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林冬青还要住院观察一周,说他现在比信息素紊乱更严重的问题是营养不良,他被按上留置针,没日没夜的输着营养液。
头两天他浑身乏力,深夜总要发烧所以睡不好,窗外有鸟叫声时,他就会松快些,等到有护士来查房,他的烧就完全退了。
发烧时他的睡眠总是很浅,并且总是做噩梦,梦到那场害自己失明的战役,梦到余清背着包离开家,梦境怪异且瞬息百变,而梦境的结尾,往往是比丈夫更加苦涩的信息素缠绕他,还有那个恶劣的人轻浮的笑声。
梦里有许多颜色,醒来反而是一片黑,林冬青很多时候醒来,希望这一片黑才是他真正的梦境。
因为发烧和缺少睡眠,他的意识时常在模糊的混沌中陷入不能停止的思考,他不怎么讲话,小春不会突然向他搭话,于是他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思考自己要怎么用丈夫为他留下的眼睛,告诉丈夫的父母他们孩子的死讯,思考自己下半辈子的人生要怎么活,基本上想着想着他就钻了牛角尖,花很多时间在自我厌恶上,因为他现在真的不想死了。
最初知道丈夫去世后,他觉得失明后支撑他活着的最后一根支柱也倒下,真真切切的有了死意,然而前几天得知自己有机会复明后,他的死意像个懦夫,胆小又缓慢的消失了,一方面他责怪自己对丈夫去世并不那么纯粹的痛苦,另一方面,他害怕这种改变,如果让他疼痛到想死的痛苦,都能在短短几天内被改变,那其他东西呢?感恩呢?愧疚呢?爱呢?
有时候想到这里,他又恨不得自己死去,认定只有死亡是保证所有情感在某个维度永恒的唯一方法。
要生还是死,他殚精竭虑却思考不出结果,就像他时常空空睁着一张眼,路过他的人或许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几个来回才能发现他是瞎子,看似在勘破世间真理的一双眼实则什么都没装,他的思考也是如此徒劳。
林冬青烧到第三条晚上,有个夜间查房的护士终于发现了他在发烧,第二天那个声音好听的医生在他的输液瓶里加了对乙酰氨基酚用于退烧,输着液,他睡了三天来唯一一次超过五小时的整觉,睡醒后,他的思绪像被水打捞起,粼粼的水从他思绪的缝隙中筛出,思考变得轻盈了些。
生和死不由他决定,林冬青想,陆泽漆如果真的一去不回了,他如何也生不得,陆泽漆如果再出现,那便当做上天的宽恕,上天愿意让他继续苟活。
小春或许是看他醒来后精神不错,为他在腰后垫了几个枕头,主动问他要不要听播客解闷,林冬青点点头,小春就拿出他的通讯器,问林冬青要听什么节目,调试好后,小春又削了个苹果给他吃。
小春是个尽心尽力的好孩子,似乎知道他对旁人的触碰很敏感,照顾他时总保持着林冬青不会别扭的距离,这一点林冬青很喜欢,甚至考虑要不要雇佣小春去家里做工。
他吃完一个苹果,小春递来一块湿巾,他擦了手,有些难堪的说自己要上厕所,小春很快应了一声,输液管连接着留置针将轻微的晃动传到他的左手上,小春从输液架解下输液瓶,一只手搀住他没打针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扶起来。
两人中间有一段空隙,林冬青借不到多少力,本来走的就不稳,又一脚踩到什么不明物体上,腿一打弯就要瘫坐在地上,他听到小春惊呼一声,然后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他被人抱了起来。
“回血了,输液瓶举高些”那人声音有些冷。
“好的好的”小春的回复听起来很紧张。
“去厕所?”一股熟悉的青草味蔓延开。
林冬青反应过来是谁抱住了自己,一下许多想法涌出来,叫他愣了一下,直到陆泽漆提醒似的咳了声,他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陆泽漆抱着他步子迈的很稳,他甚至没感觉到有什么颠簸,他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陆泽漆说:“到了”。
陆泽漆把他放下来,却没马上走,依旧揽着他,似乎在纠结什么难题,突然他开口了,“你出去把输液架推进来”。
“先生,病房里的是固定的”,是小春的声音。
“那就去走廊拿,走廊上再没有,你就踹进住院部主任办公室,和里面的老头子说,陆泽漆要他一个输液架”。
“是,我现在就去”
一阵脚步声渐远,对话时男人一直维持着揽着他的腰的动作,此时又靠近些,声音和一阵潮热的气从他耳侧传来:“你之前怎么上厕所的?他就在这里看着?”
