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巨响,临时搭建起的救助站四周落下一层土。
“林医生,患者没有生命体征了”、“林医生,新来的病患需要取子弹”、“林医生......林医生”
志愿医疗团队随着保卫蓝星的士兵们一路向西,途中经历大大小小四五场交战,无论是蓝星的士兵还是医疗团队都伤亡严重,有能力做外科手术的此时只剩下了刚从上陆城医科大学硕士毕业没多久的林冬青。
林冬青屏蔽了各路的呼唤,全神贯注的面对一位刚刚被炸烂双腿的士兵,他要为他做粗糙的截肢手术。
临时的救助站条件简陋,麻醉更是想都不要想,这名士兵咬开一瓶烈酒,往嘴里灌了几口,咽下后嘴死死咬住木塞,含糊不清的朝林冬青吼道:“来!”
林冬青喉结上下滚动,外面枪林炮雨的声音没有撼动他紧握的手术刀,他举起手术刀,锋利的刀面映射出他冷汗涟涟的一张脸,突然有人开始尖叫,然后是巨大的爆炸声。
“嗡——”他恢复意识,先是一阵刺耳的耳鸣,耳鸣过后,隐约听到一群人围在他身边说:“眼睛.......眼....眼睛”。
眼睛怎么了?他眨眨眼,是怎么也摆脱不掉的黑。
“眼睛......要手术的话……条件不足.......”一道陌生的男声说。
林冬青从梦中醒过来,对于一个瞎子来说,醒过来睁开眼其实是很没必要的动作,只是林冬青当了二十四年健全人,只当了两年瞎子,还有很多健全人的习惯被保留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身下并不是熟悉的床垫和布料,意识回笼的一刻,他的内心就逐渐被不安和恐慌填满,自从失去视力后,他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甚至比以前更注重健康,因为他不敢出门,家是他失明后的安全屋,出了家,他就一脚踏入由危险和未知构成的泥沼。
空气偏凉,有股熟悉的双氧水的味道,耳边还有规律的“滴....滴....滴”,是心率检测仪,他在医院。
“如果调节好了身体,手术是随时可以进行的.......”房间内交谈的声音突然停下,随即是另一道林冬青听过的声音:“醒了?”
他想起来这个声音属于陆泽漆,想起来他昏倒前发生了什么,想起来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
林冬青对陆泽漆的话没有半分反应,只是一眨不眨的睁着眼“望”向天花板,似乎变成了一尊赏心悦目的雕塑。
陆泽漆和医生对视一眼,又去看毫无反应的林冬青,他微微皱起眉:“烧糊涂了?”,他几步走到林冬青跟前,伸出手去贴林冬青的额头,结果手刚贴过去,林冬青就狠狠瑟缩一下,睫毛不住颤着,像贴过来的不是手,而是什么要他命的毒物。
医生本来事不关己的看着两人互动,随着病床上那个苍白瘦弱的omega的瑟缩,他心里也莫名揪了一下,他把病例放到巡诊车上,几步走过去。
“您不要这样子.......”林冬青又听到了那个把他从梦中唤醒的声音,是很温柔的男声,林冬青揣测他是医生。
“和失明的人相处,您要清楚告知他您要做什么,这样会吓到他的......而且我们有测温枪,您好患者,这是测温枪”,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臂,“我现在要给您测温,好吗?”
他六神无主的点点头,贴住他额头的那只手撤了下来,换成有些凉意的额温枪,随后是医生的声音:“烧退了”。
医生测了温就马上打算撤出去,旁边抱臂的Alpha显然对他触碰自己的omega十分不爽,虽然这个Alpha自从把妻子送进医院一直只有这一个表情,但他仍然能感知到自己触碰病患时,从这位高大的军官身上传出的源源不断的低气压。
医生正往外走,步子却迈不开了,他低头一看,病床上的omega垂着眼,睫毛很长,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但他的白大褂切实被他的手拽着,那只手白皙纤长,像拽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或许因为虚弱,那只手还持续的颤动着。
医生咽了口口水,心里有些发痒,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纤细脆弱,他冷淡的表情配上这样带有依恋性质的动作,好像他的依恋并不是一种示弱,而是一种施舍。
医生想,这位患者有严重的信息素失调,他们两人的夫妻生活是有问题的,或许他能想想办法——他着了魔一样伸出手想要覆住那只手。
有人比他先行一步,一双肤色深大手从旁伸来,像解开一团毛线一样把omega的手指从他衣服上解开了,随后一格一格将自己的手指插入。
医生看着两只手合在一起,明明是十指相扣的亲昵姿势,却因为另一人的抵抗和两人明显的肤色差显得格外怪异,医生心想,他们两人实在不太相配。
Alpha冲他扬扬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扯出一个笑,“夫人和我闹脾气呢,您先去忙吧,有需要我会叫您的”。
医生回过神,后知后觉自己刚刚产生了多荒谬的念头,他连忙点头,推着巡诊车撤出了房间,合上门前,他最后往里面望了眼,那位表情冷峻的军官正垂眼看着病床上的病美人,没展现出多少柔情,但两人的手还靠他的蛮力十指相扣着。
“夫人,您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勾引其他男人吗......”
