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琴》 第1章 权柄之寂 伦敦金融城,“寰宇中心”的顶层,空气凝固得如同淬火的钢。巨大的落地窗外,泰晤士河蜿蜒如带,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群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匍匐,如同臣服的巨兽。长达十数米的会议桌光可鉴人,映照着十几张或凝重、或谄媚、或惨白的面孔。所有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磁石吸附,牢牢钉在主位那个年轻得近乎荒谬的男人身上——叶疏白。 没有象征权力的高定西装。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羊绒衫,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和一块看似低调、实则价值连城的铂金腕表。他深陷在宽大的总裁椅中,姿态甚至带着一丝慵懒,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如镜的红木扶手上轻叩。动作轻缓,却像沉重的鼓槌,一下下,沉闷地敲击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脏上,压迫感无声弥漫。 巨大的屏幕上,一份针对寰宇集团旗下某欧洲能源公司的做空报告正被无情地投影着。数据详实,逻辑严密,字里行间淬满了冰冷的恶意。负责该区域的董事,额角汗珠密布,精心打理的鬓角湿黏地贴在皮肤上,语速急促地辩解,声音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尖锐:“叶先生,这绝对是恶意攻击!我们的现金流模型经过三家顶级机构验证,资产减值计提完全符合IAS 36准则,对手是利用了准则解释的模糊地带进行……” 叶疏白抬了抬手。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会议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那位董事粗重、压抑的喘息。 叶疏白甚至没有看那位面如死灰的董事。他微微偏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图表和数字,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结了冰的寒潭,不起丝毫波澜。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穿透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 “漏洞不在现金流模型,而在第三季度财报第17页附注三,关于那家芬兰被收购公司商誉减值的未来现金流预测关键假设。”他的指尖在虚空中点了点,精准地指向屏幕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乐观增长率设定超出行业基准值3.5个百分点,且未充分披露敏感性分析。对手只需聘请一个二流的分析师,就能抓住这个点,利用IAS 36关于减值迹象判断的‘合理预期’漏洞,撬动你们的整个模型根基。”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那位已经摇摇欲坠的董事,平静得令人心寒:“给你48小时。要么拿出让做空机构彻底闭嘴的、无可辩驳的实质性证据——比如那份被你们刻意忽略的、显示芬兰公司核心客户流失率正在上升的内部市场调研报告。要么,准备好你的辞职信,以及引咎辞职后需要承担的法律责任评估报告。寰宇,”他声音微沉,字字千钧,“不需要在细节上留下致命把柄的负责人。” 没有怒斥,没有咆哮。平静的陈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杀予夺的裁决意味。那是久居权力顶峰、早已将裁决融入骨髓的冷漠。会议室里的气压低得让几个心理素质稍差的人几乎无法呼吸。 “散会。”叶疏白起身,动作流畅而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拖沓。 助理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他起身的瞬间便已无声靠近,低声快速汇报:“叶先生,专机已就位,一小时后起飞,目的地A市。清源大学建筑系新身份‘叶疏白’的所有手续已完成,信息绝对保密,背景设定为海外归国普通留学生,无任何特殊关联痕迹。住处也已安排妥当,是校内普通研究生公寓单间。” 叶疏白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算是回应。他走向那部专属的、直达地下停机坪的电梯。电梯门无声滑开,镜面般的轿厢内壁映出他线条冷硬、俊美到近乎锋利的侧脸。他望着镜中的自己,眼底深处,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沉的厌倦如同水底暗流般悄然滑过。 寰宇的权柄,生来就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冰冷的数字,永无止境的博弈,俯首帖耳的敬畏,还有那些隐藏在谦卑笑容下的贪婪与算计……这一切构筑的云端王座,坚固而冰冷。他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高效地处理着这些庞大到足以左右世界经济版图的资本洪流,却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这无上权柄,此刻更像一副华美而冰冷的枷锁。 电梯无声下降,城市的天际线在脚下飞速上升。叶疏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金属壁。他需要一点不同的东西。不是虚假的奉承,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永不停歇的硝烟。哪怕只是短暂的喘息,一缕真实的人间烟火,一丝不掺杂利益算计的鲜活气息——比如,一座远离金融风暴中心的象牙塔。 清源大学。一个名字划过他的脑海。一个可以暂时剥离“寰宇太子”这个沉重符号的地方。在那里,他只是“叶疏白”,一个对建筑结构有些兴趣的普通学生。一场俯瞰众生、体验另一种“平凡”的游戏。或许,能在那些充满青春躁动和理想主义的尘埃里,找到一丝能点燃他冰冷心湖的星火? 电梯门再次滑开,地下专属机库的冷风和引擎预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叶疏白迈步而出,走向那架线条流畅的庞巴迪环球8000私人飞机。巨大的机翼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如同他即将暂时卸下、却依旧如影随形的权柄。 他踏入机舱,在宽大舒适的座椅上坐下。舷窗外,是伦敦永不熄灭的金融城灯火,辉煌而冰冷。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加大,飞机开始滑行、加速,最终挣脱地心引力,冲入铅灰色的云层。 云端之上,叶疏白闭了闭眼,将那份做空报告、董事惨白的脸、以及寰宇帝国沉重的冠冕,暂时抛在身后。清源大学,那所古老学府的青葱林荫和书卷气息,成了他此刻唯一想抓住的、带着暖意的尘埃。权柄之寂,或许能在那里,被另一种声音打破。 第2章 初临清源 三天后,A市。 飞机平稳降落在国际机场。没有前呼后拥的随行团队,没有专属通道的特殊待遇。叶疏白只背着一个半旧的深灰色双肩包,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混杂在普通旅客中,低调地通过了海关。 