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春,十二岁的我在村口的大杨树枝丫上趴着等我爹娘回来,我看见一辆三轮自行车往村子里来,便冲树下的刘家姨奶说:
“看吧,我就说我今天能等到爹娘回来吧?”
刘姨□□发全白完了,就连眼球都被岁月蒙了层白色的痕迹。她抬起头,白发一耸一耸的,皱成一团的嘴动了动。
“回来……要写信。”
“啊?”我大喇喇地横在树枝上,“写什么信啊,想回来就回来啊……”
话音刚落,我听见我奶奶喊:
“袁思决……回来吃饭袁思决!村头卖小孩的来啦!”
嘿,我奶奶就爱吓我。
自我记事起,我老是玩不够,就导致我奶不是在叫我回家吃饭就是在叫我回家吃饭的路上。
起先奶奶叫一嗓子我还会马上溜回去,但你懂的,我玩心大,玩着玩着就和村里的好哥们儿玩忘了。
后来奶奶一嗓子“村头卖小孩的来了,要把你抓走,奶奶找不回来就完了”我就回了。但你懂的,随着我年龄越大,胆也就越大,那日益苍老的声音渐渐地对我失去了威慑力。
可今天还真是卖小孩的来了——
我从树上跳下来,朝那缓缓向我们“咯吱咯吱”骑过来的三轮车招手。
“喂!”
车上的男人闻声看了我一眼,仅一眼,他就收回那双灰扑扑的眼睛,继续驶入村子里了。
我看见他车后面横躺着一个个孩子,至少有四个,每个脑袋上都蒙了布,每个都沉沉地睡着,仿佛是等待着被处置的小鸡仔。
“奶奶……奶奶!”
我一路惊叫着跑回家,奶奶拍了拍粘在衣袖上的灶火灰,从灶房门前探出头说:
“咋咋呼呼干嘛呢?”
“卖、卖小孩的……”我一口气没喘匀,也要憋着把话说完,“卖小孩的真的来了!”
我们这里又偏又穷,卖孩子的有,买孩子的也有。
那天午后,我午睡睡不着,偷偷摸摸溜下床、穿上鞋跑到河滩边和我朋友打水漂去了。
这一去不知道,去了吓一跳。
“村里卖孩子的在这里!”
我一嗓子嗷出来可要命了,河滩边的男女老少都看过来,卖孩子那人也将灰扑扑的眼睛望向了我。
“他开玩笑呢,小孩子,不懂事嘛。大家继续啊……”
我们当中一位年长的孩子眼疾手快捂住我嘴,还象征性地给我来了两巴掌。
但我是谁啊?
我爹给我取名“思决”是希望我做决定之前可以先思考一下,可我这性子就和这名字相对立。
他们一群人专心挑选能为自己家带来劳动力的男孩子,我就凑上去指手画脚。
“这个看上去太弱了,肯定连打谷子的风箱都摇不动。”
“这个看上去细皮嫩肉,但个子高,好挑大粪。”
……
大家一众看向我,不知谁家的姨娘说了句:
“思决这小子,再说我就把你舌头割掉,把你送去卖啦。叫你要做接瓜瓢!”
我先忙跳开到一边,捂着嘴看他选自己想要的“孩子”。
选着选着,就只有刘姨奶家的媳妇没选了,线下还剩两个孩子,原先有五五个来着。
刘姨奶家的媳妇我要叫表婶,她是好人,每次去县城她都会给我带糖吃,奶奶眼神不好,打毛线衣请她帮忙她也是分文不收——总之她很照顾我们家,我也挺喜欢去她家玩的。
表婶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拉出来,问3 :
“孩子,你多少岁了?”
“十六岁。”
“叫什么?”
“杨盛湘。”
男孩说话冷冷淡淡,我便凑过去瞧——
“嘿,长得可真俊。”
话毕,男孩瞪了我一眼,我十分不服输地瞪回去。
“怎么啦?不喜欢我夸你好看啊,偏要我说你长得像癞蛤蟆一样有鼻子有眼你就高兴了?”
他还是瞪着我,一双好看的凤眼睁得大大的。表婶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
“思决,他来当你哥哥,要不要得?”
本来我觉着,这么一个看着浓眉明目的,留着也只能当个“花瓶哥哥”。但这时,那个灰瞳的男人突然说:“要不要?不要就送去矿场上做工了。”
我爹就在矿场上做工,他跟我说过,好多人为了得钱,都往矿场上跑,做个三五年出来,都的尘肺没了。
我问我爹:
“那你会得尘肺吗?”
