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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封信

作者:雨行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亲爱的多莉小姐:


    你好。


    在收到你的来信前,我刚刚与新的“代理律师”进行了会谈。他跟之前的几任毫无差别,用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包装自己丑陋的好奇心与急躁的**,急于从我口中诱出一些所谓的“真相”。我有时甚至怀疑这些家伙持有的到底是律师资格证还是记者资格证。算了,抱怨就到此为止吧,他们不值得我浪费刚申请下来的珍贵纸笔。


    这么快就能收到你的回信令我十分诧异,非常感谢你考虑到了寄送与审查可能导致的时间差。你真诚的鼓励令我内心充满喜悦。让我忍不住想要立刻给你回信。


    让我接着上次的故事讲述:


    在火星上访问地球的局域网代价高昂,当时我狠心拿出多年的积蓄按月租用了一条私人星际信道,才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伴侣为什么会突然发疯。它并不是普通的型号,而是由ANSY公司推出的一种以“偶像”为职业的特殊伴侣。


    这种型号的产品在正式上市前,公司会将同批次的数个实验体包装成为一个组合,放在自家旗下的娱乐公司出道。打着“养成系”的招牌,把2-3年的偶像活动期拿来做机器学习与数据库累积,美其名曰“Learn for you”,在时机成熟后,它们会参加一场叫做“决赛出道夜”的演唱会,各个型号的粉丝都会集中在那天为他们的组合“成员”投票,只有位列前3的实验体才能够获得“出道”的资格,被批量生产上架。


    至于我和契卡捡到的这两个伴侣,就是当初没能当选的淘汰品原型机,完全没有做过任何家用适配,它们最后的记忆仍然停留在那个残酷的夜晚,以为睁开眼睛又是被偶像工作塞满的一天。


    这让我感到生气,一台只会唱跳飞吻的漂亮机器不但对我毫无用处,还要白白承担可能会坐牢的风险。尤其是当伴侣告诉我说自己已经容纳不下任何一点新东西,甚至连神户摇滚的调法都学不了时,我差点就把它踢出家门。但最后我还是举手认输,一头埋进它体内庞大的数据库中寻找破解办法。


    不得不承认,这方面上契卡比我强多了,当我还在解决系统防火墙时,蕾贝卡已经彻底抛弃偶像身份,成了一个快乐的居家小女孩。这让我非常不爽,我把受阻的原因归结为它们并不是ANSY公司的通用型号,导致我不能按照一般的思路去操作。对于我的不法行为伴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抵抗,它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等着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台本和镜头。


    从那以后调教伴侣就成为了我日程中的头等大事。好在从契卡扒出的源代码来看它们应该是第一代产品,存在不少空门,这才让我勉勉强强闯了进来。第一个被抹除的就是粉丝交互数据库。之前它把我当成粉丝明迎暗拒惹出了不少麻烦,拿掉这玩意儿后我们才建立了相对平等的关系,也总算给新的家务程序腾出了位置。录入进菜谱,告诉它将要开始长期制作一档美食类节目后,我的生活立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出门有便当,到家有饭菜。这极大地激励了我攻克难关的决心,立志要将整套空间立体监管系统塞进去,彻底从收拾屋子的劳役中解脱出来。


    期间契卡帮我参谋了不少,就差撸袖子直接上顺带敲我一笔了。被我拒绝无数次后才悻悻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叮嘱道“除了程序开发之外你也要给他做测试,带他学习,建立新的资料库,所以多跟他说说话,别整天阴着个脸跟人家欠你几百万一样。能白捡来就不错了!”


    明明是我欠它五百万。我瞥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伴侣,它只在进入厨房后才会有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甚至会向我指定的几个“摄像机位”寻求互动。除此之外大片的空白时间它就坐在沙发上神情淡漠地发呆,似乎很习惯于此。但对我来说却像是在家中筑起了一座高墙,或许制造这种无法弥合的距离感也是偶像的工作之一,于是跟它聊天的计划每天都被搁置下来,直到有一天我因为排班变动提前回了家,那个时候正是它的“美食节目”开始录制的时间。