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早已等候在到达区。司机沉默寡言,是寰宇在A市最底层的、完全不知晓叶疏白真实身份的安全人员。车子驶离机场,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林立的高楼逐渐被葱郁的绿意取代,街道变得开阔而宁静,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与伦敦金融城截然不同的、慢节奏的慵懒气息。 清源大学,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名校,静静矗立在城市的绿肺之中。古老的石砌拱门爬满深绿的藤蔓,厚重的石墙上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初秋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穿透高**国梧桐金黄的枝叶,在古老的石板路上洒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淡淡书卷的混合气息,清新而蓬勃。 叶疏白在校门口下了车。他拒绝了司机帮忙提行李的意图,自己背着那个看起来容量不大却沉甸甸的双肩包(里面装着必要的伪装文件和通讯设备),迈步走进了这座学府。 喧嚣瞬间包裹了他。拖着行李箱、脸上带着兴奋与好奇的新生;骑着单车、风风火火穿梭而过的学长学姐;抱着厚厚书本、步履匆匆的教授;社团招新的热情吆喝;篮球场上传来的阵阵喝彩……眼前的一切充满了鲜活的、躁动的、属于年轻生命的烟火气,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冰冷、高效、充满算计的寰宇顶层世界,判若云泥。 叶疏白微微眯了眯眼。他刻意收敛了所有属于“寰宇太子”的气场。步伐放得有些散漫,甚至带着点初来乍到的学生特有的、不着痕迹的打量。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黑发垂落,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过于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神。只有当他偶尔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扫过某栋建筑的穹顶或是廊柱的结构时,那深不见底的眸色和过于挺拔、仿佛蕴含着无形力量的身姿,才会泄露出几分异于常人的特质。 但这微小的破绽,在周围青春洋溢、充满好奇的人流中,并不显眼。路过的学生只觉得这是个过分好看的建筑系新生(他身上的疏离感和那沉甸甸的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熬夜画图的建筑狗),带着点初入名校的安静,仅此而已。 他按照指示牌,走向建筑系馆办理入学手续。红砖砌成的系馆古老而庄重,巨大的拱形窗户透着厚重的学术气息。手续办理处排着不长的队伍。叶疏白安静地排在后面,听着前面学生的闲聊,关于哪个教授严格,哪个设计室位置好,哪个食堂的菜最难吃……这些琐碎而真实的抱怨,对他而言陌生而新奇。 “姓名?” “叶疏白。” “专业?” “建筑学。” “证件。” 他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毫无破绽的身份证明文件。办事员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士,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被他过于出色的容貌晃了一下,但很快便低头核对信息,语气公事公办:“新生材料包,宿舍钥匙在A区3栋507。课程表在材料里,自己看。下一个。” 整个过程简单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关注。叶疏白接过那个印着清源大学LOGO的简陋帆布袋和一把普通的黄铜钥匙,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轻松感。在这里,他只是“叶疏白”。一个普通的、有些沉默的建筑系新生。 他背着包,走向分配的宿舍区。研究生公寓是几栋相对较新的建筑,环境清幽。A区3栋507,一个朝南的单间。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套书桌椅,一个衣柜,一个小小的独立卫浴。干净,但也仅此而已。这与他任何一处私宅的奢华都天差地别。 叶疏白将背包放在桌上,环顾四周。窗外,是宿舍楼后一片小小的草坪和几棵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拂面而来,夹杂着远处隐约的、属于校园的各种声音。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宁静感,悄然包裹了他。没有需要即刻处理的危机邮件,没有需要权衡的亿万级决策,没有需要提防的各色目光。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隔壁房间传来的、某个学生跑调的吉他弹唱。 他微微闭了闭眼,感受着这份刻意营造的“平凡”带来的短暂放空。 就在这时,一阵风送来了另一种声音。 起初很微弱,如同远处溪流的淙淙细语。但随着风势稍转,那声音骤然清晰起来,穿透了宿舍区的日常喧嚣,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撞入叶疏白的耳中。 是钢琴声。 并非舒缓的练习曲,也不是浪漫的肖邦夜曲。那旋律充满了棱角、冲突与不和谐的张力,音符跳跃、碰撞、时而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时而又在某个高点戛然而止,留下令人屏息的悬停,随即又以更强的力量爆发。技巧精湛到令人咋舌,每一个强音都如同重锤敲击,每一个弱音又细腻如丝,转折间充满了暴烈而精准的美感。更特别的是,这琴声里蕴含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生命力和孤高的灵魂呐喊,绝非循规蹈矩的学院派演奏。 叶疏白倏地睁开眼。他走到窗边,凝神细听。琴声的来源,是校园深处,与宿舍区隔着一个小山坡和一片树林的**艺术学院大楼**方向。 卓越。 极具个性。 甚至……带着一丝熟悉的、挑战规则的意味? 这琴声,与这宁静的校园,与他刻意选择的低调伪装,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它像一道划破平静湖面的闪电,瞬间攫住了叶疏白刚刚放松下来的心神。 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艺术楼在绿树的掩映下,只露出几片红色的坡屋顶和几扇反射着阳光的巨大玻璃窗。无法看清具体是哪个房间,但那穿透力极强的、充满力量与灵魂的琴声,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强烈的存在。 是谁? 建筑系新生叶疏白第一次踏入清源大学,第一次试图融入这平凡的尘埃。而就在这尘埃里,他第一次被一缕来自艺术楼方向的、卓越非凡的琴声,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沉寂的心湖。权柄之寂的缝隙中,悄然渗入了一丝未知的、充满生命力的回响。 第3章 固定视角 清源大学的日子,在叶疏白刻意的“平凡”伪装下,如同设定好程序的齿轮,开始平稳运转。 他很快摸清了建筑系的节奏:枯燥但基础的理论课,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的绘图室作业,小组合作中不可避免的摩擦与妥协。