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偶像》 第1章 第一封信 亲爱的多莉小姐: 你好。 首先,请原谅我只能用信件这种相当原始的方式与你沟通。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既没有装配体感设备,也没有连通感官网络,可以称得上是与现代社会完全隔绝的孤岛了。在这里我终日面对的就只有冰冷机械传来的命令与询问,除了符合程式的回答能被受理,其他的发言与行为一概得不到回应。因此在得知你要对我进行采访时,我毫不犹豫地就应承下来,内心简直高兴疯了。当你的亲笔信件真实地摆放在我面前时(自然是已经拆封过的,他们甚至懒得将其重新封好),我竟不敢触碰它,生怕这是一场脆弱的幻觉。 但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打开它,如饥似渴地读完,并如你所见写下了这封回信。由于收到的纸笔都有所限制,我就不再废话了。根据你的要求,我将尽力复述那段难以忘怀的经历,并确保它客观真实,至于你能读到几分真相,就只能交由他们决定了。 我是在火星珍珠湾区霍顿工业聚落的垃圾处理厂捡到它的。 当时我正在和挚友契卡进行日常巡逻,我们的工作是负责处理从地球运输而来的生活垃圾,将未通过机器分类的部分压缩后填入火星地壳,再从通过的部分中筛选出可以直接利用的塞入自动分类管道,经过简单处理后流入火星经济体系低价再出售。但主宰地球的消费主义恶习并没有放过火星,这里人人都习惯了将挣来的钱转手就花掉,眼皮都不眨一下。大同小异的商品像是雨后春笋般喷涌而出,只要挂上“新款”的名号,就有人心甘情愿地买单。哪怕“全新”跟“最新”只差了一个字,二手物品也倍遭嫌弃,只有最上不得台面的人才会去购买它们,而这份垃圾回收的工作,正是比上不得台面还要上不得台面,哪怕还有一丁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想干的,更何况是将其中的东西偷回家。 然而世界上就是有我这种厚脸皮的人,当你穷到一定程度,自然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我家中不少电子产品都是从垃圾厂直接搬回来的,偶尔去“扫货”的时候,也会发现混在里面的偷渡客,把他们送去移民管理局还能再添一笔外快。所以当时见到垃圾堆里躺着一片人的时候,我跟契卡都以为天上掉巨款了。但是走近才发现,大部分人胳膊腿都已经散架了。死人是不能换钱的,我跟契卡骂骂咧咧地上去翻捡,想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幸运倒霉蛋,然而那些被挤扁的“肢体”里都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下面粘连着的全都是机械骨架跟精密零件。契卡认出了这应该是近些年地球上很流行的“人形家用伴侣”,价值高昂。这让我们两个警觉起来。 从我在这里工作开始,就被叮嘱过有些“惹不起”的人会通过垃圾飞船进行走私,我要做的就是替这些人把货物扒拉出来,整理好。过几天后它们就会自动消失。然后一笔钱就会随着工资打到我的账户上。通过这种渠道流进来的货物往往数量庞大,因此偶尔从中揩油也不会被发现。 不过这批货在运输途中折损严重,整理下来只有两个伴侣的外表看起来完好无缺。我跟契卡商量了一下,打算冒险昧掉这两个伴侣,于是就把它们扛回了巡逻车上,剩下的残肢断臂都打包丢进仓库角落,防止上头找下来没东西交差。然而过了好几个月也没见那些箱子挪过窝,我跟契卡生怕塞在衣柜里的伴侣暴露,每天都假装兢兢业业地早出晚归,还动不动就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差点让全垃圾场人都以为我俩搞办公室地下情。 后来我们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批货似乎确实是从地球运送过来的废弃垃圾,就找了一天打算把它们偷摸搞回家。磨磨蹭蹭等到其他工人都下班,我跟契卡才敢从衣柜里把它们拖出来,这两个伴侣有很明显的性别特征,一个是仿照女性特征制造的,一个是仿照男性特征制造的。本来我俩商量好,我带走女的,他带走男的,正好。谁想到,契卡这老小子色心不改,坑了我一把大的。 那天,我们把套着垃圾袋的伴侣塞进巡逻车后面,慢慢地往地下车库开。等开进车库,发动机的轰鸣声停之后,我突然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动静,判断出那似乎是人类的呼吸后,一瞬间冷汗就爬满了后背。