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聿河的水声很静,上空没有水鸟,旷野寂静,四野无人。
厘钟无神,安安静静地走在前面,穆綦睢不怎么管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祝之延。他忽然发现,曾经自诩对祝之延“知己知彼”笃定,如今却不大明了了。
不知道是因为闭关三年,还是祝之延本来如此,总之,穆綦睢觉得,祝之延哪里不同,却又一如从前。
“祝之延,”他漫不经心地喊了对方一声。
祝之延没回头,却用略带疑问的语气应了一句:“有事?”
“你不是杂修吧?”穆綦睢淡淡问道。
“我是剑修。”祝之延声音没什么起伏。
穆綦睢轻笑了一声,“以你我的关系,这话就不用跟我说了吧。”
四境之内,人人皆知,祝之延是剑修,然而,穆綦睢和祝之延交手数次,却意外察觉到,对方不是真正的剑修。
起初,他疑心祝之延是杂修,但杂修虽然所学甚广,但对什么都不精,这不是个人能力问题,而是此类修士所面临的必然短板。杂修并不好掌握,通常靠各类术法的融会贯通,以一人之力,代千万人之势。
可今日穆綦睢观察祝之延,又发现对方虽然所学庞杂,但除了剑术之外,至少还精通两种术法。
祝之延所学之道,应当是一种类似于杂修,但与杂修大不相同的门类,但就穆綦睢所知,暂时没有这样的道。
祝之延假称剑修,反而隐藏自己真实的道,只能说明,那条道路前无古人。
“那你就当我是杂修吧,反正现在我对你构不成威胁,不是吗?”祝之延回头望着穆綦睢,眼睛里的情绪尽数隐藏。
如此,厘钟引着一位病殃殃的杂修,登上了沅州黄氏的门。
“那这位公子是……”负责通传的护卫瞥了一眼站在厘钟身后几步远的黑袍男人,欲言又止地问道。
护卫只看了对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那个人明明气质卓然,却叫人不自觉想要躲避。
黑袍男人没说话,漫不经心地睨着他。厘钟客气地笑了笑,缓缓解释:“妖侍,照顾竺公子。”
等着护卫通传的时间里,祝之延才转头看向穆綦睢,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难道我不像吗?”穆綦睢凑近了,和祝之延对视。
祝之延默默退后了半步,才揶揄着:“确实,长了一张妖孽脸。”
四境之内,仙不是仙,鬼不是鬼,不过都是有了法力的人。
但是,妖确是妖。
妖的存在往往依赖于修士,二者结成妖契,修士驱使妖侍,妖侍借修士的灵气修行。
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修士倘若体质虚弱,与之结契的妖,就会本能地吸取修士身上的生气,导致修士的处境恶化。此时的妖,会短暂地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然而,这并非是一件幸事。
毕竟人妖有别,待修士彻底耗尽灵力,妖无法承受来自对方的全部生气,就会爆体而亡。
对于穆綦睢这种诡道来说,伪装成祝之延身边的妖侍,是最不费力的选择。如今祝之延看上去虚弱至极,而穆綦睢戾气过盛,实在是像危在旦夕的一对妖契。
不出所料,他们在厘钟先生的“引荐”下,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了沅州黄氏的座上宾,整个过程顺畅得不正常。
黄家宅院里,几乎不闻人声,偶尔有家仆匆匆路过,也只是低着头,不敢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正堂干净素朴,倒是养了不少盆栽。穆綦睢的目光轻轻扫过,发现这些摆出来的盆景都很有讲究,或静心怡气,或明雅养眼,很是符合黄氏医药世家的派头。
祝之延坐在一边静静饮茶,他靠着椅背,身体微微倾斜,手肘支在扶手上,看上去安静温和,与几个时辰前锋芒毕露的人简直天差地别。
毕竟以二人从前的关系,见面实在不方便带着什么好脸色,穆綦睢没见过对方这个样子,一时还觉得新鲜。
竟还会变脸么?那么,到底哪个才是你呢?穆綦睢闲闲想着。
大约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三人才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一群男女仆从簇拥着一个人进来了。
厘钟依旧被穆綦睢操控着,起身对来人行礼,唤了一声:“夫人。”
妇人衣着素朴,举止端庄,此人正是沅州黄氏家主夫人,明缇。
明缇神色严肃,转过身来,看了厘钟一眼,才转向祝之延。
祝之延同她见礼,对方打量着他,没开口说话。
那是一种探究般的审视与怀疑,穆綦睢很不舒服。
厘钟却倏忽道:“竺公子前些日子修炼,遇到了一些问题,元气大伤,如今,或许明母有法子帮他?”
明母?
