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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固定视角

作者:樱桃炒数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源大学的日子,在叶疏白刻意的“平凡”伪装下,如同设定好程序的齿轮,开始平稳运转。


    他很快摸清了建筑系的节奏:枯燥但基础的理论课,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的绘图室作业,小组合作中不可避免的摩擦与妥协。他扮演着一个能力中上、有些孤僻但不算难相处的新生。交上去的作业精准规范,从不拔尖也绝不拖后腿;小组讨论时偶尔提出一针见血的结构建议,随后又沉默下去,仿佛那只是灵光一闪;他住在普通的单间宿舍,吃食堂最普通的套餐,穿着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和普通品牌的T恤。一切都在“叶疏白”这个身份允许的范围内,毫不起眼。


    除了每周三下午。


    《艺术概论》是清源大学最受欢迎的公共选修课之一,安排在阶梯大教室,容纳数百人。叶疏白选择这门课,纯粹因为它时间合适,且能提供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固定观察点。


    他习惯提前十分钟到达,径直走向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最右侧靠窗的角落。这个位置视野极佳,能将整个教室尽收眼底,更重要的是,它足够偏僻、足够高,像一个小小的瞭望台,让他能最大限度地隐匿在人群的阴影里,观察而不被观察。


    阳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涌入,带着青春的喧闹。叶疏白摊开一本《建筑结构原理》教材,目光却越过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例,精准地投向下方第三排,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


    如同精确的钟摆,江霁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那里。


    他通常穿着简洁的衬衫或薄毛衣,颜色素净。微垂着头,细碎的黑发半遮着光洁的额头。他习惯性地将一本厚重的乐谱或笔记放在桌面,但叶疏白观察了几次,发现他上课时很少翻动它们。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或是落在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身上,眼神专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讲台上,教授正慷慨激昂地讲解着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透视法则。叶疏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空白笔记本页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和他父亲在寰宇会议室里敲击红木扶手时一模一样,只是更轻、更缓。他的大脑自动处理着那些对他而言过于基础的知识点,如同处理一份枯燥的财报。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凝聚在第三排那个靠窗的身影上。


    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江霁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看到他偶尔因为教授某句话而微微扬起的眉梢,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韵律感在桌面上轻轻点动——那是指尖在虚拟琴键上练习的微小习惯。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边,将他与周围略显嘈杂的环境隔离开来,形成一幅静谧的、自带光晕的剪影。


    观察江霁在课堂上的状态,成了叶疏白每周三下午的固定仪式。这是一种安全的、单向的窥视。江霁对此一无所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是偶尔与邻座的同学(通常是音乐系的人)低声交流一两句。叶疏白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安全距离外,收集着关于猎物的静态信息:他的衣着偏好、他的小习惯、他与周围人互动的模式——礼貌、温和,但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然而,这种静态的观察,远不能满足叶疏白逐渐滋生的、更为隐秘的探知欲。课堂上的江霁,是收敛的,是蒙着一层薄纱的。叶疏白渴望看到更真实的、更鲜活的、属于音乐本身的江霁。


    于是,每周三下午《艺术概论》课结束后,叶疏白会背上他那个半旧的帆布工具包,绕到艺术学院大楼的侧面。


    他发现了三号琴房的秘密。


    这间琴房位置相对偏僻,窗外对着的是一片浓密的藤蔓覆盖的墙壁和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人迹罕至。最关键的是,这间琴房最外侧的那扇高大窗户,不知是设计如此还是年久失修,永远留着一道缝隙。完美的窥视孔。


    叶疏白像找到了专属的包厢。他会靠在爬满藤蔓的、带着凉意的墙壁上,姿态随意得像个在课间偷懒或等待灵感的学生。然后,他会从工具包里摸出那个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素描本和一支炭笔。


    窗户里,是属于江霁的另一个世界。


    阳光比在教室里更加慷慨地涌入,将钢琴和弹奏者笼罩其中。江霁脱掉了上课时的外套,只穿着里面的衬衫,袖口挽得更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弹奏的曲子,往往比课堂上叶疏白偶然听到的片段更加激烈、更加私人、更加充满挑战性。


    此刻,他正在攻克一首技巧极其艰深的现代协奏曲片段。音符不再是流畅的旋律,而是充满了破碎感、不和谐音程和骤然的力度变化。江霁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疾速奔跑、跳跃、重击!动作干净利落到近乎冷酷,每一次下键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全身的力量仿佛都凝聚在那十根修长的手指上。他紧蹙着眉,额心那道极淡的褶皱深深陷了下去,薄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线,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和白皙的颈侧悄然滑落,没入衣领。阳光在他低垂的、因极度专注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跳跃。


    叶疏白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他不再仅仅是观察,而是在捕捉。炭笔的线条冷硬而精准,快速勾勒出光影在江霁侧脸上切割出的锐利明暗交界线,描绘着他因用力而紧绷如弓弦的下颌线条,记录下那在激烈演奏中微微颤动、如同蝶翼的眼睫阴影。他试图用线条的疏密和炭粉的浓淡,复刻那从琴键上迸发出来的、近乎暴烈的生命力和灵魂深处的呐喊。每一次指尖落下,那强有力的音符都仿佛穿透玻璃和空气,直接敲击在叶疏白沉寂的心弦上,引发无声却强烈的共振。


    这画面,比寰宇会议室里动辄百亿的并购案更让他着迷。这是一种纯粹的、充满原始力量的美,带着毁灭与重生的意味。江霁沉浸在音乐中时,那种摒弃一切外物、燃烧自我的专注状态,是叶疏白在冰冷的权力场中从未见过的。它危险,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琴声有时会戛然而止。江霁停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会拿起旁边的手帕,仔细擦拭手心和额角滚落的汗珠。短暂的休息后,他会再次投入与音符的搏斗。有时,他也会拿出乐谱,在上面做着密密麻麻的标记,或者对着某个段落反复推敲、慢练。


    叶疏白就像一个忠实的记录者,用炭笔而非相机,凝固下这些瞬间。他画江霁演奏时紧绷的侧影,画他休息时仰头喝水的喉结线条,画他蹙眉研究乐谱时专注的眉眼。素描本的一页页被填满,每一笔都带着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沉迷。


    在这个藤蔓掩映的角落,透过那道狭窄的窗缝,叶疏白建立了他对江霁最私密的“外部角度”观察。这是独属于他的视角,一个隐匿在“平凡”建筑系学生外壳下的云端帝王,对人间惊鸿的无声注视。每周三下午,艺术楼三号琴房外,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下琴声、阳光、藤蔓的阴影,以及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记录着一场单向的、却日益深入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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