被潜伏下来的偷渡客绑架杀死的员工每年都有一两个,最夸张的据说在垃圾场藏了一整个月,后来调遍监控才发现他就是藏在停车场的钢架结构顶上,每天盯着下方一无所知的行凶目标观察。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摸上腰间的□□,跟同样强装镇定眼神惊恐的契卡对视了一眼,生死关头我几乎爆发了全部潜能,驾驶位的靠背被我猛地压低,整个人借着势头滚到椅背后躲出敌人的视线范围,以散装货的箱子为掩体准备迎接对方的袭击。 但是屁都没有。操,我早该想到的。 契卡被我一整套流畅的操作震惊得张口结舌,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到敬佩到慌张到自暴自弃再到大笑出声,跟万花筒似的,我觉得我这时候的脸色可能也差不多吧,只不过是气的。好了,现在我们互有把柄在对方手里,终于可以平等地站上谈判桌。契卡咳嗽了一声,一边站起来示意我往箱子后看,一边说道“介绍一下,这是蕾贝卡。”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启动后的人形家用伴侣机器人。 当初他们躺在垃圾堆里,干瘪皮肤泛着无机质冷酷淡漠的青石灰色,被暴力运输破坏掉的同类部件散落四周,扯出的电极线、零件碎片如同葬礼花朵一般簇拥着两具毫无生命感的仿生机械体。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东西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否认她——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模拟生物电流令它的皮肤恢复了饱满弹性,精确计算的身材在简陋的布料中凹凸有致,而那双眼睛中焕发的光芒。老天,我从来没在任何一个火星人眼中见过如此活泼快乐的神态。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恐惧,道德与常识在科技的绝对力量面前宛如暴风雨中的纸牌塔一样脆弱,没有任何人可以拒绝这种甜蜜的毒药,它们完美无瑕,它们温和柔顺,它们死心塌地。上天作证,我当时有一瞬间确实想要销毁它们。但为时已晚,没有人能向特洛伊的海伦挥下利剑。 既然契卡已经启动了蕾贝卡,那么我就只能带走剩下的那个了。我把它折叠起来藏在同位素动力车里,小心翼翼地从地下车道开回了家。在这之前,我们曾经搜索过家用伴侣的用法。现如今,哪怕一台最便宜的伴侣也肯定会配备家庭空间立体监管、体感交互拓展套件以及多重复合性格的基础AI模组。三种功能相辅相成,令伴侣能够完成整理房间、烹饪菜肴等日常杂务,同时也能够与所有者进行基本的精神交流。 对一个单身27年的大龄青年来说,日常家务是最大的心病,我赚的钱连最老式的“非人形”家用伴侣都负担不起,更别说高级的人形伴侣了。作为名义上的附属移民地,实际上的地球垃圾场,火星的生活环境与消费水平都与地球相差甚远。家用伴侣的大部分机械部件都是在火星奥林匹斯工业聚落里生产出来的,但在运往地球装配好后,就变成了普通火星人享受不起的奢侈品。所以,这其实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家用伴侣。一想到终于能从做饭刷碗洗衣服收拾屋子的地狱中摆脱出来,我就激动得不行。按照网上通用的启动方式,我颤抖着手按上了伴侣胸口正中,开机按钮的位置。 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又连按了几下,在四周也摸索了一圈,触感都是平滑略带弹性的皮肤,稍微使力还能感觉到下面的肋骨。我干脆一把掀起了伴侣的衣服,果然,上面真的什么都没有。此刻我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把伴侣扒了个精光,在目力可及的身体范围内都没有类似按钮的东西。要不是蕾贝卡已经在我面前活灵活现地动过,我真的要以为它已经彻底报废了。没办法,我只好联系了契卡,想打听一下他的伴侣当初是如何启动的。 面对我的问题,契卡第一句话就是“你充电了吗?” 现在哪里还有东西需要充电! 契卡说ANSY公司出品的老型号仿生体如果经历了长期搁置,确实是需要通过外部充电才能再次激活内置的循环电池。他一边解释还不忘一边指手画脚地乱出主意,让我要么“抱那小家伙儿一下”,要么“亲亲那可爱的额头”,说是“凭你心脏跳动产生的电量就足以唤醒他”,被我面无表情地退掉了聊天环境。 但实际上契卡说的没错。只要距离伴侣够近,就可以通过自体发电将其唤醒。所有人的内耳在出生后不久就被改造成了一座半自动的有机微型发电站,可以通过体内的传感器控制电感元件产生磁场,以供体内的强化拓展设备运转。