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艺术楼三号琴房外的藤蔓墙下,时间仿佛被琴声凝固。阳光穿过浓密的梧桐叶,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叶疏白背靠着带着凉意的墙壁,身体放松,姿态却如同蓄势待发的弓。他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疾走,发出急促而细密的“沙沙”声,与窗内流泻而出的激烈旋律形成一种奇异的、只有他能感知的合奏。
窗内,江霁正在驾驭一首情感张力极强的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音符如同沉重的铅块,裹挟着呼啸的风暴,砸落在琴键上,又在瞬间化为悲怆的呜咽。他上身微微前倾,肩胛骨在薄薄的衬衫下绷出清晰的线条,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光洁的额角。每一次重音落下,他紧蹙的眉心和抿成直线的薄唇都诉说着与音符的殊死搏斗。阳光落在他低垂的、因极度专注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叶疏白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那道狭窄的窗缝,紧紧锁住江霁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肌肉的颤动。炭笔的线条冷硬、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在纸上疯狂地捕捉着那燃烧的生命力——光影在紧绷下颌线上切割出的锐利棱角,汗水滑过颈侧时拉长的阴影,以及那低垂眼睫下、仿佛蕴藏着整个风暴宇宙的深潭。
他沉浸在这种单向的、绝对的掌控感中。他是云端之上的帝王,是幕后的观察者,是这鲜活一幕的唯一记录者。江霁的专注、挣扎、乃至汗水,都成了他素描本上凝固的瞬间,供他审视、解读、收藏。这种隐秘的占有感,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亵渎的愉悦。
然而,就在那风暴般的旋律推向一个令人窒息的**、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砸下最后一个和弦的前一秒——
窗内的江霁,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不是看向琴键,不是看向乐谱,而是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透过那道永远留着一线缝隙的窗户,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穿透了摇曳的光影和浓密的藤蔓,直直地射向了叶疏白隐匿的角落!
那一瞬间,时间真的凝固了。
叶疏白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骤然绷紧!握着炭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坚硬的笔杆几乎要嵌进掌心。一股冰冷的、久违的、属于顶级掠食者被反锁定的危机感,如同高压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椎,直冲天灵盖!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暴露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他引以为傲的隐匿技巧,他俯瞰众生的观察游戏,在这道清澈却锐利得惊人的目光下,显得如此拙劣可笑!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想要转身融入阴影,想要启动应急预案抹除一切痕迹……属于“寰宇太子”的防御机制在警报长鸣!
但更强大的控制力在下一个瞬间接管了他的身体。那是刻入骨髓的、面对突发危机时的绝对冷静。他强行压制住所有生理性的反应,硬生生地维持着靠在墙上的姿势,甚至在那道目光的逼视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慵懒地微微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让更多的阳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他只是一个被琴声吸引、恰好在此处休息或寻找灵感的学生,此刻抬起头,不过是对琴声突然中断的意外反应。
他迎向那道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片属于“叶疏白”的、带着些许被打扰的茫然和恰到好处的欣赏。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具之下,是惊涛骇浪般的警惕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前所未有的暴露感。
江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
那感觉漫长如几个世纪。叶疏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轨迹:从他的脸,滑到他手中摊开的素描本,再落回他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纯粹的、艺术家特有的、如同在测量光影、捕捉轮廓般的审视。清澈,专注,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冷静。
然后,在叶疏白几乎要以为对方会开口质问时,江霁的目光垂了下去。
他看向自己摊开在谱架上的厚重乐谱。没有去弹那个悬而未决的和弦,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翻到了乐谱的空白背面。
接着,在叶疏白紧缩的瞳孔注视下,江霁拿起了放在琴凳旁的一支削尖的铅笔。
笔尖落下。
不是落在记录音符的五线谱上,而是落在那片空白的、泛黄的纸页上。
线条流畅地延伸开来。没有犹豫,没有试探,落笔肯定而自信。江霁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但叶疏白能看到他微微抿起的唇角和那再次变得极度专注的眼神——与弹琴时燃烧生命的状态不同,这是一种冷静的、精确的、带着剖析意味的专注。他的手腕稳定地移动着,铅笔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竟奇异地与叶疏白之前炭笔的声音重合。
他在画什么?
画窗外那颗扭曲的梧桐树干?
画藤蔓墙上摇曳的光影?
还是……画刚才那个在窗外阴影里、被他“捕捉”到的窥视者?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再次狠狠撞在叶疏白的心防上。警惕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但在这警惕的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兴奋,如同幽暗的磷火,猝不及防地燃烧起来!
他被反向“注视”了!
被他观察的猎物,不仅发现了他,甚至……正在反过来“记录”他?!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在寰宇的顶层,他是绝对的掌控者,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更遑论将他作为观察和描绘的对象。而此刻,在这藤蔓缠绕的角落,一个弹钢琴的学生,用一支铅笔,在乐谱的背面,对他进行了无声的、却充满力量的反击(或者说,回应?)。
叶疏白握着炭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几分力道,指节依旧泛白,但不再是纯粹的防御姿态。他忘记了继续自己的速写,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在江霁移动的铅笔上,试图从那细微的动作中,揣测出纸上正在形成的线条轮廓。心跳依旧很快,但那冰冷的危机感,正被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和某种棋逢对手般的刺激感所取代。
琴房内,江霁画了几笔,动作忽然停顿。他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审视着纸上的线条,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那是一个自我否定的细微动作,带着一丝艺术家对作品未能达到预期的、本能的不满。
随即,他放下了铅笔。没有再看窗外一眼,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他重新翻回乐谱的前面,指尖落回琴键,深吸一口气,以雷霆之势砸下了那个悬置已久的、风暴般的**和弦!
轰然巨响的琴声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也惊醒了陷入复杂思绪的叶疏白。
江霁再次沉浸到他的音乐世界里,激烈的音符重新填满琴房。阳光依旧落在他身上,汗水再次渗出额角。
叶疏白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摊开的素描本。纸上,是江霁风暴演奏的半成品,线条停留在最激烈的瞬间,却因为主人的分神而失去了灵魂。他再看向窗内那个心无旁骛弹奏的身影,又想起那支在乐谱背面果断落下的铅笔。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合着强烈警惕、被冒犯的怒意、棋逢对手的兴奋以及更深层探知欲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墙下交织的光影,在他冰冷的心湖里疯狂蔓延。
观察的游戏,从这一刻起,性质彻底改变。单向的窥视变成了无声的对峙,隐匿的王冠之下,帝王的领域,第一次被来自尘埃的注视所触及。而那乐谱背面的寥寥数笔,成了悬在叶疏白心头的一个巨大谜团,一个充满挑衅与吸引力的反向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