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那只扼在咽喉上的手,冰冷、稳定,带着掌控生死的绝对力量。指腹下,我颈侧的脉搏在绝望中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传递到他带着薄茧的指端,像一只被捏在掌心、徒劳挣扎的鸟雀。
“寡人的生死……岂是你能窥探?”
低沉沙哑的声音,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凿进我混乱不堪的脑海。
眼前阵阵发黑,肺叶因缺氧而灼痛。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溃散的边缘,那只铁钳般的手,毫无预兆地松开了。
“咳!咳咳咳——!”
骤然涌入的空气辛辣无比,刺激得我蜷缩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口剧烈的疼痛,眼前金星乱冒,泪水混合着尚未干涸的血污糊了满脸。喉咙处那被扼过的位置,火辣辣地痛,留下清晰的、一圈冰冷的指痕。
我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贪婪地吞咽着那冰冷刺肺的空气。视线模糊地抬起,越过自己颤抖不止、沾满污秽的指尖,向上望去。
嬴政依旧矗立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因重伤而微微佝偂,左胸处包裹的白布上,暗红的血渍像一朵不断蔓延的、不祥的花。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湿了鬓角,几缕墨黑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际,昭示着方才那几步移动耗费了他多少残存的气力。
然而,他的眼神,却比这寝殿里任何一盏青铜灯都要亮,都要冷,都要深不可测。那里面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温度,只有一片冻结的、审视的寒潭。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扫过我狼狈不堪的身体,最后,沉沉地落在我因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
他在看什么?看我眼中残留的死亡预兆?还是看我灵魂深处那无法控制的、窥探天机的诅咒?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缓慢流淌。整个寝殿,如同巨大的冰窖。李斯、冯去疾、蒙毅……所有帝国重臣,都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着,连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低。赵高更是深深埋着头,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缩进地砖的缝隙里。
终于,嬴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伤口,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又渗出一层。但他周身那股沉沉的威压,却如同苏醒的巨龙,无声地弥漫开来,将整个空间都笼罩在他绝对的意志之下。
他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场生死一线的交锋,只是拂去袖角的一粒微尘。
“李斯。”
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却依旧清晰得如同金铁交鸣,不容置疑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被点到名字的丞相李斯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深深躬身:“臣在!”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日当值章台宫卫士长,腰斩弃市。”嬴政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阖宫当值锐士、近侍宦官,尽数坑杀。凡未能及时护驾者,族诛。”
每一个字落下,都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气。
“喏!”李斯头埋得更低,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官服。他不敢有丝毫质疑,更不敢求情。这已经是陛下在震怒之下……最“克制”的处置了。
“冯去疾。”
老将军冯去疾猛地抬头,眼神中带着军人特有的刚毅,但深处也难掩惊悸:“老臣在!”
“彻查。”嬴政的目光转向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刺客所用‘赤链’之毒,乃南越秘制。咸阳城内,所有南越商贾、使节、门客,无论贵贱,尽数拘押,严加拷问。凡有可疑者,宁枉勿纵。”
“臣,遵旨!”冯去疾抱拳领命,声音洪亮,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沉重。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蒙毅。”
年轻的郎中令蒙毅立刻应声:“臣在!”
“刺客尸首,挫骨扬灰。”嬴政的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其九族之内,凡有牵连者,无论亲疏,一律车裂,曝尸三日。传首四方,以儆效尤。”
“喏!”蒙毅的脸色也微微发白,领命的动作干脆利落,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挫骨扬灰,车裂曝尸……这是要将那刺客连同其血脉根源,彻底从这世间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一道道冰冷残酷的旨意,如同无形的巨石,接连不断地砸下,将寝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彻底冻结成冰。每一个被点名的重臣,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嬴政的目光,终于再次缓缓地、如同沉重的磨盘,移回到了蜷缩在地上的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裁决。
“至于你……”
他的声音顿了顿。整个寝殿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连摇曳的烛火都停滞了一瞬。
“赵高。”
一直如同隐形人般瑟缩在角落的赵高,如同被毒蝎蛰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嬴政脚边,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奴……奴才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拖下去。”嬴政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仿佛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押入章台宫最深的地牢。没有寡人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交谈。除每日清水,其余一概不许送入。”
他微微垂下眼帘,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俯视着我,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危险的情绪——是忌惮?是厌恶?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天威后的、冰冷的掌控欲?
“你既能看到寡人的死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平静,“那便亲眼看着,寡人如何活着。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着。”
“喏!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赵高如蒙大赦,连声应诺,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谄媚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惨白和面对我时的、毫不掩饰的阴冷与怨毒。他尖着嗓子,对殿外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冲撞圣驾、秽乱宫闱的妖女拖下去!押入黑水狱!”
沉重的脚步声立刻响起,两名如狼似虎、身披玄甲的宫廷锐士大步踏入。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如铁,看我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具死物。没有丝毫犹豫,两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早已瘫软无力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将我从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来。
手臂被粗暴地扭到身后,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拖行时,粗糙的殿砖摩擦着我单薄的侍女袍和裸露的脚踝,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我如同破败的麻袋,被他们拖向殿外那片未知的、浓重的黑暗。
在即将被拖出那扇象征着人间至高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深渊的殿门时,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回过头。
视线越过锐士冰冷的玄甲,穿过摇曳的灯火和弥漫的、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与药味,落在那张巨大的龙榻前。
嬴政依旧站在那里。重伤的身体微微摇晃,全靠一股铁铸般的意志支撑。玄色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左胸处的暗红血渍触目惊心。他似乎正微微侧着头,听着李斯在他耳边低声禀报着什么,眉头紧锁,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戾气。
就在我目光触及他的刹那,他像是有所感应,猛地抬起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整个帝国风暴的眼睛,穿过混乱的殿宇,精准无比地、如同冰冷的箭矢,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言语。只有那一道目光。
冰冷,幽邃,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无处可逃。你的眼睛,你的生死,都将由我主宰。
下一刻,沉重的殿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彻底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
……
黑暗。
浓稠得化不开的、仿佛拥有实质重量的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年的、令人作呕的霉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石壁渗出的水汽,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沉淀在每一个角落,渗入每一寸皮肤。
这里是章台宫的地底深处,被称为“黑水狱”的囚牢。传说这里的水脉带着不祥的黑色,浸泡过无数罪人的尸骨。墙壁是巨大的、未经打磨的粗糙条石,冰冷刺骨,上面凝结着一层滑腻腻、不知是水汽还是苔藓的粘稠物。没有窗,只有头顶极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透气孔,吝啬地透进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大部分时间,这里只有永恒的、令人绝望的漆黑。
我被粗暴地扔在这片黑暗的核心。身下是冰冷潮湿、散发着腐臭的稻草。铁链沉重的哗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手腕和脚踝被粗糙冰冷的铁环死死锁住,另一端深深嵌入身后的石壁。
“老实待着!陛下的旨意,每日只有一碗清水!”狱卒嘶哑的声音在铁栏外响起,带着浓重的咸阳口音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能喘气就不错了!别指望别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门沉重的撞击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死寂的黑暗里。
黑暗吞噬了一切声音,也吞噬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十天。只有那每日一次,从铁栏下方狭窄缝隙里塞进来的、一个粗陶破碗盛着的、带着浑浊泥沙的冷水,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每一次捧起那冰冷的碗,指尖触碰到粗粝的陶片,都让我想起祭坛上冰冷的青铜,想起龙榻前滴落的鼻血,想起……那只扼住我喉咙的、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