而ANSY的仿生体内部植入有接收线圈,感应到电磁信号即可产生微弱的电流,以刺激进入休眠期的微生物燃料电池重新开始循环工作。契卡说这个过程通常需要5到10分钟。 现在我的伴侣正半躺在单人沙发上,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闭着眼毫无生气地歪在那里。简直就是绝佳的变态作案现场。为了摆脱这种罪恶感,我扯过刚刚扒下的布片扔到它身上,一边小心维持着充电有效范围,一边哼着歌调了杯神户摇滚庆祝。这是我最喜欢的鸡尾酒,以火星特产伪电气白兰为基底,添加一分压缩热带水果汁,三分沙丘苦艾,一撮火卫二转基因肉桂末,再加上半块干冰。从永无尽头的家务中解脱出来的美妙幻想包裹着我,令整个人的行动都轻快起来。官网使用说明上提到伴侣第一次接触居住环境至关重要,于是在等待干冰慢慢挥发的过程中我顺手收拾起了屋子,丝毫没有察觉沙发上的伴侣在经过两次轻微的抽搐后,睁开了眼睛。 然后我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磁性的招呼“你好,制作人,今天有什么工作?” 一时间我以为是自己充电充到幻听,转过身才发现伴侣已经从沙发上直起身,正在环视整间屋子“这是今天的拍摄场地吗?请帮助我录入台本和需求。” “什么台本?什么需求?”莫名其妙的发言听得我一愣一愣,伴侣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站起向我走来,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大脑跟身体打架的感觉,理智告诉我它只是一台机器,但是本能依然让我手足无措地被这个**的仿生体逼得节节后退,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一直被它撵到墙根儿,实在躲无可躲,我正准备大吼一声踹上它胸口,就被捞住双手使劲摇晃了起来“谢谢您的喜欢请继续支持我!” 面对眼前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家伙,我的大脑彻底宣告死机。 好了。我想这次可以先讲到这里。 多莉小姐,请原谅我鲁莽地认定你作为地球人并不了解火星上的生活情况,因此多费了一些笔墨交代,如果能够对你的工作提供微不足道帮助,那么它们也不算是毫无价值。 最后,再次感谢你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与我建立联系,向你的善良与坚韧致以最深的敬意。 你的 川·林 火星143年10月18日 第2章 第二封信 亲爱的多莉小姐: 你好。 在收到你的来信前,我刚刚与新的“代理律师”进行了会谈。他跟之前的几任毫无差别,用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包装自己丑陋的好奇心与急躁的**,急于从我口中诱出一些所谓的“真相”。我有时甚至怀疑这些家伙持有的到底是律师资格证还是记者资格证。算了,抱怨就到此为止吧,他们不值得我浪费刚申请下来的珍贵纸笔。 这么快就能收到你的回信令我十分诧异,非常感谢你考虑到了寄送与审查可能导致的时间差。你真诚的鼓励令我内心充满喜悦。让我忍不住想要立刻给你回信。 让我接着上次的故事讲述: 在火星上访问地球的局域网代价高昂,当时我狠心拿出多年的积蓄按月租用了一条私人星际信道,才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伴侣为什么会突然发疯。它并不是普通的型号,而是由ANSY公司推出的一种以“偶像”为职业的特殊伴侣。 这种型号的产品在正式上市前,公司会将同批次的数个实验体包装成为一个组合,放在自家旗下的娱乐公司出道。打着“养成系”的招牌,把2-3年的偶像活动期拿来做机器学习与数据库累积,美其名曰“Learn for you”,在时机成熟后,它们会参加一场叫做“决赛出道夜”的演唱会,各个型号的粉丝都会集中在那天为他们的组合“成员”投票,只有位列前3的实验体才能够获得“出道”的资格,被批量生产上架。 至于我和契卡捡到的这两个伴侣,就是当初没能当选的淘汰品原型机,完全没有做过任何家用适配,它们最后的记忆仍然停留在那个残酷的夜晚,以为睁开眼睛又是被偶像工作塞满的一天。 这让我感到生气,一台只会唱跳飞吻的漂亮机器不但对我毫无用处,还要白白承担可能会坐牢的风险。尤其是当伴侣告诉我说自己已经容纳不下任何一点新东西,甚至连神户摇滚的调法都学不了时,我差点就把它踢出家门。但最后我还是举手认输,一头埋进它体内庞大的数据库中寻找破解办法。 