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开。每一次试图回想那场刺杀,回想嬴政倒下的瞬间,甚至只是想到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颅腔内就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搅动,伴随着熟悉的眩晕和恶心。鼻血断断续续地流,在黑暗中温热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肮脏的稻草上,留下腥甜的气息。身体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预兆之力,如同被囚禁的凶兽,在黑暗中焦躁不安地躁动着,带来一阵阵心悸。
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胃。每日那一碗浑浊的冷水,根本无法支撑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意识在漫长的黑暗和饥饿的折磨下,开始变得模糊、涣散。有时会陷入光怪陆离的幻象,有时又会被剧烈的头痛生生痛醒。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在这永恒的黑暗和无声的折磨中腐烂成泥时,沉重的铁门开启声,如同惊雷般撕破了死寂!
不是每日送水时那敷衍的、短暂的开合。这一次,声音沉重、缓慢,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压迫感。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一道刺目的火光猛地刺入黑暗,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墨色,却又将周围的黑暗衬得更加深邃、更加狰狞。火光映照出铁栏外几张模糊的人影。
“阿房。”一个尖细、阴冷,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腔调响起。
是赵高。
他举着一盏青铜雁鱼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那张苍白阴柔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如同毒蛇般冰冷、审视的光。他身后,跟着两名沉默如磐石的玄甲锐士。
“陛下有旨意。”赵高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我身上逡巡,扫过我脸上干涸的血污,锁链勒出的青紫痕迹,以及因饥饿和寒冷而蜷缩颤抖的身体。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快意的嘲弄。
我的心猛地一沉。嬴政……他终究还是来了。不是赦免,是新的旨意。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他的意志依旧如同悬顶之剑。
赵高没有立刻宣读,反而微微侧过身,让开了一点位置。他身后的阴影里,一个穿着低级内侍服饰、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的年轻人,被一名锐士粗暴地推搡到铁栏前。
“认得他吗?”赵高阴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那年轻内侍惊恐扭曲的脸。很陌生。我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是负责清扫章台宫西偏殿的贱奴。”赵高慢悠悠地说道,“就在你被押入此地的第三日,此人被查出,曾在御膳房当差时,私藏过一包来自南越的‘香草’。”他刻意加重了“香草”二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年轻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额头在冰冷的地砖上磕得砰砰作响:“陛下饶命!大人饶命啊!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赤链’毒啊!奴才只是……只是觉得那草根有股异香,想着晒干了或许能……能换几个钱……奴才冤枉!冤枉啊!!”他的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我的心瞬间揪紧!南越?香草?私藏?这分明是……
“陛下圣明烛照,”赵高像是没听见那内侍的哭嚎,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早已洞悉此等宵小之辈。陛下口谕:此奴私藏异域毒物,形迹可疑,虽无确凿证据与刺客勾连,然其心可诛。着即,腰斩弃市。”
“不——!陛下饶命!饶命啊!!”年轻内侍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如同濒死的鱼般剧烈弹动挣扎,却被身后的锐士死死按住。
赵高依旧看着我,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冰冷而残酷的光芒:“陛下说,让你‘看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两名如狼似虎的锐士已经拖着疯狂挣扎哭嚎的内侍,粗暴地向后退去,退向地牢甬道更深处的黑暗。
“不!不要!放过我!求求你们!阿房姑娘!姑娘救我——!!”内侍绝望的哭喊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凄厉地回荡,他拼命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铁栏后的我,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乞求。
救我?我……自身难保!
赵高举着灯,好整以暇地站着,像在欣赏一幕精心准备的戏剧。
紧接着——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惨叫,猛地从甬道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痛苦!短促,却足以让任何听到的人瞬间血液冻结!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利器斩断骨肉的闷响!
惨叫声戛然而止。
死寂。
比之前更浓重百倍、千倍的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地牢,沉重地压了下来。只有甬道深处,传来一种粘稠液体滴落的、缓慢而清晰的滴答声……滴答……滴答……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无形的潮水,猛地从那黑暗深处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霉味和水汽,强势地、不容抗拒地钻入我的鼻腔,灌满我的肺腑!
“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烈痉挛!我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弯下腰,对着身下肮脏的稻草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只有灼热的酸水和苦涩的胆汁,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呛得我涕泪横流,几乎窒息!
身体在剧烈的痉挛中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冷的铁链撞击着石壁,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头痛如同被那斩断身体的巨斧狠狠劈中,瞬间炸裂!眼前一片漆黑,无数混乱的、带着血色的碎片在意识深处疯狂旋转、切割!
