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夏,我爹病倒了,得的尘肺。十七岁的我白天要再县城里的烟厂打工,晚上还得带着烟叶味回中学上自习补课。
娘会在村里接点细致活,和奶奶一同在家照料爹。
尘肺无药可医,在那时我试过用很多方式去打破这一定论,但事实是,我的坚持不懈本就是阻挡死亡的悖论。
爹走的前一天我仍在坚持挣钱、坚持去医院问:
“国外治尘肺的仪器来了吗?”
答案无疑只有一个。
“没有。”
那天的仪器没有到,那天到了一个人——一个我日思夜想五年的人。
那会儿我从医院出来,准备到医院对门的百货里买瓶新的墨水,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下看到了杨盛湘。
“给点钱吧……没钱回家了。”
他声音已经不是公鸭嗓了,那张脸也不在青稚,变得更冷淡,甚至双眼中还留存了崭新的麻木。
麻木。我从侧前方看到了那衣衫褴褛的男人无光的眼睛,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麻木”这两个干涩的字眼。
我低了低眸子,摸出兜里最后一枚硬币,握在手心隐隐发烫,大步走到那水泥电线杆下,像那些行色匆匆的好心人一样,甩一张纸币、扔一枚硬币,不留名——除却那一枚硬币,什么都不留。
然而,正当我准备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往那个搪瓷杯里丢下硬币再走开,伸出手,刚走进,地上坐着的那人开口:
“袁思决,别抖。”
霎时间,未落地的硬币似乎重重砸在了我的头顶,我头顶钝痛一下。
原来被重逢故人交出名字,是这么有冲击力的事。
“我没抖。”我拧过头,笑着说,“就和你没有找着家一样。”
杨盛湘抬起了头,眼中的麻木早已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那让人陌生的表情。
“长高了,也是个小大人了。”
“嗯,不关你事。”
“你是在气哥吗?”
男人扶着电线杆站起来,身形落拓,但怎么看都有种令人鼻头一酸的狼狈。
“杨盛湘,你从来就不是我哥——记得么,五年前你亲口说的。”
末了,我又补充一句:
“这句才是气你的,是五年前的你自己气的。”
说完我迈开腿,没走两步,身后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声,手腕忽然一紧。
“带我,去一下梨岭。”
“你去?”我转头盯着他,“你去干什么?我凭什么带你去。”
“去探亲。”
“探亲……”我细细揣摩这二字的含义,不正经地扯了扯嘴角,“那位?”
“……姚元巧,刘忠。”
我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没什么感情说:
“你搪瓷杯不要了?”
“不要了。”
“回家的钱够了?”
“够了。”他指了指我的手,“在你手里,有那个就够了。”
“……”
杨盛湘,你这又是何苦呢?走都走了,何苦要回来。
我翘了学校的晚自习,领着杨盛湘不紧不慢往乡下走。
“县里没人知道梨岭在哪里。”
他闷闷地在我身后说,步子拖拖拉拉地擦着地上的砂石,把那些沉默的时间填充起来,过了会儿,我告诉他:
“梨岭改名了,叫永顺村。”
“我……回过家,但是家里没人,家里的东西全都搬空了。”杨盛湘慢慢说,“他们说我爹娘还有妹妹都移民了。”
“移民?”
话题就这么轻易的转移到杨盛湘的身世上,他在回忆里挖掘那些不被轻易袒露的过往。
“他们搬去国外住了。我爹娘是开盐场的,后来因为时局被抓了。那时候就只剩我和妹妹……有天妹妹出去买糖失踪,我出去找她,就被带到了这里。”
我到县城来读高中才知道,拐卖儿童是犯法的,虽然前些年没有明文法量刑,但情节严重的都会受到处罚。
“你被拐卖了,杨盛湘。”
“对。”
我长吐一口浊气,说:
“但我用一夜一声不响的哭把你赎出来了。”
“……”
他沉默了。没哪个小孩真正可以控制自己一个人哭不出声,特别是我这种顽皮的孩子,真的哭起来,屋顶都得被我的嗓门震得抖三抖。
六年前的那个寒夜,我咬湿了被子、咬伤了胳膊,硬是连鼻涕抽嗒声都没发出来。
那老屋子的隔音极差,我怕我一旦哭出声,杨盛湘期盼已久的归家计划便全盘作废了。
后来也想过,不用的,根本不需要忍住不出声,因为他做了完全的准备——他给姚婶刘表舅留了钱,留了比第一次留住他还多一倍的数额。
所以我哭不哭出声,他都能走。
但我这么告诉他,当然是为了气他。这才是真正的气人:
“杨盛湘,你回来,根本就是在浪费我的眼泪。”
人们对眼泪的定义是至廉价的情绪化产物,没有任何实际作用,有时还会被打上“怯懦”的标签。
不过那仅仅是从它的表象出发。如果将它投放到特定的人面前,可能会成为一种有腐蚀性的药剂,让看着你的那位由内而外地被侵蚀,直至土崩瓦解。
我听见杨盛湘停下了脚步,嗓音低哑说:
“袁思决,在梨岭的十个月,是我这辈子离家最近的一次。”
“什么意思?”
