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内,拉赫玛尼诺夫风暴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震颤。江霁重重呼出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光洁的琴键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他靠在琴凳背上,闭了闭眼,似乎还在平复那场与音符搏斗后激荡的心绪。叶疏白靠在藤蔓覆盖的冰凉墙壁上,手中的炭笔悬停在素描本上方,笔尖的炭粉在江霁汗湿的颈项阴影处凝滞。窗内那个疲惫却依旧挺拔的侧影,和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乐谱背面那几道神秘而挑衅的铅笔线条,交织成一片混乱的磁场,让他罕有地失去了继续落笔的**。
他正准备合上本子,结束这场因“反向注视”而变得有些失控的观察。林荫道的另一端,一个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来人并非学生。
他穿着一件剪裁极为考究的浅咖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深灰色T恤。身姿挺拔,步履从容,带着一种与校园青春躁动格格不入的沉稳气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俊朗,五官端正,眼神温和而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手里没有捧着花哨的饮料或礼物,只提着一个简约的、印着低调烫金字样的牛皮纸袋。他的目光径直投向三号琴房的窗口,唇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抹宁静的、带着宠溺意味的笑意,如同归家的旅人看到熟悉的灯火。
叶疏白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这个人,不在他已有的、关于江霁“情史档案”的任何记录里。他的气质,他的年龄,他的姿态……都昭示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分量。一种冰冷的预感冒了出来。
窗内的江霁,几乎在同时,也看到了来人。
那一瞬间的变化,如同在冰冷的画布上泼洒了滚烫的熔金。
江霁紧蹙的、因练琴而显得凌厉的眉头,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骤然完全舒展开来。唇角上扬的弧度不再是面对薇薇安或苏蔓时那种礼貌性的、带着距离感的牵动,而是从眼底深处漾开的、真实的、温暖的,甚至带着一丝少年气的雀跃!那笑容点亮了他整张清冷的面容,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疏离,仿佛瞬间从云端跌入温暖的人间烟火。
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全然放松的轻快,迅速推开那扇永远留着一线缝隙的窗户。身体语言是全然敞开的、毫无防备的姿态。声音透过窗缝传来,真切可闻,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和惊喜:“琛哥?你怎么来了?” 那声“琛哥”叫得极其自然熟稔,尾音微微上扬,透着一股依赖。
林琛。叶疏白在心中迅速锁定了这个名字。情报网需要更新了。
林琛走近窗边,笑容加深,那是一种成熟男人才有的、包容而笃定的笑容。他将手中的牛皮纸袋递过去,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过千百遍。“顺路。刚开完会,‘云间’新出炉的杏仁可颂,你喜欢的。”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江霁伸手去接。这一次,他的指尖没有任何闪避!反而在接过纸袋沉甸甸的温暖时,指腹极其短暂地、几乎像无意识般,轻轻擦过了林琛递东西的手腕内侧!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接触,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叶疏白之前所有关于江霁情感模式的冷漠观察和“浮于表面”的冰冷结论!