他扮演着一个能力中上、有些孤僻但不算难相处的新生。交上去的作业精准规范,从不拔尖也绝不拖后腿;小组讨论时偶尔提出一针见血的结构建议,随后又沉默下去,仿佛那只是灵光一闪;他住在普通的单间宿舍,吃食堂最普通的套餐,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和普通品牌的T恤。一切都在“叶疏白”这个身份允许的范围内,毫不起眼。 除了每周三下午。 《艺术概论》是清源大学最受欢迎的公共选修课之一,安排在阶梯大教室,容纳数百人。叶疏白选择这门课,纯粹因为它时间合适,且能提供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固定观察点。 他习惯提前十分钟到达,径直走向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最右侧靠窗的角落。这个位置视野极佳,能将整个教室尽收眼底,更重要的是,它足够偏僻、足够高,像一个小小的瞭望台,让他能最大限度地隐匿在人群的阴影里,观察而不被观察。 阳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涌入,带着青春的喧闹。叶疏白摊开一本《建筑结构原理》教材,目光却越过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例,精准地投向下方第三排,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 如同精确的钟摆,江霁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那里。 他通常穿着简洁的衬衫或薄毛衣,颜色素净。微垂着头,细碎的黑发半遮着光洁的额头。他习惯性地将一本厚重的乐谱或笔记放在桌面,但叶疏白观察了几次,发现他上课时很少翻动它们。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或是落在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身上,眼神专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讲台上,教授正慷慨激昂地讲解着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透视法则。叶疏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空白笔记本页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和他父亲在寰宇会议室里敲击红木扶手时一模一样,只是更轻、更缓。他的大脑自动处理着那些对他而言过于基础的知识点,如同处理一份枯燥的财报。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凝聚在第三排那个靠窗的身影上。 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江霁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看到他偶尔因为教授某句话而微微扬起的眉梢,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韵律感在桌面上轻轻点动——那是指尖在虚拟琴键上练习的微小习惯。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边,将他与周围略显嘈杂的环境隔离开来,形成一幅静谧的、自带光晕的剪影。 观察江霁在课堂上的状态,成了叶疏白每周三下午的固定仪式。这是一种安全的、单向的窥视。江霁对此一无所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是偶尔与邻座的同学(通常是音乐系的人)低声交流一两句。叶疏白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安全距离外,收集着关于猎物的静态信息:他的衣着偏好、他的小习惯、他与周围人互动的模式——礼貌、温和,但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然而,这种静态的观察,远不能满足叶疏白逐渐滋生的、更为隐秘的探知欲。课堂上的江霁,是收敛的,是蒙着一层薄纱的。叶疏白渴望看到更真实的、更鲜活的、属于音乐本身的江霁。 于是,每周三下午《艺术概论》课结束后,叶疏白会背上他那个半旧的帆布工具包,绕到艺术学院大楼的侧面。 他发现了三号琴房的秘密。 这间琴房位置相对偏僻,窗外对着的是一片浓密的藤蔓覆盖的墙壁和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人迹罕至。最关键的是,这间琴房最外侧的那扇高大窗户,不知是设计如此还是年久失修,永远留着一道缝隙。完美的窥视孔。 叶疏白像找到了专属的包厢。他会靠在爬满藤蔓的、带着凉意的墙壁上,姿态随意得像个在课间偷懒或等待灵感的学生。然后,他会从工具包里摸出那个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素描本和一支炭笔。 窗户里,是属于江霁的另一个世界。 阳光比在教室里更加慷慨地涌入,将钢琴和弹奏者笼罩其中。江霁脱掉了上课时的外套,只穿着里面的衬衫,袖口挽得更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弹奏的曲子,往往比课堂上叶疏白偶然听到的片段更加激烈、更加私人、更加充满挑战性。 此刻,他正在攻克一首技巧极其艰深的现代协奏曲片段。音符不再是流畅的旋律,而是充满了破碎感、不和谐音程和骤然的力度变化。江霁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疾速奔跑、跳跃、重击!动作干净利落到近乎冷酷,每一次下键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全身的力量仿佛都凝聚在那十根修长的手指上。他紧蹙着眉,额心那道极淡的褶皱深深陷了下去,薄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和白皙的颈侧悄然滑落,没入衣领。阳光在他低垂的、因极度专注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跳跃。 叶疏白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他不再仅仅是观察,而是在捕捉。炭笔的线条冷硬而精准,快速勾勒出光影在江霁侧脸上切割出的锐利明暗交界线,描绘着他因用力而紧绷如弓弦的下颌线条,记录下那在激烈演奏中微微颤动、如同蝶翼的眼睫阴影。他试图用线条的疏密和炭粉的浓淡,复刻那从琴键上迸发出来的、近乎暴烈的生命力和灵魂深处的呐喊。每一次指尖落下,那强有力的音符都仿佛穿透玻璃和空气,直接敲击在叶疏白沉寂的心弦上,引发无声却强烈的共振。 这画面,比寰宇会议室里动辄百亿的并购案更让他着迷。这是一种纯粹的、充满原始力量的美,带着毁灭与重生的意味。江霁沉浸在音乐中时,那种摒弃一切外物、燃烧自我的专注状态,是叶疏白在冰冷的权力场中从未见过的。它危险,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琴声有时会戛然而止。江霁停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会拿起旁边的手帕,仔细擦拭手心和额角滚落的汗珠。短暂的休息后,他会再次投入与音符的搏斗。有时,他也会拿出乐谱,在上面做着密密麻麻的标记,或者对着某个段落反复推敲、慢练。 叶疏白就像一个忠实的记录者,用炭笔而非相机,凝固下这些瞬间。