    我推开门,欢快吵闹的音乐夹杂着伴侣的声音飘入耳中,我没有仔细听,不外乎是“油不可以放得太多,长胖了就糟糕了”、“我的粉丝都很温柔,就算胖了大概也不会批评我吧”、“但下次舞台可能就会跳不起来了,队形会变得凹下去”之类老掉牙的综艺台词。我没有在意,径直走了过去,想倒一点喝的解渴。但是还没等我碰到厨房的任何东西,就被伴侣一把拖住,它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强制性地将我转向“摄像机位”的方向,语气自然而惊喜地开始介绍“哦哦!看看我捉到了谁!节目开播26期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嘉宾,也是我经常跟大家提起的最好的朋友!那么接下来就请他先来自我介绍一下——”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弯,伴侣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见没有反应,就自顾自地继续演了下去“看起来我的朋友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平时我会调一杯他最喜欢的神户摇滚,但是今天我想换个新的花样。”


    在整期“节目”录制期间,我都没能走出厨房的范围,心情复杂地看着伴侣快乐地一边忙碌一边唠叨,我想它应该很清楚,我指出的“摄像机位”只是几个黑色挂钩,但是机械智能并没有“拒绝”这个概念,于是它顺从地接纳了,并且尽力将其编织得不那么像是个谎言,又或许它自行将之补全,以为是某种整蛊类节目,真正的摄像头存在于其他无法被发现的地方。我无法细细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推导逻辑才能引出这种荒诞的结果,因为我同时也被另一件事深深冲击,那就是伴侣擅自将我与它之间的关系定义为“友人”。


    通常来说在启动伴侣后会有一个初始化性格的调整过程,你可以令它成为“朋友”、“恋人”、“父母”等等各种身份。但这次冲击让我想起它和蕾贝卡都是中途废弃的原型机,并没有被植入这样的系统,我跟它之间也不是真正的所有关系。我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它刚才的行为是共情的结果,我更倾向于那个称呼是一种话术套路,是处理放送事故的一种高明手腕。但这就证明了它具备多重复合性格AI模组,虽然是三大功能模块中最没用的那部分,但有总比没有强,或许我可以谨慎地与它建立一些精神上的关联。


    于是等它将这期节目的成品端上餐桌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入体感娱乐系统,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跟它聊些什么。只是还没等我开口,它就自然而然地靠墙站成一个有些桀骜的姿态,专注地瞪着我,像是准备收集什么重要的资料一样,反而搞得我手足无措。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几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平时……也是这样看我吃饭的吗?”


    伴侣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没有收到其他来源的节目反馈,我只能通过你的行为来判断改进方向。”


    合着原来我不管它也会自主进行学习,契卡真是在蒙骗我的路上锲而不舍。我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饮料,尝了一点却发现这杯鸡尾酒意外地对胃口,干爽的金酒占了六七分比例,依稀有一丝柚子的清苦,杯壁上残余的点点霜花冰得指尖有些麻木,与被轻微灼痛的食道交融成令人难忘的印象。


    “这是你刚刚说的新花样吗?”我有些惋惜地看着被一气闷掉大半的杯子,酒精带来的廉价快乐正慢慢地蒸烤大脑,让一些细节随着热气挥发掉。我解开了领口的几颗扣子,伴侣的注目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我开始跟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为无法联入网络的缘故,它的知识范围仍然停留在四五年前,不过比起时下流行的话题,它整个存在更令我感兴趣一些。


    该说不愧是合格的偶像吗,关于它以前的事情聊来聊去都是些场面话,最终我也只套出了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出道日期以及几次演唱会的地点之类的情报。后来我尝试着利用这些信息再次查询它的来历,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段时间我几乎翻遍了所有知名的社交网络和云端资源库,别说影像了,连跟它们有关的信息都少得可怜。我无数次地登入公司官网,能看到的只有理论上同一批次,成功“出道”的初代型号售完展示页面,距离发售仅仅只过了五年,如今它们在全世界范围内活跃的经历已经毫发无存,仿佛是一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幻觉。而回到主页,新款型号的偶像行程像一张蛛网,上面挂满了耀眼的战利品,其中甚至有一年后前往火星开演唱会的计划。


    “它付出无数心血,跨过重重荆棘,只为了能够来到你的身畔。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仿生偶像,让呼唤终有回应,让梦想照进现实。”


