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聿河很宽,河水至清。
自岸边三丈远的水底,是一个断层,将外围的浅水滩与中心的万丈深渊割裂开来,水中央宛如幽黑的深谭,水面常年平静无波,水中极少有生物。
据推断,璋聿河发源于徽山深处的一方泉水。最古怪的是,天下第一的徽山派明明就扎根在徽山的主峰上,从古至今,却从未有修士真正探查到璋聿河的源头。
而河流很长,灵气充沛。从上至下,诸多门派呈带状聚集于璋聿河沿岸。璋聿河的最下游,是镜山,曾经的魔教,如今的诡道,都盘踞在这座山下。
璋聿河最终的归宿,是镜湖,湖面宽广,却不似璋聿河平静。镜湖湖面不定时搅动翻涌,掀起惊涛骇浪。
即便是众门派的聚居线,但不可忽略的是,璋聿河之古怪,仍旧是超越造化安排的存在。
穆綦睢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河水,暗忖:如今想来,这条河倒像是毫无地舆知识的作者胡乱造出来的。
祝之延蹲在岸边,伸手潦了两下河水,衣袂上沾了两滴清晰的水渍。
“如何?”穆綦睢漫不经心地站在一边,问道。
祝之延语气平静:“我的肉身,看来是真的化在里面了。”
要说一个人的灵神化在了河里,倒是还有点可信,但要说肉身……人的血肉怎么会化在水里呢,这就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了。
穆綦睢想到这里,就问道:“人又不是糖堆的,怎么会化在水里呢?”
祝之延静了一会儿,穆綦睢看着他的背影,对方在无意识地搅动河水,看上去是在走神。
半晌,穆綦睢才听见祝之延说:“因为我生于璋聿河。”
穆綦睢下意识以为他在说自己在璋聿河出生,又觉得这句话不太对,不解道:“什么?”
祝之延淡淡解释:“你可以理解为,璋聿河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父亲,是我生命的源头。”
穆綦睢那妖孽般貌美的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情,他看着祝之延蹲在河边的背影,半天没说话。
穆綦睢在灵海里问:【真的?】
东窗倒是冷静得很,【嗯,真的。】
良久,穆綦睢才在祝之延身边蹲下,略带了笑意,调侃:“上古神话讲女娲抟土造人,祝之延,你竟是水塑的骨肉吗?”
灵海里传来一阵爆笑,东窗一边笑,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不要这样说话……】
穆綦睢听不懂那个疯疯癫癫的人又在说什么胡话,于是选择了无视。
【哦,我差点忘了,这个世界里没有这种小说,怪我怪我,你不要这样说就是了。】
穆綦睢在灵海幽幽放出两个字:【闭嘴。】
东窗没再说话。
祝之延没回头,望着河水上游的方向,很轻松地说:“徽山派的孩子们都是孤儿,这个是四境之内广而知之的事。但人人都有生身父母,门派中的全知长老,可以大概探查到弟子们的家世背景,但我不是。”
“师父当年捡到我时,亲眼看见一股灵气,顺着璋聿河自后山流下来,而后灵气汇聚,从河水中冒出来一个孩子,那就是我。后来,师父将我抱回去,带到全知长老面前,长老在我的背景里,只看见了璋聿河。”
“原来是真的。”作为多年的对手,穆綦睢自然是没少打探祝之延的事。
只是祝之延生于璋聿河这件事,他一直认为是误传,无非是有人在璋聿河里捡到一叶小舟,或者是一个木盆,里面载着一个被抛弃的婴孩。
“我当是世人为了神化碧落仙君,编出来唬人的呢。”穆綦睢语气轻佻,毫不避讳地说道。
祝之延嗤笑一声,站了起来,说:“正常,反正没人真信过,不然我怎么会这么直白地告诉你。”
穆綦睢也站了起来,凑近了些,目光中浮着一层虚假的雾,他道:“可是我信了啊,祝之延,你的话,我会抑制不住去相信的。”
“穆綦睢,你有完没完!”祝之延怒道,“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就不能正常说话吗?”
穆綦睢依旧不怎么在意,反正祝之延越不好过,他心里就越舒坦:“好吧好吧,大度从容的仙君大人,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我们现在至少算是半个盟友了,总要告诉我你的打算吧?”
二人四目相对,祝之延脸上很快便失了愠色,冷静回答:“我的本体,逆着璋聿河水向上游去了,所以,我们暂时只能在璋聿河沿岸,向上寻访。”
穆綦睢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探查各个门派?”
祝之延:“对,先从最近的沅州黄氏查起。”
祝之延要找回自己的肉身,却要隐姓埋名,大费周章地探查各个门派,这实在像一面巨大的网。
为了捕杀穆綦睢而设下的网。
不过,还有一个前提,祝之延若要这么做,最好的下场也是和他同归于尽。
穆綦睢笃定,祝之延不会疯到这个地步。
那就是另有所谋,看来祝之延不仅是不信任徽山派,连带其他的一些门派,都有所怀疑。
那可真是很反常了。
穆綦睢一向认为世人皆两面三刀,所有人都带着虚伪的面具,所以他的处事原则是不相信任何人,自然也看不惯那些自诩清高的名门正派。
不过,祝之延这个人,是他见过最单纯又最复杂的人。
祝之延总会在他即将看透对方时,又展现出一种截然相反却恰到好处的特质,于是打破一切故旧印象,这是表里不一,可又恰恰是一种真实。
正如现在,穆綦睢印象里的祝之延总是维持着某种无用的磊落,可如今,又对谁都戒备。
穆綦睢没再往下想,问:“你怀疑黄氏?”