他画江霁演奏时紧绷的侧影,画他休息时仰头喝水的喉结线条,画他蹙眉研究乐谱时专注的眉眼。素描本的一页页被填满,每一笔都带着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沉迷。 在这个藤蔓掩映的角落,透过那道狭窄的窗缝,叶疏白建立了他对江霁最私密的“外部角度”观察。这是独属于他的视角,一个隐匿在“平凡”建筑系学生外壳下的云端帝王,对人间惊鸿的无声注视。每周三下午,艺术楼三号琴房外,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下琴声、阳光、藤蔓的阴影,以及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记录着一场单向的、却日益深入的沉沦。 第4章 情史档案(一) 周三下午的《艺术概论》课,在白发教授对巴洛克艺术繁复之美的冗长阐述中落下帷幕。叶疏白如同往常一样,在人群涌向出口前,便已收拾好桌上那本充当摆设的《结构力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阶梯教室。 艺术楼三号琴房的“包厢”已经成了他固定的落脚点。藤蔓的凉意透过单薄的T恤渗入后背,他靠在斑驳的墙上,熟练地抽出素描本和炭笔。窗缝内,江霁正与一首技巧艰深的肖邦练习曲搏斗。音符如同冰冷的银链,在琴键上疾速滚动,又骤然凝结成沉重的和弦砸落。阳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下颌线因用力而显得格外清晰,额角的汗珠在光线下晶莹闪烁。叶疏白的炭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捕捉着那专注到近乎凌厉的神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激烈的琴声形成奇异的合奏。 一曲终了,江霁停下,胸膛微微起伏,抬手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他拿起水瓶喝了几口,目光随意地投向窗外,似乎在短暂地放空。叶疏白的笔也随之停顿,观察着这片刻的松弛。 就在这时,一阵节奏轻快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琴房外的宁静。一个穿着亮眼橘红色连衣裙的身影出现在林荫道上,像一团跳跃的火焰。波浪卷的长发随着她的步伐晃动,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热情笑容。叶疏白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这张脸他有印象。上周五傍晚,在学校后门那家颇受艺术生青睐的咖啡馆里,她就坐在江霁对面。当时江霁的目光更多停留在窗外飘落的梧桐叶上,偶尔回应一两句,姿态是礼貌而疏离的。叶疏白在脑海的“档案”里,给那次会面标注了【咖啡,15分钟,话题:某次画展,互动:平淡】。 此刻,薇薇安(叶疏白已经从咖啡馆邻桌的闲聊中捕捉到了这个名字)手里捧着两杯色彩极其鲜艳、插着吸管和小纸伞的饮品,隔着窗户就朝琴房内用力挥手,声音清脆得如同玻璃珠落地:“江霁!江霁!” 窗内的江霁闻声转过头。看到薇薇安,他清冷的眉眼并未如叶疏白预期般舒展开明显的笑意,只是礼貌性地牵了牵嘴角,那弧度很浅,如同水面被微风拂过留下的短暂涟漪。他放下水瓶,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永远留着一线缝隙的窗户。 “嗨,薇薇安。”他的声音透过窗缝传来,温和悦耳,但叶疏白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有事?”他问,身体姿态是放松的,但并未表现出特别的热情。 “给你带了新出的‘热带风暴’!超级解暑,超赞的!”薇薇安热情地将一杯色彩斑斓的冰饮递过去,指尖刻意地、带着点试探性地伸向江霁的手背。然而,江霁的手腕在接杯子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微微向内一旋,避开了那可能的触碰,只稳稳地握住了杯壁。动作流畅,不着痕迹,显然是社交场上惯用的技巧。 “谢谢。”江霁接过杯子,目光在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停留了一瞬,然后抬眼看向薇薇安,眉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他似乎对这过分甜腻和花哨的饮品不太感冒。 “别客气!”薇薇安身体前倾,手肘撑在窗台上,拉近了距离,眼神灼灼发亮,“重点是,晚上系里在‘蓝调’有个派对!庆祝老刘那个破天荒拿了奖的装置艺术!大家都去,都说一定要把你请来,都想听你弹琴呢!给个面子嘛?”她的语气带着撒娇般的期待。 江霁低头,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那杯“热带风暴”,甜腻的味道似乎让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再抬头时,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有礼的面具:“谢谢邀请。不过今晚有安排了,”他语气平稳,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得练琴,下周有个小考核。”理由充分,且将责任归于自身。 “啊……这样啊。”薇薇安脸上那明媚张扬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但她调整情绪的速度也很快,几乎是下一秒,笑容又重新扬起,只是少了些底气,“那……下次!下次一定!说定了哦!”她不甘心地又凑近了一点,似乎还想争取什么。 江霁却已微微颔首,唇角保持着那个礼貌性的弧度:“下次聊。”他抬手,动作自然地搭在窗框上,作势要关窗,姿态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曲子还没练完。”他补充了一句,目光已经重新投向琴房内的谱架。 薇薇安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悻悻然。她挥了挥手,声音有些发干:“好吧好吧,大忙人!那……拜拜!”说完,她转身,踩着来时的轻快步伐离去,只是背影透着一股泄了气的失落。 叶疏白靠在墙角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炭笔在他修长的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冰冷的金属笔杆触感清晰。 又一个。 他的脑海中,如同打开了一本无形的档案册。清晰的画面和标注快速闪过: 【目标:江霁】 【档案编号:QF-001】 时间:约三周前,图书馆东侧小径。 对象:芭蕾舞系,林晚(情报备注:气质清冷,追求者众)。 互动:林晚主动等待约30分钟,江霁出现后简短交谈( 第5章 情史档案(二) 周五的清晨,清源大学图书馆的穹顶阅览室浸润在一片静谧的微光里。巨大的拱形玻璃窗过滤掉初秋的燥热,只留下柔和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深色的橡木长桌和层层叠叠的书脊上。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地板蜡混合的沉静气味。这里是知识的圣殿,也成了叶疏白偶尔用来“校准”自己校园伪装节奏的地方。 他坐在阅览室深处一个靠窗的角落,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哥特式建筑结构图解》。