“看清楚了?”赵高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残忍的满意。
他举着灯,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张苍白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愈发阴森可怖。他看着我痛苦干呕、濒临崩溃的模样,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陛下的意思是,”他慢悠悠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你的眼睛既然能看到‘死’,那便该看得更清楚些。看清楚这咸阳城里,这大秦的疆土上,还有多少‘该死’之人。”
他顿了顿,微微俯下身,靠近铁栏,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粘腻:
“用你的眼睛,替陛下……好好看。”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差事。他直起身,对身后的黑暗随意地挥了挥手。
“带走。”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重物在地上拖行的、粘腻的摩擦声,渐渐消失在甬道深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这片黑暗的地牢里,久久不散。
赵高最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秽物,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深藏的忌惮。他转身,举着那盏带来短暂光明又带来更深黑暗的雁鱼灯,身影融入甬道的阴影,脚步声渐渐远去。
沉重的铁门再次轰然关闭。
无边的、冰冷的、浸透了新鲜血腥味的黑暗,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棺盖,轰然落下,将我彻底埋葬。
我瘫倒在冰冷、潮湿、散发着腐臭和新鲜血腥的稻草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和无法抑制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冰冷的铁链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喉咙里残留着胆汁的苦涩和浓烈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烧红的刀子。
刚才那声凄厉的惨叫,那沉闷的斩断声,那粘稠的滴答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耳边回荡,在脑海中炸裂!
嬴政……他不仅要囚禁我的身体,更要囚禁我的眼睛!他要我成为他手中一把淬毒的刀,一把能提前“看到”死亡、指向他所有敌人的刀!
用我的眼睛,替他看这世间还有多少“该死”之人?
不!不!这双眼睛看到的是死亡,是绝望,是冰冷的殉葬!它不是用来杀人的!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抗拒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死死地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头皮,仿佛要将那不受控制的“眼睛”生生剜出来!可是没用!预兆带来的剧痛如同附骨之疽,与那浓烈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疯狂啃噬着我的神经。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凶戾、更加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如同潜伏在深渊的毒龙,猛地从意识深处窜出!
眼前浓稠的黑暗骤然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刺目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
不是黑暗的地牢,不是冰冷的石棺。
是……一片辽阔的、风沙漫天的北境荒原!天空是压抑的铁灰色,狂风卷起黄沙,发出凄厉的呜咽。视线仿佛在极高处俯瞰,急速下坠!
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染血的玄甲,如同孤峰般矗立在漫天风沙之中。他的头盔早已不知所踪,花白的须发在狂风中凌乱飞舞,刚毅的脸上布满了风霜刻下的深刻痕迹,一双眼睛却依旧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前方如潮水般涌来的、模糊不清的敌人身影。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柄巨大的战戈,戈头已经崩裂,却依旧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是……蒙恬!那位威震匈奴、督造长城的帝国大将!
下坠的视线猛地拉近!几乎贴到了他的面前!
我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映出的,不是凶悍的敌人,而是一卷……缓缓展开的、明黄色的、带着帝国最高权威印记的——诏书!
一个尖细、阴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仿佛直接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进蒙恬的耳中,也砸进了我的脑海:
“……将军蒙恬,拥兵自重,心怀怨望,屡违上意……其罪当诛!赐……死!”
“死”字落下的瞬间!
蒙恬那如同燃烧炭火般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芒!变成了两潭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水!那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被至亲至信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英雄末路的、无边无际的苍凉!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那诏书上的字句抽去了所有的力量!手中的战戈无力地垂下,沉重的戈头深深插入脚下的黄沙。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炽热的血珠溅落在冰冷的诏书上,溅落在风沙弥漫的荒原上,也如同滚烫的熔岩,狠狠灼烧着我的意识!
“呃啊——!!!”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百倍的头痛瞬间爆发!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同时在颅腔内疯狂搅动!撕裂!穿刺!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那是蒙恬喷出的血!是我自己鼻腔里汹涌而出的血!粘稠、滚烫、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巨响!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移位!喉咙被涌上的腥甜彻底堵死,连干呕都发不出声音,只能剧烈地痉挛着,如同一条离水的鱼。
视野在猩红与黑暗之间疯狂闪烁、破碎。蒙恬那失去光芒、喷涌着鲜血的绝望眼神,如同最深的烙印,死死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赐死……蒙恬……北境……诏书……
嬴政……他……他要杀蒙恬?!
这个念头如同最恐怖的惊雷,在我混乱、剧痛的脑海中炸开!
为什么?蒙恬是大秦的柱石!是抵御匈奴的长城!他忠心耿耿!他……
“嗬……嗬……”我蜷缩在冰冷腥臭的地上,身体因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而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喘息。浓稠的鲜血不断从鼻腔和嘴角涌出,浸透了破烂的衣襟,在身下的稻草上晕开一片片粘稠的暗红。
眼前,蒙恬在风沙中喷血倒下的幻象还在闪烁,与地牢里浓重的血腥味交织重叠。嬴政那双深不见底、冰冷审视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石壁,穿透了黑暗,牢牢地钉在我的身上。
他看到这个了吗?他看到蒙恬的死了吗?他……他需要我“看到”这个吗?
“看清楚了?”
赵高那阴冷粘腻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又一次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和……冰冷的催促。
不!不能说!蒙恬不能死!他是忠臣!他是……
剧烈的头痛如同烧红的铁钳在颅内疯狂撕扯,每一次抗拒的念头都换来更猛烈的剧痛。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身体在冰冷的地上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进这无边的黑暗里。
“陛下的耐心……”赵高的声音近在咫尺,隔着冰冷的铁栏,如同毒蛇吐信,“是有限的。”
铁链冰冷地贴着颤抖的皮肤。喉咙里堵满了腥甜的血液和无法言说的恐惧。蒙恬绝望喷血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灵魂深处。
说?还是……死?
黑暗的地牢,如同巨大的磨盘,碾磨着每一寸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