爹就会说:
“想什么呢,傻小子,你爹身体可好着呢。”
我们这里有很多病都不能治,治不好就等死——与其等尘肺褫夺生命,还不如在这个地方做一辈子农活苟活。
“要要要!”我对表婶说,“我就要这个哥哥。”
“花瓶哥哥”就“花瓶哥哥”嘛,大不了之后我多帮他做点活嘛。
表婶是个很好的人,但这么好的人上天不许她有自己的小孩。我觉得她很知足,有个能陪她的小孩在,她不会让小孩过得不好。
将这个“花瓶哥哥”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吵嚷着我今晚要和他一起睡,还美其名曰:
“早点和哥哥混熟一点嘛。”
但是这个花瓶哥哥似乎很嫌弃我,离我老是远远的,我靠近他一步他就推开十步,晚上洗澡也是,两个男孩子一起洗澡本来没什么,他偏觉得不好,刚来第一天就十分硬气的不许我靠他太近。
好吧,认生嘛,养养就熟了。
洗完澡他就先钻被窝里去了,等我上铺,刚熄灭拉住,我就听到一声“咕咕”。
像猫头鹰叫,但没有离我这么近的猫头鹰。
“哥哥,”我气声说:“你饿了吗?”
“……”
他不说话。
我知道,这哥哥认生,脸皮薄。花瓶都是用来观赏的,哪有拿来把玩的?
所以我决定!把我仅剩的最后一个馒头给我的新哥哥!
“来,哥哥!”我趴在窝里把馒头怼在他脸上,“快吃,吃饱了睡觉,睡饱了馒头带你去林子里摘菌子。”
“菌子?”
哥哥终于开口声音和那百灵鸟一样清脆好听。我不由得高兴,说:
“对呀,我们这边有枞树菌,可以用来煮汤……切一丁点腊肉超出肉,然后剥几颗大蒜……”
“停。”他说,我听到了他的口水吞咽声,“我要吃东西了。”
我瞧瞧捂嘴笑:
“你吃呗。”
“你太吵,影响我吃。”
他嫌我吵我还嫌他占我口粮呢!
果然,在我的威胁下,他二话不说就将馒头一口包进嘴里,还为了像我证明似的,咀嚼得特大声,像一只小猪一样“吧嗒吧嗒”嚼。
当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他瓮声瓮气问:“思决是哪两个字?”
哈?我那时没读书,不识字,只知道我叫袁思决,我说:
“思决,就是袁思决那个‘思决’啊。”
“……”
他很无语,在黑暗中翻了个身,闷闷的说:
“睡了。”
“那你明天去不去找菌子啊?”
他没答。
我便把脸贴在他脸上,朝他有点热的脸哈气:
“我看你这么漂亮才许你当我哥哥的,不然你现在就去当矿工了!明天要是不陪我去找菌子,我就和你绝交。”
“……”
还不理我。我丧气地跌进有些霉味的被子里,心想,不就是一个名字嘛,明天我回去问我奶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昨天刚认的哥就已经不在窝里,我脑子里全想着回去问我奶我名字的事,讨好外套就跑回了家。
“奶奶……奶奶!”
奶奶正在盘头,在屋檐下把头发梳得“唰唰”的,她问:
“干嘛呢,大清早就咋咋呼呼的。”
“我的名字是啥?”
“混傻了吧,”奶奶过来给我一脑崩,“连名字都玩忘了。”
“不是,事名字,‘思决’两个字是啥?”
“思考的思,决定的决。”
奶奶说完,我在口中默念一遍:
“思考的思,决定的决……奶奶我走啦!”
我边跑边听到我奶在身后喊:
“上哪儿去?”
“采菌子!”
到表婶家门口,我大哥已经装好背篓整装待发,我惊喜道:
“你不是不去吗?”
“姚婶要我去。”
姚婶就是我表婶。我当时琢磨着,表婶好像不喜欢吃菌子来着,干嘛要他去摘。
“思决,你带一下哥哥去坡上找点菌子,下午你表舅要回来,我们打汤吃。”
女人在屋里喊道。
去坡上的途中,我背着空背篓走在前,对我哥说:
“哥哥,我叫袁思决,思是思考的思,决是决定的决。”怕他听了又什么都不说,又补充一句,“你呢?”
“杨盛湘。”
“哪个‘盛湘’?”
他安静一瞬,再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旧闻西亭胜,独盛湘湖间。”
“……”
我沉默了。
我是个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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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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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次见他,他夸我好看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