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穗安脸不红心不跳,摆出当场上手演示的架势:“我是首都大学机械系的新生,这是我的一个小作品,打算开学后交给老师看看。”
海关的工作人员瞥了她一眼,大手一挥:“下一个。”
或许是临时得到消息,知道她要走了,手机列表里突然涌出上百条私信。居穗安将小黑盒塞进卫衣口袋,挑着回复了一些,给姨妈打了个视频通话,“嗯,我刚过海关,正在往登船口走……”
穿过玻璃门的时候,一个白发少年穿着印有棕榈叶的花衬衫,脖子上挂着游客证,正低头打字,与她擦肩而过。
居穗安回头望了望,发现那个旅游团里有好几个人都染了白毛,不禁沉思,上大学了,她要不要也染一下头发?
她朝右手边转去,走廊的落地窗中映照出少女挺拔的身姿:头顶扣着随录取通知书一同送达的暗红色鸭舌帽,上面穿着连帽卫衣,斜挎着一个布包,下面配着牛仔短裤和运动鞋。
她甩了甩黑到发亮的马尾,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用不着改变。
“嘿嘿,新生活……”离别的惆怅消散过后,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居穗安站在落地窗边,俯瞰白塔下往来的车流,啪啪啪拍了好几下脸,防止自己的傻笑复发。
她搭的是一艘慢船,需要七个小时才能飞到南天门星。
客舱内熄了灯,刷了整晚南天门星游玩攻略的她系好安全带,很快在昏暗的环境中睡去。表面上看似毫无防备,实则只要有人靠近,萦绕周身的精神力屏障便会瞬间对她发出预警。
居穗安又梦见自己变成了水母。
那是一条嵌满了宝石的河床。她拖动着森林般庞大的触须群落,在零重力的暗河里漫无目的地浮游,一旦产生类似饥饿的空虚感,就卷起一颗暗淡的宝石,丢进透明的胃腔。
“安娜——你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迎着铺天盖地的杂音,黑色的潮水骤然退去,她站在退潮的陆地上,仿佛刚刚化形的水母姑娘,穿着一身沾满水珠和彩色亮片的纱裙,被金发的小男孩拽住手腕,向斜上方处狂奔。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热闹的狂欢曲中,人们头戴面具,在犄角上缠绕灯泡和飘带,身披兽皮,从街道上端浩浩荡荡地走来,将前方堵了个水泄不通。
小男孩松开手,居穗安跟着他爬上水管,沿着街道一侧的屋顶不断冲刺和跳跃。
“我们要去哪里?”她盯着金色的后脑勺,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
“当然是回船上去了,千万不能让博士知道我们几个今天偷偷溜出来过!”小男孩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们翻过一家又一家的阳台,送别一辆又一辆花车,绕过一道又一道烟囱,气喘吁吁地跳下屋顶,踩上草坪,闯进一架庞然大物的阴影。
“我们到了。”
“首都大学的新生看过来!首都大学的新生看过来!首都大学的新生看过来!”
久闻大名的南天门航天站呈网格状,路况错综复杂,号称“新人迷宫”。正中央建有一座宏伟的“门”形建筑,可以一次性容纳两艘大型民用星舰,实现超远距黑洞跃迁。
挂在蓝裙学姐背后的大喇叭居功至伟。居穗安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东张西望半天,方才从一堆眼花缭乱的虚拟横幅中,找到闪烁着她名字的接送牌。
对方挥了挥手:“是来自蓝星的居学妹吗?”
“对!”她精神一振,直接拎起行李箱,小跑过去,“520200400246,居穗安。”
“我当了三年志愿者,还是第一次接到从蓝星来的新生。”自称是本地人的柳越收起牌子,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领着她转入繁华的地下广场。
用肉眼直接观察,和阅读转了好几手的资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精神力丝高速旋转,居穗安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在这一点上,她甚至还不如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毕竟人家刘姥姥在进入大观园前,也曾见过世面,不像她,蓝星之外的童年记忆不能说保留了很多……只能说基本忘了个干净。
“新生军训从八月十五号开始,你预约的早,没法搭乘专门接送新生的航班,现在有两个方案。
一号方案是先在中转酒店的胶囊舱睡一晚,明天中午上首都航空的船,在港区下,坐两个小时的车到联合学区。
二号方案是今晚就走,坐我们大学的外派船,直接降落在学校里面,优点是速度要快不少,缺点和前者相比,环境会差很多,所以经常被大家称之为‘运奴船’……看你自己怎么选择。”
她们走进一间平价的连锁餐厅,面对面坐下。
扫完菜单,居穗安点了一份长辈眼里典到不能再典的垃圾套餐,用刚连上星网的终端付钱。
姨妈答应每个月给她打两千块钱。而根据联邦政策,所有拥有蓝星户口的原住民长到十八岁后,每年都能从保护区政府运营的基金池中获得一万元的福利补贴。如果前往位于外星的公立大学就读,还能另外再拿一万元的奖学金。
对于在其他星球留学的蓝星人来说,每月数着将近四千元的生活费,可以过的很滋润了。
可如果放在寸土寸金的首都星,这点钱勉强只够生活。
柳越朝她介绍两个方案的时候,她正叼着薯条,手撕炸鸡。
她毫不犹豫道:“我选二号方案。”
柳越抛来“孺子可教也”的赞赏眼神,居穗安却很心虚:她如果有钱,绝对先跑港区,浪一圈再说!