“我爹娘也是把我捡来的,”他说,“他们待我,像待仆人一样。”
我摇了摇头,干笑一声:
“这个别对我说,去对姚婶说吧。”
天渐渐披上黑布,我已经领他进了村里。村口的大黄狗被栓了铁链,虚张声势地冲杨盛湘汪汪狂吠。
“是不是走错了?”
“没走错,”我说,“真的。”
手电筒的光已经照到了山坡小路上,山间的夏夜要比县里的夏夜凉爽许多,越往山中走,地上的万家灯火远离,山顶的星星点点靠近。
杨盛湘发现不对,焦急地上来拉住我的手腕:
“真的走错了,思决。”
“没有,还差两步,就两步就到了。”
我坚持说,带着他最后跨上两个土块,拿手电筒照向夜色中的两个冰冷的坟包:
“看到了吗,他们在这里。”
“……”
他“扑通”一声跪下,喃喃说:
“姚婶……”
“姚婶和刘表舅骑车去城里找过你,路上碰着一辆大卡车拐弯,卡在卡车盲区,生生被轧成了肉泥。”我不带感情说,“他们走之前说,当养了个野孩子,但孩子再野,也没有当爹娘的用孩子的钱这码事。”
那夜他睡在我家牛棚里,娘和奶奶都劝他进来和我睡,他犟,不进来。
到五更天时,娘来推开我的门,轻轻拍拍我的枕头,我悠悠转醒。
“……娘。”
“你爹走了,起来忙后事吧。”
那是个宁静的清晨,娘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只是在叫我早些起床,去给地里生长旺盛的玉米苗打个药。
只是一个宁静到,再也听不见爹咳嗽得撕心裂肺的早餐。
原先就是有准备的,不论是爹的离去还是爹的后事。等我穿好衣服出来,杨盛湘已经帮母亲在坝子上摆好了桌椅,甚至不一会儿,他也将锣鼓队请来安顿好了。
“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袁思决。”
杨盛湘站到我身边来,望了望我的头顶。
“……五更公鸡叫一声,锵锵锵,惊动孝男孝女身。”
“什么?”
“刚刚你头上有灰,”他说,“我以为你有白头发了。”
我苦笑一下,说:
“等娘和奶奶去取来孝帕——披麻戴孝,何不是一种白头。”
“五更公鸡叫两声……锵锵锵,惊动诸亲六券人。”
“杨盛湘,如果我现在要留你,你会留下来吗?”
他盯着我。小时候就漂亮的脸蛋,长大长开了,就有种讨喜的俊秀,被那双黑亮的眼睛盯久了,难免会有些脸热。
火炮忽然“噼噼啪啪”在身后炸开,我忙将手捂上杨盛湘的耳朵,待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待我离开屋前的坝子很远了。
那炸开的火药像被埋到了水里,不清晰。又可能是他的声音太清晰,别的都可以忽略。
“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留下来?”
“杨盛湘。”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知道它又变长了。
六年前他走时,说我头发长长了,于是他走掉了。六年后的今天,我的头发再一次生长。
但我要留住他。
“五更公鸡叫三声,惊动歌郎把活分……咚咚锵!”
“以杨盛湘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悠远的锣鼓丧曲停了,杨盛湘紧紧望着我,连那眉头都深深地拧成了“川”字。
“你已经十七岁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你该明白的。”
“正是我明白了才对你说。”
“……”
我的心被他的沉默一点点摁进令人窒息的水里,我故作不耐烦说:
“留不留?”
“你说了能算?”
“能,家里就剩我一个男人了,娘巴不得多个人来帮忙。”
“袁思决……过来戴孝帕。”
娘在喊我,我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杨盛湘说:
“陪我吧,我还会像以后一样对你好。”
那几天很忙,忙到最后仿佛编制完了一场梦一样,一无所有地躺在凉席上,回想着爹在夜间服药大口吞水的声响。
哦对,现在白天可以不用跑县里去拼命挣钱了,也不用带着一身烟叶枯败的味道,贴着墙角从后门进入自习室了。
我给爹存着买药的钱还差点……但爹小时候从来没让我差过钱。
“在想什么?”
杨盛湘端了杯水过来,我放下那条搭在眼皮上的胳膊,接过他递到我手边的水杯。
“想我爹。”
他沉默半晌,脱了鞋和我并排躺竹片凉席,共同听那夜晚聒噪不止的蝉鸣。
“想他就写信。”
“写信?”我包下一口水吞下,翻身趴下,借月光看他侧颜,“写给谁收,天国的人?”
“信不一定是要寄出去的。”
“不寄出去的信……留给自己没事看看找罪受?”
“也可以是留个念想。”
七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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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气我了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