林冬青或许是病糊涂了,一句话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愤愤的掰了几下桎梏在他腰间的小臂,陆泽漆就是不放手,说话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你又看不到,你怎么知道,你上厕所的时候他盯着你哪里看——”
“我一个人”林冬青忍无可忍喊出这一句,脸因为羞愤都变得通红,他又踢了陆泽漆好几脚,小春这时候终于推着输液架姗姗来迟了。
陆泽漆把人放开了,结结实实挨了好几脚,表情居然挺满意:“力气挺大”,他评论道,小春不敢多看雇主们的纠纷,动作很利落的把陆泽漆手上的输液袋接过来挂在架子上。
林冬青推着人坚实的胸膛把人推出门,又摸到门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陆泽漆这两天算不上好过,先是收到上级问责的电话,他们不知道哪来的消息,知道林冬青住了院,一手栽培他的上级如临大敌,担心有人会用这件事做文章,让陆泽漆丢了“史上最年轻上尉”的名头,第二批授勋仪式预计秋月中举行,名单公布前,蓝星第三指挥处上尉的位置的角逐都不会结束。
好不容易应付完上级,家里的电话又打来了,母亲哽咽着指责他为什么离队了第一时间没回家,他想起家里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心烦意乱,当下又不知道怎么和林冬青相处,干脆拖认识的人给他找了个信得过的护工,一走了之。
家里和林冬青对于他移植腺体的态度截然相反,如果他移植后经历的痛苦合集被量化成一个数字,假设这个数字是十,那么林冬青便是只想他丈夫如何可怜,只想他丈夫的数字去了,对他的痛苦感知是负数,母亲却把他的痛苦翻了几倍,夸张到了五十,好一顿哭天喊地,也是另一种让陆泽漆不知道如何应对的麻烦。
他在家扮演归家孝子,被母亲像一件奢侈品一样带着,三天内出席了七场社交场合,拒绝了十一个各路富太太们的相亲邀约后,他终于演不下去母慈子孝了,连夜收拾行李又跑回了上陆城。
上陆城下了一场雨,气温又闷又湿,路的两旁是被车道道碾过的血红的花瓣,来医院的路上,他靴子打滑了几次,踩着无数耶斯莱弗花的尸体,浑身黏腻,脚不听使唤,好像那哪儿都不对劲。
但是看到林冬青的时候,或许是信息素的作用,他梗着的一口气轻飘飘的消散了,人又变得舒展,生动,甚至有些贱,他有些故意的想让那人露出恼怒的神情,林冬青一生气,那张苍白的脸上会迅速的长出颜色,像一朵被露水浸湿的绯红的花,是有点意思的。
此时陆泽漆被摔了门,心情也称不上坏,他看看关上的门,又看看小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林冬青没说谎的话,他之前上厕所,要一只手拎着输液袋,一只手扒拉自己的衣裤,上完厕所,他还要摸索着清洁自己,还要再把自己的衣裤穿上——这个护工照顾的很不合格。
或许不是这个护工的问题,陆泽漆想,林冬青气质冷淡又疏离,还脸皮还很薄,估计很多觉得不好意思的请求都偷偷咽下了,他需要的是一个敢打破他对旁人竖起的边界墙的照顾者,这个照顾者还得聪明点,谁能想到那个小春连找个移动输液架都想不到呢?对了,这个照顾者还得力气大些,这样才能在他险些摔倒时一把将他抱起来。
陆泽漆想着他刚刚抱住快要摔倒的林冬青时,这个小瞎子吓了一跳,整个人往他怀里窝,没挂吊针的那只手攥紧他胸前的衣料,他回味着,伸手轻触自己的胸口,那一块儿似乎还残留着暖意,很快他意识到,一切如常,胸口并没有残留林冬青留下的温度,但是他正“咚咚——咚咚”跳着的那个器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迅速膨胀乃至充满他整个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