怪异的氛围随着关上的门被彻底隔绝开来,医生靠着门,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医生一走,陆泽漆就松开了两人的手,拉力赛的一方毫无征兆的弃赛,林冬青的手猛的撞在病床边的金属杆上,“咚”的一声,他眉毛蹙了一下,喉咙滚出模糊的声音。
陆泽漆的眉毛也跟着皱起来,他心里窜上一股火,这股火不对其他人,只是灼灼的烧着他自己,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总在无意间就伤到林冬青,然而林冬青对此表现的没有伤心,没有责怪,仿佛他是要蓄意令他受伤。
林冬青右手手腕快速的发红了,陆泽漆下意识伸着手又要握上去,却想到刚刚那个冒冒失失的医生说的话,他犹豫了下,想要触摸的**在他犹豫的片刻间消散了。
“不许冒充我的丈夫”
林冬青终于对他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因为长时间的昏迷,他此时的声音有些沙哑。
陆泽漆按理来说应该生气,应该回敬一句同等刺人的话,但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了,说到底是他害他昏迷,醒来又叫他受伤,即使是陆泽漆,此时也生出了些愧疚来。
但他也想不明白,林冬青为什么对一个从未见过的医生比对他还和善,这个医生为林冬青做了什么?他好歹还为林冬青做了一个三明治呢。
陆泽漆不明白医生如何在林冬青醒之后的短短几分钟获取他信任的,他从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讨人喜欢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道无解的题。
他会开六种不同类型的星际飞船,三十秒内能拆一支枪再重新装上,了解被子弹射穿后如何止血,却不知道怎么去要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瞎子的信赖,这让他罕见的有些沮丧。
或许是因为房间安静太久,林冬青又重复了一次:“不准冒充我的丈夫,发情期我会自己想办法,如果你有难处,你可以拿我的请愿书去最高指导处复命”。
陆泽漆拉了病床下的椅子坐下,语气很平的说:“送你去医院的时候你因为信息素失调休克了,几乎没有呼吸,不冒充你丈夫,他们不敢给你推肾上腺素”。
好像目光一放到林冬青身上,陆泽漆原本很简单的世界就会变得复杂,他强迫自己转开眼,看病床的另一边拉到一半的深蓝色床帘。
“.......你的丈夫,余清,他上战场前签署了器官捐赠意愿书,为你留下了一副完好的眼角膜”。
听到丈夫的消息,小瞎子有了些反应,他眼皮动了动,然后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似乎在忍耐什么汹涌的情绪。
陆泽漆伸手按在林冬青下巴上,林冬青又僵了下,陆泽漆想起医生刚刚的叮嘱,有些悔意,但是碰都碰了,他大拇指抵住林冬青的下唇,一松一紧,将可怜的嘴唇解救出来,“再咬就破了”
陆泽漆这次很规矩,做完这些就放开手,“说回眼角膜,你的身体情况太差了,医生说你除了信息素紊乱还有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达不到动手术的条件......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指导处不是还为了关怀士兵家属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吗?怎么没人照顾你?我去反应一下......”
“是我要求他们不用来访”林冬青终于又说话了,或许是因为陆泽漆的很小的示弱,他的语气也好了些,至少听起来不像和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对话了。
“我.......我不习惯和人一起生活”林冬青说,实则是他仅剩的自尊让他不愿意依赖除了丈夫以外的其他人过活,他宁愿信赖时而好用时而难用的各路智能科技。
陆泽漆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通讯器响起来,是一个眼熟的电话。
林冬青很轻易的听出来,陆泽漆接通电话后语气一下变得紧绷,回话也是毕恭毕敬的会“是”,没有多余的字,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走出病房,林冬青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字眼:“你现在正是.......敏感时候”、“处理好这些事,小心让......有可乘之机”……
陆泽漆走后没多久,有人进了病房,这人自我介绍是一名叫小春的beta护工,他受雇于陆泽漆,照顾林冬青的饮食起居,林冬青原本觉得这个护工没必要,后来发现自己虽然身体没有疼痛,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走路更是需要人搀扶。
陆泽漆连着两天都再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去最高指导处复命了,那股让他不安痛苦却又让他怀念的苦涩青草味逐渐淡去,似乎要彻底淡出他的生命,陆泽漆也好,丈夫的死讯也好,来的突然去的无痕,总让他觉得是自己分不清白天黑夜中生出的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