不得不承认,这方面上契卡比我强多了,当我还在解决系统防火墙时,蕾贝卡已经彻底抛弃偶像身份,成了一个快乐的居家小女孩。这让我非常不爽,我把受阻的原因归结为它们并不是ANSY公司的通用型号,导致我不能按照一般的思路去操作。对于我的不法行为伴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抵抗,它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等着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台本和镜头。 从那以后调教伴侣就成为了我日程中的头等大事。好在从契卡扒出的源代码来看它们应该是第一代产品,存在不少空门,这才让我勉勉强强闯了进来。第一个被抹除的就是粉丝交互数据库。之前它把我当成粉丝明迎暗拒惹出了不少麻烦,拿掉这玩意儿后我们才建立了相对平等的关系,也总算给新的家务程序腾出了位置。录入进菜谱,告诉它将要开始长期制作一档美食类节目后,我的生活立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出门有便当,到家有饭菜。这极大地激励了我攻克难关的决心,立志要将整套空间立体监管系统塞进去,彻底从收拾屋子的劳役中解脱出来。 期间契卡帮我参谋了不少,就差撸袖子直接上顺带敲我一笔了。被我拒绝无数次后才悻悻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叮嘱道“除了程序开发之外你也要给他做测试,带他学习,建立新的资料库,所以多跟他说说话,别整天阴着个脸跟人家欠你几百万一样。能白捡来就不错了!” 明明是我欠它五百万。我瞥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伴侣,它只在进入厨房后才会有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甚至会向我指定的几个“摄像机位”寻求互动。除此之外大片的空白时间它就坐在沙发上神情淡漠地发呆,似乎很习惯于此。但对我来说却像是在家中筑起了一座高墙,或许制造这种无法弥合的距离感也是偶像的工作之一,于是跟它聊天的计划每天都被搁置下来,直到有一天我因为排班变动提前回了家,那个时候正是它的“美食节目”开始录制的时间。 我推开门,欢快吵闹的音乐夹杂着伴侣的声音飘入耳中,我没有仔细听,不外乎是“油不可以放得太多,长胖了就糟糕了”、“我的粉丝都很温柔,就算胖了大概也不会批评我吧”、“但下次舞台可能就会跳不起来了,队形会变得凹下去”之类老掉牙的综艺台词。我没有在意,径直走了过去,想倒一点喝的解渴。但是还没等我碰到厨房的任何东西,就被伴侣一把拖住,它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强制性地将我转向“摄像机位”的方向,语气自然而惊喜地开始介绍“哦哦!看看我捉到了谁!节目开播26期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嘉宾,也是我经常跟大家提起的最好的朋友!那么接下来就请他先来自我介绍一下——”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弯,伴侣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见没有反应,就自顾自地继续演了下去“看起来我的朋友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平时我会调一杯他最喜欢的神户摇滚,但是今天我想换个新的花样。” 在整期“节目”录制期间,我都没能走出厨房的范围,心情复杂地看着伴侣快乐地一边忙碌一边唠叨,我想它应该很清楚,我指出的“摄像机位”只是几个黑色挂钩,但是机械智能并没有“拒绝”这个概念,于是它顺从地接纳了,并且尽力将其编织得不那么像是个谎言,又或许它自行将之补全,以为是某种整蛊类节目,真正的摄像头存在于其他无法被发现的地方。我无法细细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推导逻辑才能引出这种荒诞的结果,因为我同时也被另一件事深深冲击,那就是伴侣擅自将我与它之间的关系定义为“友人”。 通常来说在启动伴侣后会有一个初始化性格的调整过程,你可以令它成为“朋友”、“恋人”、“父母”等等各种身份。但这次冲击让我想起它和蕾贝卡都是中途废弃的原型机,并没有被植入这样的系统,我跟它之间也不是真正的所有关系。