湘这句要细想。 反问的句式,认命的、无可奈何的陈述语气——他在告诉袁思决: 我从来不觉得你不爱我。 “你醉了吗?”我一手抚摸他下巴粗粝的胡茬,“明天你会不买账吗?” “买。”他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我要听见你说,确保一切的一切都万无一失。” “你想看着我对你死心塌地?” 他笑了,喷洒出来的呼吸有些酒气。他用手勾了勾我的鼻尖: “是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和杨盛湘——我是个不善隐瞒感情的人,小时候皮,性子急,长大了也皮,性子直;而杨盛湘,他的爱太沉重。 他善于将感情压缩,对你释放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好,直到你亲口承认“我真的爱你”,他才会放下戒备,告诉你: 我一直在等你选择我——本质是他步步为营引诱你。 “至于我醉没醉……” “等等,你今天上哪去喝酒了?” 他看着我,想了想: “原来存放过这些信的酒馆倒闭了,我曾帮酒馆掌柜的做过事,于是他请我去把最后那坛老酒开了喝了。只喝了一点。” “奶奶的饭我放在灶台边的罩子下,临走前告诉她饿了就吃。”杨盛湘用修长的五指顺了顺我的头发,“我看见你给我留的饭菜了,只可惜我现在不想吃那个。” 他用牙磕了磕我的脸颊肉,声音有些哑: “我想要你。” 他靠近我,抱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的心口说: “袁思决,我要你……以证明我字字属实。” 省略了就是没有的意思,因为不想写,求也没用[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终于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