“正好饿了!”江霁的语气轻快得如同跳跃的音符,带着一种叶疏白从未听过的、近乎撒娇般的雀跃。他迫不及待地低头,像只嗅到美味的小动物般凑近纸袋口深吸了一口气,“好香!还是琛哥懂我!” 他直接捏出一个金黄酥脆、散发着浓郁黄油香气的可颂,毫不在意形象地咬了一大口,细碎的酥皮沾在唇角也浑不在意,满足地眯了眯眼。
林琛单手随意地撑在窗台冰凉的瓷砖上,微微倾身,目光专注地落在江霁沾着碎屑的脸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纵容和笑意:“练得怎么样?那首‘钟’?”(他精准地说出了江霁正在攻克的高难度曲目)。
江霁嘴里塞着可颂,腮帮子微微鼓起,声音有些含糊,但语气是熟稔的、带着点依赖的抱怨,如同向最信任的人倾诉烦恼:“别提了!第三乐章那段变态的轮指复调,怎么练都觉得颗粒感不够清晰,层次糊在一起,听着别扭死了!” 他皱着鼻子,像个遇到难题的孩子,在林琛面前,他彻底卸下了面对外人时的清冷面具。
林琛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沉稳而温和,像大提琴的低鸣。他很自然地抬起手,用拇指指腹极其温柔地、迅捷地拂去江霁唇角沾着的那点酥皮碎屑。动作快得几乎一闪而过,却无比精准自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深入骨髓的亲密。“别急,”他声音低沉,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晚上回去再听听霍洛维茨和阿格里奇那几个版本的录音?对比一下他们的触键和踏板处理。或许能找到点灵感。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沉淀,别把自己逼太紧。”
“嗯!”江霁用力点头,嘴里还嚼着可颂,目光却亮晶晶地、全然地信任地看着林琛,仿佛林琛的话语就是解决一切难题的金科玉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笼罩在一个无形的、温暖而默契的茧房中。窗内飘散着可颂的甜香和咖啡(林琛纸袋里似乎还有一杯)的醇厚气息,混合着江霁身上淡淡的汗水气息和林琛带来的、属于成熟世界的沉稳木质香调。一种生活的、真实的、充满依赖与信任的亲密感,如同暖流般弥漫开来。
叶疏白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如同一尊骤然被投入绝对零度的雕塑。他手中的炭笔不知何时已死死攥紧,冰冷的金属笔杆带着沉甸甸的铅芯,几乎要嵌入他的掌心,留下深刻的凹痕。窗户里映出的那一幕:阳光,可颂的香气,林琛手指拂过江霁唇角时那熟稔到刺眼的温柔,江霁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雏鸟归巢般的全然的信任与依赖……这不再是他观察日志中那些乏善可陈的“情史档案”,这是一幅完整的、稳固的、充满了生活实感和灵魂共鸣的亲密画卷!
一股极其陌生的、冰冷而尖锐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情绪,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叶疏白惯常冷漠的心湖!那不是对过往那些女伴的漠然或轻嘲,那是一种领地意识被彻底挑衅、某种被他潜意识圈定为观察物的“珍稀存在”被他人稳稳占据的、近乎原始的本能反应!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被彻底排除在外的焦躁,以及一种……被称之为“嫉妒”的毒火,正从被冰棱刺穿的深处猛烈燃烧起来!
这把毒火,比“反向注视”带来的警惕和兴奋,更加灼热,更加具有毁灭性。它烧灼着他引以为傲的冷静,烧灼着他云端俯瞰的优越感,更烧灼着他之前对江霁“情场浪子”、“情感浮于表面”的轻率定论。
他猛地移开目光,仿佛被那窗内的暖光刺痛。动作突兀地合上素描本,坚硬的封面发出清晰而刺耳的“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角落如同一声惊雷。他转身,没有任何停留,近乎粗暴地挤入林荫道另一侧刚刚下课涌出的人流。背影依旧挺拔如松柏,却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和肃杀之意紧紧包裹,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冷硬,散发出生人勿近的低压。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孤绝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被拉长的、冰冷的权柄,在此刻却显得如此落寞而……充满攻击性。
窗内,林琛低沉温和的笑语和江霁模糊的回应隐隐传来,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和生活的暖意。叶疏白的世界,在短暂窥见那抹名为“林琛”的暖阳后,重新沉入属于他的、寂静而冰冷的云端。只是这一次,那冰冷的底色下,清晰地烙印着被名为“江霁”的火焰点燃的、名为“林琛”的幽暗荆棘。那把被他刻意塞在帆布包最底层、价值九块九的超市打折伞,冰冷的塑料手柄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硌着他的掌心,尖锐地提醒着他精心构建的“平凡”伪装下,那无法伪装的、被彻底搅动翻涌的汹涌暗流与滔天妒火。
观察游戏,第一次让他尝到了失控的滋味,而这滋味,比“反向注视”更加尖锐、更加苦涩,也更加……危险。林琛的出现,如同一道清晰的分割线,将叶疏白对江霁的观察,粗暴地划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