我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它刚才的行为是共情的结果,我更倾向于那个称呼是一种话术套路,是处理放送事故的一种高明手腕。但这就证明了它具备多重复合性格AI模组,虽然是三大功能模块中最没用的那部分,但有总比没有强,或许我可以谨慎地与它建立一些精神上的关联。 于是等它将这期节目的成品端上餐桌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入体感娱乐系统,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跟它聊些什么。只是还没等我开口,它就自然而然地靠墙站成一个有些桀骜的姿态,专注地瞪着我,像是准备收集什么重要的资料一样,反而搞得我手足无措。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几分钟,我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平时……也是这样看我吃饭的吗?” 伴侣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没有收到其他来源的节目反馈,我只能通过你的行为来判断改进方向。” 合着原来我不管它也会自主进行学习,契卡真是在蒙骗我的路上锲而不舍。我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饮料,尝了一点却发现这杯鸡尾酒意外地对胃口,干爽的金酒占了六七分比例,依稀有一丝柚子的清苦,杯壁上残余的点点霜花冰得指尖有些麻木,与被轻微灼痛的食道交融成令人难忘的印象。 “这是你刚刚说的新花样吗?”我有些惋惜地看着被一气闷掉大半的杯子,酒精带来的廉价快乐正慢慢地蒸烤大脑,让一些细节随着热气挥发掉。我解开了领口的几颗扣子,伴侣的注目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我开始跟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为无法联入网络的缘故,它的知识范围仍然停留在四五年前,不过比起时下流行的话题,它整个存在更令我感兴趣一些。 该说不愧是合格的偶像吗,关于它以前的事情聊来聊去都是些场面话,最终我也只套出了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出道日期以及几次演唱会的地点之类的情报。后来我尝试着利用这些信息再次查询它的来历,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段时间我几乎翻遍了所有知名的社交网络和云端资源库,别说影像了,连跟它们有关的信息都少得可怜。我无数次地登入公司官网,能看到的只有理论上同一批次,成功“出道”的初代型号售完展示页面,距离发售仅仅只过了五年,如今它们在全世界范围内活跃的经历已经毫发无存,仿佛是一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幻觉。而回到主页,新款型号的偶像行程像一张蛛网,上面挂满了耀眼的战利品,其中甚至有一年后前往火星开演唱会的计划。 “它付出无数心血,跨过重重荆棘,只为了能够来到你的身畔。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仿生偶像,让呼唤终有回应,让梦想照进现实。” 网站首页的巨大标语令我反胃,对于蕾贝卡它们来说,“出道夜”就是被强制处死的行刑日,它们被制作出来的价值就是成为弃子,为其他型号的“出道”增添几分悲剧色彩。当这个使命结束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会被逐渐抹除,人们总寄希望于虚拟的灵魂可以不朽,却忘了电子墓碑也会风化,它们被无数冗余信息挤压成无效的碎片,再反过来组成新的破坏者。 这让我更加确信了彻底改写伴侣程序的必要性。 时间过得很快。半年后,在我孜孜不倦的努力下伴侣已经基本能够包揽家里的大部分杂务,看上去对它来说这跟之前的工作没什么分别,无非是一行行代码运转的结果。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变更它程序中那一套最底层的逻辑。也就是说,尽管它为我拖地、洗衣服、做饭、整理房间,实际上它仍然还是一个偶像。只不过我让它体内的程序相信,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拍摄一部漫长的生活纪实类影片。 