乘坐浮空船,特种兵式地逛了一遍南天门星的名胜古迹后,她和柳越回到航天站。
强劲的气旋吹压草坪,一艘小型飞船垂直降落在方格的中心。
舱门平移,柳越上前一步,对出现在舱门口处的年轻人说道:“邓子伦,人我就交给你了。”
“好歹是我的直系学妹,你放一百颗心。”
安置完行李,邓子伦带着居穗安,穿过软卧车厢般的走廊,敲开其中一扇隔间的门。
“进来吧。”
走廊的光洒进漆黑的隔间,躺在右侧下铺的长发学姐用枕头捂住脸,有气无力地给她指了指唯一空着的右侧上铺。
居穗安咽了口水,老实讲,她有点被吓到了。
她的大学四年,不会过的比高中还要苦吧?
“别害怕,”邓子伦推了一下眼镜,小声安慰她道,“她们都是单兵系的。”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只燃烧着愤怒气息的枕头砸中了头。居穗安眼疾手快地接住枕头,还给左侧中铺的短发学姐,接着和邓子伦道了声晚安,关上了门。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居穗安是被哗啦啦的洗牌声吵醒的。
天花板的排灯还没被人打开,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发现对床裹着薄薄的床单,还在熟睡,斜下方的短发学姐却已经醒了,正在操作光脑。
“出门右转是卫生间,那里提供一次性的洗漱用品,然后往回走到底,你会看见一台餐饮机。”
闻言,居穗安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不忘问道:“学姐怎么称呼?”
“我叫徐霏,和柳越、邓子伦都是学生会的成员,”短发学姐说,“还有半天就到首都星了。”
下铺的床空着,一墙之隔,聚众打牌的哄笑声越变越大。
谢完徐霏,居穗安滑开房门,从大门敞开的隔壁路过。
出牌和捶桌子的动作都慢了一拍,有人吸溜着泡面,问,“船上怎么多了一个人?”
“你昨晚真睡死了?这是在南天门接的大一学妹,住隔壁梁禾她们那间……啧啧啧,还没正式入学就坐上了运奴车,这是少走了十年的弯路啊!”
卫生间的镜子前,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零件,有的泡在水池里,有的堆积在台面上。
黑色长发倾泻而下,睡在居穗安下铺的学姐背对着她,白色背心上纹着一个“L”,正用膝盖顶着一支轻量级炮管,手中的检修笔几度擦过隐藏的自爆按钮,头也不回道。
“稍等。”
居穗安看的心惊胆战,忍不住道:“梁学姐,让我来吧,GW4785型聚能炮,我会修。”
梁禾偏过头,扫了她一眼,默默腾出位置。
原本没必要拆卸的零件被居穗安挨个拼装回去,她三下五除二地解决完卡壳的小毛病,把炮管重新递给梁禾:“最好不要一下子就打到最大功率,慢慢往上推,可以减少磨损。”
“谢了,”梁禾顿了顿,“吃水果吗?”
等到居穗安端着一杯牛奶,回到隔间,梁禾方才从床底的战术背包里抽出一把刀,开始杀西瓜。
真名“普拉瓜”的绿皮水果是白瓤的,宛如雪粒一般,晶莹剔透。这种瓜顾名思义,唯独生长在帝国的普拉星,异常珍贵,被《宇宙漫游百科》列为“最值得品尝的十大皇室贡品之一”。
居穗安捧着一块普拉果,坐在下铺的梯子旁,边啃边想。
格里芬皇室的控制力如今都变得这么弱了吗?
排除首都大学向帝国皇宫派出特攻队的可能……这群人莫非刚从边境执行任务回来?
正当隔壁逐渐安静下来之时,另外三个睡觉的学姐陆续苏醒了。
伸手,吃瓜,玩终端。动作出奇的一致。
躺回上铺的居穗安解锁小黑盒,连接耳机。覆盖联邦全境的畅行版星网套餐一个月就要八百八十八元,在找到兼职以前,她是不用考虑了。无论怎么看,联合学区的校园卡都是她的最佳选择。
随机搜到的公共频道正在播放由老佩里公爵作曲的《春日礼赞》。
比起联邦的流行歌曲,她从小到大,一直更热衷于听帝国的古典乐,按照姨妈“朕心甚慰”的说法,就是她“总算挖掘出了一个不那么低俗、稍微高雅一点的爱好”。
喜欢帝国古典乐的爱好,当然可以出现在一个蓝星土著女孩的身上。
听着悠扬的琴曲,居穗安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心想:真巧,蛇案星区也在帝国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