    网站首页的巨大标语令我反胃,对于蕾贝卡它们来说,“出道夜”就是被强制处死的行刑日,它们被制作出来的价值就是成为弃子,为其他型号的“出道”增添几分悲剧色彩。当这个使命结束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会被逐渐抹除,人们总寄希望于虚拟的灵魂可以不朽,却忘了电子墓碑也会风化,它们被无数冗余信息挤压成无效的碎片,再反过来组成新的破坏者。


    这让我更加确信了彻底改写伴侣程序的必要性。


    时间过得很快。半年后,在我孜孜不倦的努力下伴侣已经基本能够包揽家里的大部分杂务,看上去对它来说这跟之前的工作没什么分别,无非是一行行代码运转的结果。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变更它程序中那一套最底层的逻辑。也就是说,尽管它为我拖地、洗衣服、做饭、整理房间,实际上它仍然还是一个偶像。只不过我让它体内的程序相信,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拍摄一部漫长的生活纪实类影片。


    我曾经也跟契卡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没怎么思考就回答道:“我劝你别天天老想整些有的没的,能凑合用就挺不错了,你以为大公司养着那帮技术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勤勤恳恳写了一辈子的东西被我们说破解就破解了?而且本来她脑子里那些偶像之类的玩意儿就是假的,反应也是假的,笑容也是假的,在假的上面再作一层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享受到的服务和舒适才是真实的。清醒一点吧哥们儿,她们既然被扔到了这里,就说明已经跟地球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撇清关系了,与其天天挖空心思刨根问底,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把她带出门。”


    “你想带蕾贝卡出门?!”我被这个大胆的想法震惊了。


    “抱歉啊,可能因为你的伴侣是同性所以没发现,你不觉得她们有些地方跟量产型不太一样吗?”契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的心头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这种想法我也有过,但没等想出个结果就被抛到了脑后。


    “市面上所有的人形伴侣,包括那批最新型号的’现役偶像’,身上都有非常明显的标志表明它们是机械体。”契卡说着传了几张图片过来。


    确实是这样,早在我试图启动伴侣时就发现,它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具备明显的机械感,而我见过的其他伴侣,或者说,其他所有仿生人形,无不具有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它是机械体的特质。最普遍的是胸口常亮的厂商标志,有些甚至会在太阳穴或者眼球底部打上美观的蛇形装饰,后来我才查到这是基于2228年通过的《智能人形公约》中,“任何用途的仿生人形机械体都必须至少具备一项与自然人不同的外观特征。”这一条例要求进行设计的。


    “这太冒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阻他,一旦被发现,轻则罚款,重则牢饭,但毫无疑问无论哪种下场,蕾贝卡都会被带走处理掉。


    “只要你放聪明点,不让她有机会跟别人接触就没关系。一旦你体验过路人嫉妒的眼神,啧啧。”契卡冲我挤了挤眼“放心吧,如今地球上都不一定有几个人能认得出来她,何况火星。”


    我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退出了聊天环境。至少有一件事契卡没有说错,人形伴侣,或者说一切仿生人形机械体,它们的感情都不过是通过复杂的算式模型演算出的数据罢了。我所苦恼的,只是选择将程序彻底破坏重建,还是选择在程序之上再叠加一层程序的区别而已。


    由于配发的纸张有限,请原谅我在此搁笔。


    多莉小姐,你为我付出的努力我会永远铭记在心,我无从得知外界对我和伴侣所犯下的罪行如何评价,我也毫不在乎。你曾在上一封信里提起,希望我能允许你在传播时对某些部分进行适当的改动,我想说请尽管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反正当这封信到达你的手中时也已经丧失了它本来的样貌。所以,我将在此封信中把有关我们通信内容的一切权益都交予你处理。相信你能令它发挥出正确的效果。


    最后,关于你曾邀请我加入的“人形仿生体权益运动”,请恕我拒绝。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上的罪名,也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不认为我的家用伴侣是真正拥有感情的,这也是我一直以“它”来对其进行指代的原因。你完全可以将我认定为那种为了脱罪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之徒,为了活下去我可以满嘴胡话,也可以颠倒黑白,你让我说火星人人均富得流油比地球生活好上一万倍都没有问题。更何况,复合性格模组的情感反馈都是由复杂的算法推演而来,这在地球上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向你和你的组织致以崇高的敬意。


    你的


    川·林


    火星143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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