晨曦透过彩绘玻璃,在他摊开的书页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他并未专注阅读,目光看似落在复杂的拱肋结构图上,实则像无形的雷达,平静地扫视着这片宁静的空间。在这里,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叶疏白”这个身份应有的状态:专注、安静、带着一点书卷气的疏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吸引了他无意间掠过的视线。 在靠近古籍区的一排高耸书架旁,伫立着一个女生。她穿着一条质感很好的米白色亚麻长裙,剪裁简约,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身形。长发是自然的黑色,柔顺地披在肩后,只在鬓边用一个极细的银色发夹别住几缕碎发。侧脸线条清丽,鼻梁秀挺,薄唇微抿,整个人像一株晨雾中的青竹,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清冷气质。 叶疏白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零点几秒。这张脸,他同样有印象。校园论坛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曾有人偷拍过她专注练舞的照片,配文是“芭蕾系高岭之花”。名字似乎叫苏蔓。情报备注:追求者众,但鲜少与人亲近,气质独特。 此刻,苏蔓并未在看书。她手里捧着一本诗集,但目光却频频投向图书馆入口的方向,脚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光洁的地板,像在打着某种无声的节拍。那份刻意维持的清冷姿态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和期盼,如同水底的暗纹,被叶疏□□准地捕捉到了。 她在等谁? 叶疏白心中划过这个念头,随即被一种近乎本能的预判覆盖。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图书馆的宁静,仿佛被这份无声的等待注入了一丝微妙的张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阳光的角度在缓缓移动。苏蔓等待的姿态从最初的期盼,渐渐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她合上诗集,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林荫道上稀疏的人影,侧影显得更加单薄和疏离。 大约二十分钟后,图书馆厚重的大门被轻轻推开。江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针织衫,身形修长,步履从容,带着一种清晨独有的清爽气息。他似乎刚从琴房出来,身上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音乐的沉静气场。他的目光在阅览室内扫视,很快便定格在窗边苏蔓清冷的背影上。 苏蔓几乎在同时感应到了他的到来,迅速转过身。看到江霁的瞬间,她清冷的眼眸里似乎亮了一下,如同冰层下骤然闪过的微光。她快步迎了上去,步伐带着芭蕾舞者特有的轻盈,却在距离江霁还有两步远的地方,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你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依旧维持着那份清冷感。 “嗯,刚练完。”江霁点了点头,声音温和,脸上也带着礼貌性的浅笑。他的目光落在苏蔓手中的诗集上,“在看什么?”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苏蔓将诗集微微举起,封面是深沉的蓝。 “很沉重的诗。”江霁的回应很自然,显然具备一定的文学素养,“适合在图书馆这样的地方读。” 两人并肩走向阅览区深处一张靠窗的空桌。叶疏白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观察到他们的侧面。 落座后,苏蔓似乎想说什么,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诗集的硬质封面,薄唇微启。然而,江霁的目光却在她开口前,被窗外飞过的一群白鸽吸引了过去。他微微侧头,看着鸽群掠过图书馆古老的尖顶,消失在澄澈的蓝天里,眼神专注,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的弧度。 苏蔓的话停在唇边。她顺着江霁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丝刚刚亮起的光芒,仿佛被窗外的晴空吸走了,只余下更深的清冷。她沉默地翻开诗集,指尖停留在某一页,却许久没有翻动。 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凝滞。 江霁似乎并未察觉这份凝滞。他收回目光,看向苏蔓,依旧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样子:“找我有事?” 他主动打破了沉默,语气是询问,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引导——将话题限定在“事”的范畴。 苏蔓抬起眼,清冷的眸光与江霁温和却疏离的目光对视了一瞬。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很轻:“下周市剧院有‘天鹅湖’的演出,基洛夫芭蕾舞团的巡演。我…多了一张票。” 她的话语简洁,带着一种属于她的矜持,但递出那张印制精美的票时,指尖带着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江霁的目光落在票上,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基洛夫?顶级水准。”他赞了一句,随即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不过,真不巧。下周三开始,我要封闭排练一个很重要的新作品,教授盯得很紧,恐怕抽不出时间了。” 理由充分,无懈可击,拒绝得温和而坚定。他甚至没有去接那张票。 苏蔓的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然后极其自然地将票收回,放回诗集中夹好。她的动作依旧优雅,仿佛只是放回一张书签,但指尖的力度似乎微微加重了。“没关系。”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学业要紧。” “嗯。”江霁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似乎那里有更吸引他的风景。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温和,却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 接下来的几分钟,对话变得极其简短。苏蔓问了几个关于音乐学院新课程的问题,江霁简短回答,态度礼貌但缺乏深入交流的意愿。更多的时候,是沉默。苏蔓低头看着诗集,江霁则望着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那是他在思考音符时的小习惯,在此刻显得与眼前的场景格格不入。 五分钟后,江霁看了看腕表——一个款式简约却价值不菲的机械表。“抱歉,我得去赶下一堂课了。”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好。”苏蔓也合上诗集,跟着站起来。 “谢谢你的邀请。”江霁再次露出那个温和的、公式化的笑容。 “不客气。”苏蔓的声音清冷依旧。 没有多余的道别。江霁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阅览室,背影很快消失在层层书架之间。苏蔓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弹。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身上,那身米白色的长裙和清冷的气质,在此刻显得格外孤寂。她低头,看着诗集里夹着的那张芭蕾舞票,指尖轻轻拂过票面,最终只是将书紧紧抱在胸前,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被无形拒绝后的萧瑟。 叶疏白收回了目光。指尖在书页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直线,如同在无形的档案册上写下新的记录。 【档案编号:QF-004】 时间:周五晨,清源大学图书馆古籍阅览区。 对象:苏蔓(芭蕾舞系,情报备注:气质清冷,追求者众,“高岭之花”)。 互动: 对象行为:明显等待目标(时长约20分钟);主动邀约(芭蕾舞演出票);尝试开启话题。 目标行为:准时出现但注意力易分散(窗外白鸽);礼貌性寒暄(诗集话题);明确拒绝邀约(理由:封闭排练);主导话题方向(限定于“事”);缺乏深入交流意愿(多次沉默,目光游离);主动终止会面(理由:上课)。 对象反应:初始期盼→等待焦躁→邀约被拒后掩饰失落→最终呈现被拒绝后的清冷疏离。 评估:目标社交礼仪无懈可击,拒绝方式温和但极其明确。对气质清冷型对象同样缺乏实质兴趣和情感投入。互动全程保持清晰的心理和物理距离。对象情绪波动明显,目标全程情绪稳定,无波澜。进一步印证目标情感模式:高度可控,浮于表面,难以触及核心。 叶疏白合上面前厚重的建筑图册。苏蔓的清冷孤寂并未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涟漪,如同看了一幕编排精美的哑剧。江霁的表现,精准得像一架调校完美的钢琴,每一个音符(动作、表情、语言)都恰到好处,却唯独缺少了能打动人心的灵魂共鸣。 情场浪子? 叶疏白心底那丝源于云端俯视的漠然与轻嘲,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江霁的情感世界,更像一场精心设计的社交表演。他游刃有余地穿行在不同的追求者之间,用无可挑剔的礼貌和温和,维持着一种优雅的距离感。他的热情似乎只倾注于冰冷的琴键,而非鲜活的人心。这种浮于表面的情感游戏,在叶疏白洞察一切的审视下,显得苍白而缺乏深度,甚至……有些乏味。 他拿起自己的东西,起身离开座位。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图书馆的宁静依旧,仿佛刚才那场带着清冷疏离意味的短暂接触,只是这浩瀚书海中的一粒微尘,未曾留下任何痕迹。叶疏白的步伐平稳,走向建筑系馆的方向。江霁的情感档案,又添上了疏离的一笔。这份观察,如同整理一份枯燥的数据报告,记录清晰,结论明确,却依旧无法触及他内心深处,那被三号琴房激烈琴声所点燃的、隐秘的探知欲。 第6章 反向注视 周三下午,艺术楼三号琴房外的藤蔓墙下,时间仿佛被琴声凝固。阳光穿过浓密的梧桐叶,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叶疏白背靠着带着凉意的墙壁,身体放松,姿态却如同蓄势待发的弓。他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疾走,发出急促而细密的“沙沙”声,与窗内流泻而出的激烈旋律形成一种奇异的、只有他能感知的合奏。 窗内,江霁正在驾驭一首情感张力极强的拉赫玛尼诺夫前奏曲。音符如同沉重的铅块,裹挟着呼啸的风暴,砸落在琴键上,又在瞬间化为悲怆的呜咽。他上身微微前倾,肩胛骨在薄薄的衬衫下绷出清晰的线条,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光洁的额角。每一次重音落下,他紧蹙的眉心和抿成直线的薄唇都诉说着与音符的殊死搏斗。阳光落在他低垂的、因极度专注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叶疏白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那道狭窄的窗缝,紧紧锁住江霁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肌肉的颤动。炭笔的线条冷硬、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在纸上疯狂地捕捉着那燃烧的生命力——光影在紧绷下颌线上切割出的锐利棱角,汗水滑过颈侧时拉长的阴影,以及那低垂眼睫下、仿佛蕴藏着整个风暴宇宙的深潭。 他沉浸在这种单向的、绝对的掌控感中。他是云端之上的帝王,是幕后的观察者,是这鲜活一幕的唯一记录者。江霁的专注、挣扎、乃至汗水,都成了他素描本上凝固的瞬间,供他审视、解读、收藏。这种隐秘的占有感,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亵渎的愉悦。 然而,就在那风暴般的旋律推向一个令人窒息的**、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砸下最后一个和弦的前一秒—— 窗内的江霁,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不是看向琴键,不是看向乐谱,而是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透过那道永远留着一线缝隙的窗户,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穿透了摇曳的光影和浓密的藤蔓,直直地射向了叶疏白隐匿的角落! 那一瞬间,时间真的凝固了。 叶疏白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骤然绷紧!握着炭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坚硬的笔杆几乎要嵌进掌心。一股冰冷的、久违的、属于顶级掠食者被反锁定的危机感,如同高压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椎,直冲天灵盖!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暴露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他引以为傲的隐匿技巧,他俯瞰众生的观察游戏,在这道清澈却锐利得惊人的目光下,显得如此拙劣可笑!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想要转身融入阴影,想要启动应急预案抹除一切痕迹……属于“寰宇太子”的防御机制在警报长鸣! 但更强大的控制力在下一个瞬间接管了他的身体。那是刻入骨髓的、面对突发危机时的绝对冷静。他强行压制住所有生理性的反应,硬生生地维持着靠在墙上的姿势,甚至在那道目光的逼视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慵懒地微微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让更多的阳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他只是一个被琴声吸引、恰好在此处休息或寻找灵感的学生,此刻抬起头,不过是对琴声突然中断的意外反应。 他迎向那道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片属于“叶疏白”的、带着些许被打扰的茫然和恰到好处的欣赏。