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是凉爽的,但又有些微凉入骨。
江帆的屁股被打得开了花,皮肉与布料模糊在一起,大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血肉与裤料分开,好在他年轻力壮性命无忧,朱楠川不愿换护卫,干脆就在他调养期间不出门,先让他安心养着吧。
与之有愧,朱楠川又拿出了一件宝贝,是一块随身玉佩。
玉佩奶白温润柔滑,正面“吉祥”反面“如意”,下面是青绿色穗须。听闻这玉佩朱楠川从不佩戴,应是其母亲的遗物。
朱楠川不知道这是母亲遗物,没人告诉他,他只知道它表面是玉佩,其实里面藏有玄铁,刀枪不入,只当是略表心意,并不知其由来。
这块玉佩却不见护卫佩戴,只是被他一直藏在胸口处。
这个秋天凉风习习,夜晚更是寒凉入体。
朱楠川这晚裹了两层被子还是感觉寒气逼人,心里念叨着,若是第二晚还这么冷,一定要去与大哥同住暖和暖和,想得多了身子也暖和起来,哪想到身子竟热了一晚上,第二日乏力得起不了身,直到医师来诊脉才知是自己夜里着凉高烧了。
恰在这之前父亲搬去皇宫小住,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府中上下除了侍女也只有朱染一个女眷,怕朱楠川染病留根更是上下打点细心照料他,几日下来也消瘦许多。虽然墨北也帮衬许多,但朱染对他的脸色还是一般。
好在朱楠川挺了过来,脸色虽苍白,大抵是痊愈了。
秋风瑟瑟,染红了枫叶,染黄了银杏,一路染浸到天边。
朵朵白云如轻舟飘逸,灿金的晚霞穿云而过,洒下叠叠秋光。
金黄色的映衬下,一切归于平静。
在这作画的黄金时刻,朱楠川却等不到墨北,之前还早出晚归,现在是不归。
朱楠川心里担忧起来。
那日,他看到姐姐朱染从父亲院落出来后紧锁眉头,忧愁难耐,只是淡淡地说一句:“要变天了。”
朱楠川知道,藏瑛国要出事了。
果然,没过多久,藏瑛国真的变了天。
仅仅十五岁的皇帝被满朝文武逼着让位,皇位由其二弟继位,可整个藏瑛国都知道,那二皇子一生下来便是痴傻呆儿,现在也只有半岁神智。
更让朱楠川意想不到的是,曾经流放的贵臣被请了回来,那贵臣可是父亲的死对头,朝堂之争,一直都是你死我活。看来,父亲的摄政王之位也不稳了。
府中看似平静,实则人心惶惶。
新帝登基的第二天,就有五六个家丁卷钱跑路,朱染看流失的钱财也不多就没追究。第三天的时候,朱楠川这屋已经没有人端茶倒水伺候了,就连最疼爱他的穿着绣花鞋的老妇奶娘也消失了踪迹(老妇见第一章)。
第四天,皇宫里传来了圣旨。
传旨的是一个老妇,沙哑的嗓音逐字逐句念完了。
这道圣旨写得颇有意思,提到念在摄政王护国有功,封其女朱染为藏染公主(国姓公主)。因北国战事紧迫,三日后和亲北国。
而那老妇便是宫里专门派来负责送姐姐和亲的人。
圣旨是给姐姐的,不是给父亲的。
北国,那应该是漠昇国,常年黄沙漫天,无风的时候也只能看见太阳。
朱楠川思虑之时,朱染已接下了圣旨。
旁人退去,只有朱染握着圣旨看向蓝空。
那个方向,正是姐姐赠与书生扇面的方向,他们,已注定是无缘。
所谓的“皇恩”,又有多少“恩赐”呢?
朱楠川也心疼起她:“姐姐,你为何要接下圣旨?你若去了,那位公子怎么办?”
他知道他不该问,可是他还是不甘,为何这么好的姐姐也要受如此待遇。
朱染回过头来,满眼星光,不知是那泪是喜是悲。
她想摸摸他的头,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替我高兴呀!若嫁给公子,父亲在朝堂之上或许会顺利些。但若北上和亲,可保两国几年无战。岁月蹉跎不过尔尔,若能千古流传载入史册也是幸事。”
她总是这样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自古女子本就不能自己做主,不分贵贱。姐姐也是一样,即使她的父亲是摄政王,她也只能听从安排。
和亲的准备不多,皇宫里早就安排妥当。
一切那么顺理成章,却又多些许遗憾。
收到圣旨的第四天,朱染和亲踏上了征程。
那天的街格外热闹,百姓都出来送行。
整条街都是大喜的火红,火红的灯笼、火红的锣鼓,火红的衣裙,火红的像一把火,要燃尽所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按照惯例,朱楠川也只能送别到门口,朱染隔着火红的盖头对他诉了离别之言:“川川,你已弱冠,要守好这个家,切莫寄托旁人。”
她说的旁人,也只能是墨北。
朱楠川狠狠地点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不知何时能重逢,祝愿你在北方一切都好,千言万语尽在泪中。
她回首望向府内,只有一个父亲的背影,她想,他应是最难受的。在这个家里最舍不得自己的一定是父亲。
朱染没有流泪,嘴角挂着淡淡的笑,静静地离去。
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一定会。
姐姐的离开,让全府上下更加安静。
父亲的暴脾气越来越大,发脾气也越来越频繁。
墨北也人间蒸发,音讯全无。
朱楠川此刻也更加孤寂。平时的旧友也各种借口距而远之,朝堂的纷争让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对他们而言是明智的,对朱楠川是否伤害也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酒肉朋友,走酒不走心。
已无心执笔作画,一旁的墨汁早已干透。他随手拾起桌上的《百草经》,从底下翻出一本《江湖杂谈》,又从头到尾看了起来。
寂寞的日子很漫长,也很无聊,这种无聊让他的父亲更加不安。
“楠川,你过来。”父亲褪去以往的严厉,变得憔悴又温和。
朱楠川跟着父亲去了前堂。
这里宽敞又安静。
父亲朱圆咽了口茶言道:“世道不太平,我已雇了萍安镖局护你到沧荣国,过两日就出发。”
沧荣国,与藏瑛国、漠昇国边界接壤,是唯一沿海之国,绿洲覆盖,国风开放。
“父亲……”
朱圆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言道:“江湖纷争尚且有义字当头,但朝堂之上却无信义可言。你到那边安顿好记得回信。”
“是。”
对话没有再继续。
他的父亲一直说一不二,万事都铺好了后路,也许姐姐的和亲也是他为女儿选择的一条路,那他为自己选好退路了吗?