沅州黄氏,是为医药世家,自卫性强,但缺乏攻击性,在众多门派中,几乎是不存在任何威胁的。其所庇护的沅州,地域狭小,人口并不繁盛。
不过由于医术精湛,沅州黄氏与诸多门派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得了许多庇护和帮扶。
祝之延边走边说:“沅州黄氏,最近出了一件事。其实此次下山前,师父交代我,先去秘密联系黄氏的接头人,谁知——”
“谁知提前遇上了我,打乱了你的计划。”穆綦睢接话道。
祝之延哼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穆綦睢:“这么说,你尚未前往黄氏?”
祝之延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凝重,道:“黄氏家族内部,出了点问题。”
穆綦睢干脆地说:“黄氏的家主不对劲。”
祝之延回头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诡君大人消息灵通。”
穆綦睢无辜地说:“那你就冤枉我了,胡乱猜的,没想到中了。”
他言辞恳切,确实不似有假,不过祝之延似乎是不大信。
祝之延不信是对的,因为这些事是东窗在灵海里告诉他的。
对方继续说:“家主不肯相见,但师父命我联系的人就是黄氏掌权人。”
穆綦睢的目光落在祝之延的侧脸上,对方面容如玉,却给人一种清冷疏离的距离感。
他忽然问:“祝之延,你就这样去沅州暗查么?”
祝之延显然还沉浸在黄氏家主的事里,乍听他这么问,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穆綦睢发现,对方不带着咬牙切齿的敌意时,眼神竟然如此清明。
他收敛了思绪,道:“我是说,天下谁人不识君。”
祝之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手往上抬了抬,却又顿住,换了苦恼的神色,说:“怎么办呢?我用不了易容咒了。”
穆綦睢目睹了他的全套小动作,知道对方是装出来的,毫不留情地揭穿:“你若是真这么弱,还敢这样和我待在一起吗?”
祝之延冷笑了两声,准备掐诀,自己易容。
穆綦睢却倏忽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我还是觉得,看着你本来的面目,更方便察言观色。”
易容咒有一个特点,可以对施咒者的眼睛不起作用。
于是穆綦睢亲自动手,给祝之延变换了容貌。
不过,在他眼里,祝之延还是原本的模样。
祝之延一言不发,径自走向了河边。
穆綦睢看着对方的动作之迅速,活像是怕自己被变成一幅鬼夜叉的模样。
河水中映出一副陌生的面孔,是很温和的长相,虽然不如他原来的容貌俊俏惹眼,但足够亲和。
穆綦睢跟过去,问:“怎么?还算满意吗?”
祝之延不咸不淡地说:“多谢诡君大人。”
穆綦睢自己倒是不用易容,本来这位就不常露面,每次露面又以不同的样貌现身,没人知道哪个是宿暝诡君的真容。
穆綦睢垂眸,恰巧碰上祝之延借着水面打量自己的目光,他像是看透了对方在想什么,于是调笑道:“我见你时,可是次次用的真容。”
“好有诚意。”祝之延的语气听上去倒是毫无诚意。
“不过,还有个问题。”祝之延若有所思,道:“黄氏最近估计不会像往常一样接待客人,我们以现在普通人的身份,恐怕无法进入。”
黄氏身为医药大族,平日里向外开放问诊,如今的祝之延完全可以被当成一个病人,借口求医。
但是,这几日黄氏闭门谢客,再急的病,也敲不开黄家的大门。
东窗终于帮上了一次忙,她在穆綦睢的灵海里说:【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说。】穆綦睢做思考状,在灵海里听着东窗说话。
东窗:【自此处向西北方向走,穿过树林,有一个名叫厘钟的隐士,他是黄家掌家人的故人,可以带你们进入黄家。】
【至于如何请他相助,就看你们自己了。】
话毕,东窗便没了动静。
穆綦睢略一思量,轻松道:“我们去找一个人。”
“何人?”祝之延问。
“去了再说。”穆綦睢已经先一步走在了前面,接着说:“好好当一个病人,竺公子。”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杂修,又病成这样,怎么做得来这些?”
穆綦睢漠然地看着地上躺倒的青年男人,对祝之延说:“杂修又如何?你出主意我动手,你我可是共犯。”
祝之延没搭腔,不过穆綦睢一口咬定,这位厘钟公子是他们二人一同暗算的,也不过就是为了给对方添堵罢了。
祝之延正经问道:“所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这人是谁?”
穆綦睢解释道:“厘钟,他的母亲对黄家那位,有大恩。他甚至算半个黄家人。”
“毕竟我是邪魔外道,总有些不干净的手段。”穆綦睢语气轻佻,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说着,他在厘钟的身体上空的几个点轻划了两下,数条玄色丝线自厘钟的全身各处钻出,缠在穆綦睢的手上,后者瞬间收紧五指,手臂向上一提,厘钟以极其板正的姿态站了起来。
祝之延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多说别的,只问道:“你这是把他变成了傀儡?”
穆綦睢依旧端详着新得的傀儡,道:“在我们诡道里,它有个学名,叫空心术。”
祝之延:“我们也有类似的术法,不过只能控制人的躯体。”
穆綦睢动了两下手指,看着“傀儡”跟着动作,调笑道:“我猜,正义凛然的仙君们,不屑用这种方法。”
不出所料,他没听见祝之延的回话,穆綦睢满不在乎地隐去手上的线,修长的手指放松地垂在身侧,又上前拍了两下厘钟的肩,幽幽道:“放轻松嘛,厘钟公子。”
话音落地,厘钟果真变得与寻常时候一样,连眼神都不空了。
至此,穆綦睢彻底控制了厘钟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