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具之下,是惊涛骇浪般的警惕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前所未有的暴露感。 江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秒。 那感觉漫长如几个世纪。叶疏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轨迹:从他的脸,滑到他手中摊开的素描本,再落回他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纯粹的、艺术家特有的、如同在测量光影、捕捉轮廓般的审视。清澈,专注,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冷静。 然后,在叶疏白几乎要以为对方会开口质问时,江霁的目光垂了下去。 他看向自己摊开在谱架上的厚重乐谱。没有去弹那个悬而未决的和弦,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翻到了乐谱的空白背面。 接着,在叶疏白紧缩的瞳孔注视下,江霁拿起了放在琴凳旁的一支削尖的铅笔。 笔尖落下。 不是落在记录音符的五线谱上,而是落在那片空白的、泛黄的纸页上。 线条流畅地延伸开来。没有犹豫,没有试探,落笔肯定而自信。江霁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但叶疏白能看到他微微抿起的唇角和那再次变得极度专注的眼神——与弹琴时燃烧生命的状态不同,这是一种冷静的、精确的、带着剖析意味的专注。他的手腕稳定地移动着,铅笔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竟奇异地与叶疏白之前炭笔的声音重合。 他在画什么? 画窗外那颗扭曲的梧桐树干? 画藤蔓墙上摇曳的光影? 还是……画刚才那个在窗外阴影里、被他“捕捉”到的窥视者?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再次狠狠撞在叶疏白的心防上。警惕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但在这警惕的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兴奋,如同幽暗的磷火,猝不及防地燃烧起来! 他被反向“注视”了! 被他观察的猎物,不仅发现了他,甚至……正在反过来“记录”他?!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在寰宇的顶层,他是绝对的掌控者,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更遑论将他作为观察和描绘的对象。而此刻,在这藤蔓缠绕的角落,一个弹钢琴的学生,用一支铅笔,在乐谱的背面,对他进行了无声的、却充满力量的反击(或者说,回应?)。 叶疏白握着炭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几分力道,指节依旧泛白,但不再是纯粹的防御姿态。他忘记了继续自己的速写,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在江霁移动的铅笔上,试图从那细微的动作中,揣测出纸上正在形成的线条轮廓。心跳依旧很快,但那冰冷的危机感,正被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和某种棋逢对手般的刺激感所取代。 琴房内,江霁画了几笔,动作忽然停顿。他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审视着纸上的线条,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那是一个自我否定的细微动作,带着一丝艺术家对作品未能达到预期的、本能的不满。 随即,他放下了铅笔。没有再看窗外一眼,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他重新翻回乐谱的前面,指尖落回琴键,深吸一口气,以雷霆之势砸下了那个悬置已久的、风暴般的**和弦! 轰然巨响的琴声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也惊醒了陷入复杂思绪的叶疏白。 江霁再次沉浸到他的音乐世界里,激烈的音符重新填满琴房。阳光依旧落在他身上,汗水再次渗出额角。 叶疏白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摊开的素描本。纸上,是江霁风暴演奏的半成品,线条停留在最激烈的瞬间,却因为主人的分神而失去了灵魂。他再看向窗内那个心无旁骛弹奏的身影,又想起那支在乐谱背面果断落下的铅笔。 一种极其陌生的、混合着强烈警惕、被冒犯的怒意、棋逢对手的兴奋以及更深层探知欲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墙下交织的光影,在他冰冷的心湖里疯狂蔓延。 观察的游戏,从这一刻起,性质彻底改变。单向的窥视变成了无声的对峙,隐匿的王冠之下,帝王的领域,第一次被来自尘埃的注视所触及。而那乐谱背面的寥寥数笔,成了悬在叶疏白心头的一个巨大谜团,一个充满挑衅与吸引力的反向标记。 第7章 林琛初现 琴房内,拉赫玛尼诺夫风暴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震颤。江霁重重呼出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光洁的琴键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他靠在琴凳背上,闭了闭眼,似乎还在平复那场与音符搏斗后激荡的心绪。叶疏白靠在藤蔓覆盖的冰凉墙壁上,手中的炭笔悬停在素描本上方,笔尖的炭粉在江霁汗湿的颈项阴影处凝滞。窗内那个疲惫却依旧挺拔的侧影,和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乐谱背面那几道神秘而挑衅的铅笔线条,交织成一片混乱的磁场,让他罕有地失去了继续落笔的**。 他正准备合上本子,结束这场因“反向注视”而变得有些失控的观察。林荫道的另一端,一个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来人并非学生。 他穿着一件剪裁极为考究的浅咖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深灰色T恤。身姿挺拔,步履从容,带着一种与校园青春躁动格格不入的沉稳气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俊朗,五官端正,眼神温和而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手里没有捧着花哨的饮料或礼物,只提着一个简约的、印着低调烫金字样的牛皮纸袋。他的目光径直投向三号琴房的窗口,唇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抹宁静的、带着宠溺意味的笑意,如同归家的旅人看到熟悉的灯火。 叶疏白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这个人,不在他已有的、关于江霁“情史档案”的任何记录里。他的气质,他的年龄,他的姿态……都昭示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分量。一种冰冷的预感冒了出来。 窗内的江霁,几乎在同时,也看到了来人。 