之后的两天,朱楠川收拾行李,想带的东西太多了,姐姐的书法字画,墨北的小玩意儿,五箱书籍,还有一些父亲赏赐的良品。
已近黄昏,朱楠川收拾得太累,就叫江帆来收拾,自己也是时候去一趟“蛛网”了。
这“蛛网”原本是他想送给墨北的生辰礼物,准备了许久,家里又出了很多事,墨北的生辰应是早过了,即使现在送也找不到人。
明日就要离开藏瑛国,朱楠川得收拾下那里的烂摊子,不行就解散吧。
“蛛网”的定点是画室。
为了掩人耳目,特意选了一个方便自己买画纸的门店。
许久不来,没想到也是门可罗雀,来往客人络绎不绝。这世道不好,小道消息的生意倒是不错。
朱楠川刚到门口,就看见老板笑脸相迎,忽然,老板认出他脸色巨变,急忙出来拉着他往外走。
老板是个年过六十的老者,白须微动嗓音压低:“快走,快离开!”
“这是为何?”朱楠川忙问。
“哎呀,小皇帝计谋已成,摄政王不保啊!”老板恨铁不成钢,惋惜道,“他已下令,因摄政王造反,全族立即斩首,再不逃就来不及啦!”
“怎么会这样!”朱楠川不敢相信,但是“蛛网”的消息又让他不得不信。
那一刻,他多么希望消息是假的,如果蛛网的消息都是假的该有多好。
惊慌,错乱,他手足无措。
这可如何是好!
耳边忽然想起那句话:
“川川,你已弱冠,要守好这个家,切莫寄托旁人。”
守好这个家,切莫寄托旁人。
对,要守好这个家,救父亲,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他不再止步,疯狂跑回家去。
我答应过姐姐,一定会做到!
这一次,回家的路竟如此漫长,他一路横冲直撞又跌了几跤,没顾得上抹去衣服的泥土起来狂奔。
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热,他看见了火光,那是姐姐出嫁那日的火红,压抑的火红,比深秋的枫叶还要红。
此时已是黄昏,天上残阳如血,地上血流成河,鲜血流到了河里,染红了河水,清澈的河水变成了血河。
整个王府被熊熊烈火燃烧,鲜血也将王府染成了灿红,一具具残害面目全非,分布在王府的各个角落,红得耀眼,红得刺目。他多么希望这些家丁早些跑路,为什么非要这么忠诚……
眼前一遍遍模糊,又一遍遍清晰,他不记得自己擦了多少次眼泪,还没找到父亲,朱楠川茫然地摸了下耳朵,对,还有耳朵,听力是极好的,他静下来心来闭上眼睛,听见了嘶吼声,东南方向,是父亲!
渐渐得喊杀声越来越近,刀剑相撞火星漫天,院里一定还有父亲。
朱楠川拾起地上的长剑,忽然被身后的力道一挣……
是父亲!
“嘘……”
朱圆手持长剑,他的衣服撕破了很多口子,脸上也挂着血珠,看起来都是外伤。
他带朱楠川躲到石后,见火光中全是尸体没有活人才敢大口喘气。
他怒目圆睁,愤恨道:“沧荣(沧荣国)是去不了了,赶紧去漠昇(指漠昇国)投奔你姐姐,或许还有替我报仇的希望!”
朱楠川摇摇头:“父亲,我们一起走!”
朱圆不屑道:“男子汉大丈夫,收起你那娇气的眼泪!老夫荣耀一生,岂能苟活!你且去罢,这群畜牲我让他们不得好死!”
“父亲!”
他没拉住父亲,就见他又重进了火光中。
朱楠川再次失措,他不知如何是好,若平时的画本杂谈能告诉他此刻应做什么该有多好!
忽然,一身白衣飘过,滴血未粘,冲向父亲那火光。
朱楠川定睛一看,是墨北大哥!
朱府危机,他也愿舍命相救,可恨自己还对他有所怀疑!墨北的到来仿佛冲破了这漫天星火,让人一瞬心安。
“北哥!”他上前一把拉住墨北往石头后方躲,“里面都是精兵强将……”
墨北手臂一挥,朱楠川直接载个跟头,磕到了额头,疼痛瞬间蚀骨,一股暖流涌出。
墨北身子前倾,又立刻后退几步。
朱楠川疼痛还没缓过来,正疑惑时,只听他轻言道:“抱歉,我是后派。”
后派,是拥戴新皇帝的臣民,是贵臣的党羽,是和父亲站在对立面。
对立,便只能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