穆綦睢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见鬼的东窗没有透露太多的信息,一切全靠猜。
不过,这声“明母”,万万是他猜不到的。
看来他们今日要失利了。
不过这件事也越来越有趣了。
穆綦睢抬眸的瞬间,恰好撞上了祝之延瞥来的目光。
穆綦睢朝对方递过去一个略带玩味的目光。彼时,祝之延还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穆綦睢的神情,和当年暗中顺走他的一部医书时一模一样。
听了厘钟的回话,明缇略一颔首,在主位上坐下,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才开始询问祝之延的情况。
“七日前,我于净重山修行,却勿动了一件神器。”祝之延轻言轻语,他坐在椅子里,面色煞白,低着头。
发丝遮住了眼角,增添了一番神秘莫测之感。
他说到神器,略微停顿了一下,如同有所忌惮一般斟酌着措辞。
穆綦睢注意到,厘钟神态冷峻,突然看向了祝之延。
祝之延小幅度眨了眨眼,指尖用力捏着椅子上的把手,他长出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没想到,那件神器竟会吸食人的灵气,我苦寻数日,依旧找不到破解之法,不得已才前来叨扰……”
祝之延语调格外平缓,像是悔恨大于忧虑,可他的悔恨又不似真实。
这一套话术下来,至少可信度高。净重山灵气充盈,是散修云集之处,同样是仙门百家藏匿神器之地。对四境之内无门派归属的散修来说,是极有益又极危险的修行之所。
明缇静静听完他的陈述,自堂上走下来,祝之延抬眸看向她,这位家主夫人眼睛里没有医者的怜悯与温和,倒是多几分冷若冰霜的疏离与漠然。
祝之延是很熟悉这一类人的:相当有魄力,极致的冷静与狠心。
明缇抬手,指尖汇集了一股灵气,祝之延强忍住了避开的本能,垂落下目光。方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穆綦睢却突然起身,盯着明缇指尖的灵气,向这边靠近一点。
明缇扭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祝之延拉住他,带着几分歉意,抬头对明缇道:“妖侍进来也暴躁,有些应激,请您见谅。”
穆綦睢便停住,退到了祝之延身后。
明缇屈指,食指关节触上祝之延的眉心,手上灵气的光倏忽变亮。穆綦睢能看到灵气的流动,心里泛起一股熟悉的颤栗,以致浑身恶寒,可他仍不肯错开眼,像是越怕什么越要逼自己接受,注视着祝之延眉心的灵气渐渐变淡,复归平寂。
明缇收回手,祝之延才睁开眼。
“如何?”祝之延问。
“有些麻烦。”明缇同他拉开距离,回到主位上坐下。
祝之延心放下了一半,麻烦才好,不然哪里来的理由留在黄家。
他揉了揉眉心,借着衣袖遮挡,用余光瞥了一眼穆綦睢,只看见对方握紧的拳。
穆綦睢若有所感,手上放松,往前迈了一步,站在了祝之延身边。
明缇继续说:“不过,并非无可救药,公子宽心,只是得给我几日时间。”
祝之延浅笑:“若是能治,多久也是等得的。”
明缇开始说起了客套话:“如今,府上的情况,竺公子想必也看得出来,实在是我一人太过忙碌,若有招待不周处,还请谅解。”
“不敢,如今这样的节骨眼上,相求于尊府,本是我冒昧,如今虽抱病在身,但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夫人莫要嫌弃。”
黄氏家主没有露面,府宅上下又是这般局面,即便再愚钝,也能猜出来黄家家主是出了什么事,祝之延不好直接打探,只能装作报恩赤诚,旁敲侧击一句。
明缇:“不过是些家事,说出来也是见笑,公子住在府中,还请自便。”
穆綦睢笼着手,站在祝之延身边,蹙起眉。
明缇的态度奇怪,难以捉摸,但仅仅是一段谈话的交集,也不难看出,这位明夫人气势凌人,又肃穆周到,必然是位行事果决的主儿。
可如今,他们作为素不相识的外人,一路进门,黄家竟毫不遮掩家中异状,却又对家主的情况欲盖弥彰,不否认也不做解释……
这种情况,一般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这件事即将人尽皆知,已经没有费心隐瞒的必要了,俗称破罐子破摔。
至于其二,穆綦睢想到这里,哂笑一声,余光恰好瞥见祝之延攥紧的手指——
明缇没打算让他们走出黄家。
注定折在这里的人,是没有被封口的资格的。
穆綦睢和祝之延被安排进一处院子。
院子干净整洁,一路走过来,穆綦睢一言不发,直到院门从外面关上,只剩二人,祝之延突然转身,问:
“你早就察觉到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