那一瞬间的变化,如同在冰冷的画布上泼洒了滚烫的熔金。 江霁紧蹙的、因练琴而显得凌厉的眉头,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骤然完全舒展开来。唇角上扬的弧度不再是面对薇薇安或苏蔓时那种礼貌性的、带着距离感的牵动,而是从眼底深处漾开的、真实的、温暖的,甚至带着一丝少年气的雀跃!那笑容点亮了他整张清冷的面容,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疏离,仿佛瞬间从云端跌入温暖的人间烟火。 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全然放松的轻快,迅速推开那扇永远留着一线缝隙的窗户。身体语言是全然敞开的、毫无防备的姿态。声音透过窗缝传来,真切可闻,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和惊喜:“琛哥?你怎么来了?” 那声“琛哥”叫得极其自然熟稔,尾音微微上扬,透着一股依赖。 林琛。叶疏白在心中迅速锁定了这个名字。情报网需要更新了。 林琛走近窗边,笑容加深,那是一种成熟男人才有的、包容而笃定的笑容。他将手中的牛皮纸袋递过去,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过千百遍。“顺路。刚开完会,‘云间’新出炉的杏仁可颂,你喜欢的。”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江霁伸手去接。这一次,他的指尖没有任何闪避!反而在接过纸袋沉甸甸的温暖时,指腹极其短暂地、几乎像无意识般,轻轻擦过了林琛递东西的手腕内侧!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接触,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叶疏白之前所有关于江霁情感模式的冷漠观察和“浮于表面”的冰冷结论! “正好饿了!”江霁的语气轻快得如同跳跃的音符,带着一种叶疏白从未听过的、近乎撒娇般的雀跃。他迫不及待地低头,像只嗅到美味的小动物般凑近纸袋口深吸了一口气,“好香!还是琛哥懂我!” 他直接捏出一个金黄酥脆、散发着浓郁黄油香气的可颂,毫不在意形象地咬了一大口,细碎的酥皮沾在唇角也浑不在意,满足地眯了眯眼。 林琛单手随意地撑在窗台冰凉的瓷砖上,微微倾身,目光专注地落在江霁沾着碎屑的脸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纵容和笑意:“练得怎么样?那首‘钟’?”(他精准地说出了江霁正在攻克的高难度曲目)。 江霁嘴里塞着可颂,腮帮子微微鼓起,声音有些含糊,但语气是熟稔的、带着点依赖的抱怨,如同向最信任的人倾诉烦恼:“别提了!第三乐章那段变态的轮指复调,怎么练都觉得颗粒感不够清晰,层次糊在一起,听着别扭死了!” 他皱着鼻子,像个遇到难题的孩子,在林琛面前,他彻底卸下了面对外人时的清冷面具。 林琛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沉稳而温和,像大提琴的低鸣。他很自然地抬起手,用拇指指腹极其温柔地、迅捷地拂去江霁唇角沾着的那点酥皮碎屑。动作快得几乎一闪而过,却无比精准自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深入骨髓的亲密。“别急,”他声音低沉,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晚上回去再听听霍洛维茨和阿格里奇那几个版本的录音?对比一下他们的触键和踏板处理。或许能找到点灵感。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沉淀,别把自己逼太紧。” “嗯!”江霁用力点头,嘴里还嚼着可颂,目光却亮晶晶地、全然地信任地看着林琛,仿佛林琛的话语就是解决一切难题的金科玉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笼罩在一个无形的、温暖而默契的茧房中。窗内飘散着可颂的甜香和咖啡(林琛纸袋里似乎还有一杯)的醇厚气息,混合着江霁身上淡淡的汗水气息和林琛带来的、属于成熟世界的沉稳木质香调。一种生活的、真实的、充满依赖与信任的亲密感,如同暖流般弥漫开来。 叶疏白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如同一尊骤然被投入绝对零度的雕塑。他手中的炭笔不知何时已死死攥紧,冰冷的金属笔杆带着沉甸甸的铅芯,几乎要嵌入他的掌心,留下深刻的凹痕。窗户里映出的那一幕:阳光,可颂的香气,林琛手指拂过江霁唇角时那熟稔到刺眼的温柔,江霁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雏鸟归巢般的全然的信任与依赖……这不再是他观察日志中那些乏善可陈的“情史档案”,这是一幅完整的、稳固的、充满了生活实感和灵魂共鸣的亲密画卷! 一股极其陌生的、冰冷而尖锐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情绪,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叶疏白惯常冷漠的心湖!那不是对过往那些女伴的漠然或轻嘲,那是一种领地意识被彻底挑衅、某种被他潜意识圈定为观察物的“珍稀存在”被他人稳稳占据的、近乎原始的本能反应!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被彻底排除在外的焦躁,以及一种……被称之为“嫉妒”的毒火,正从被冰棱刺穿的深处猛烈燃烧起来! 这把毒火,比“反向注视”带来的警惕和兴奋,更加灼热,更加具有毁灭性。它烧灼着他引以为傲的冷静,烧灼着他云端俯瞰的优越感,更烧灼着他之前对江霁“情场浪子”、“情感浮于表面”的轻率定论。 他猛地移开目光,仿佛被那窗内的暖光刺痛。动作突兀地合上素描本,坚硬的封面发出清晰而刺耳的“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角落如同一声惊雷。他转身,没有任何停留,近乎粗暴地挤入林荫道另一侧刚刚下课涌出的人流。背影依旧挺拔如松柏,却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和肃杀之意紧紧包裹,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冷硬,散发出生人勿近的低压。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孤绝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被拉长的、冰冷的权柄,在此刻却显得如此落寞而……充满攻击性。 窗内,林琛低沉温和的笑语和江霁模糊的回应隐隐传来,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和生活的暖意。叶疏白的世界,在短暂窥见那抹名为“林琛”的暖阳后,重新沉入属于他的、寂静而冰冷的云端。只是这一次,那冰冷的底色下,清晰地烙印着被名为“江霁”的火焰点燃的、名为“林琛”的幽暗荆棘。那把被他刻意塞在帆布包最底层、价值九块九的超市打折伞,冰冷的塑料手柄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硌着他的掌心,尖锐地提醒着他精心构建的“平凡”伪装下,那无法伪装的、被彻底搅动翻涌的汹涌暗流与滔天妒火。 观察游戏,第一次让他尝到了失控的滋味,而这滋味,比“反向注视”更加尖锐、更加苦涩,也更加……危险。林琛的出现,如同一道清晰的分割线,将叶疏白对江霁的观察,粗暴地划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