我曾经也跟契卡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没怎么思考就回答道:“我劝你别天天老想整些有的没的,能凑合用就挺不错了,你以为大公司养着那帮技术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勤勤恳恳写了一辈子的东西被我们说破解就破解了?而且本来她脑子里那些偶像之类的玩意儿就是假的,反应也是假的,笑容也是假的,在假的上面再作一层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享受到的服务和舒适才是真实的。清醒一点吧哥们儿,她们既然被扔到了这里,就说明已经跟地球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撇清关系了,与其天天挖空心思刨根问底,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把她带出门。” “你想带蕾贝卡出门?!”我被这个大胆的想法震惊了。 “抱歉啊,可能因为你的伴侣是同性所以没发现,你不觉得她们有些地方跟量产型不太一样吗?”契卡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的心头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这种想法我也有过,但没等想出个结果就被抛到了脑后。 “市面上所有的人形伴侣,包括那批最新型号的’现役偶像’,身上都有非常明显的标志表明它们是机械体。”契卡说着传了几张图片过来。 确实是这样,早在我试图启动伴侣时就发现,它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具备明显的机械感,而我见过的其他伴侣,或者说,其他所有仿生人形,无不具有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它是机械体的特质。最普遍的是胸口常亮的厂商标志,有些甚至会在太阳穴或者眼球底部打上美观的蛇形装饰,后来我才查到这是基于2228年通过的《智能人形公约》中,“任何用途的仿生人形机械体都必须至少具备一项与自然人不同的外观特征。”这一条例要求进行设计的。 “这太冒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阻他,一旦被发现,轻则罚款,重则牢饭,但毫无疑问无论哪种下场,蕾贝卡都会被带走处理掉。 “只要你放聪明点,不让她有机会跟别人接触就没关系。一旦你体验过路人嫉妒的眼神,啧啧。”契卡冲我挤了挤眼“放心吧,如今地球上都不一定有几个人能认得出来她,何况火星。” 我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退出了聊天环境。至少有一件事契卡没有说错,人形伴侣,或者说一切仿生人形机械体,它们的感情都不过是通过复杂的算式模型演算出的数据罢了。我所苦恼的,只是选择将程序彻底破坏重建,还是选择在程序之上再叠加一层程序的区别而已。 由于配发的纸张有限,请原谅我在此搁笔。 多莉小姐,你为我付出的努力我会永远铭记在心,我无从得知外界对我和伴侣所犯下的罪行如何评价,我也毫不在乎。你曾在上一封信里提起,希望我能允许你在传播时对某些部分进行适当的改动,我想说请尽管按你的想法去做吧。反正当这封信到达你的手中时也已经丧失了它本来的样貌。所以,我将在此封信中把有关我们通信内容的一切权益都交予你处理。相信你能令它发挥出正确的效果。 最后,关于你曾邀请我加入的“人形仿生体权益运动”,请恕我拒绝。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上的罪名,也是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不认为我的家用伴侣是真正拥有感情的,这也是我一直以“它”来对其进行指代的原因。你完全可以将我认定为那种为了脱罪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之徒,为了活下去我可以满嘴胡话,也可以颠倒黑白,你让我说火星人人均富得流油比地球生活好上一万倍都没有问题。更何况,复合性格模组的情感反馈都是由复杂的算法推演而来,这在地球上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向你和你的组织致以崇高的敬意。 你的 川·林 火星143年10月22日 第3章 第三封信 亲爱的多莉小姐: 你好。 很抱歉第三封信拖了这么久才到达你的手上。在动笔之前,我又收到了两封你的来信,但遗憾的是,我已经回想不起里面的具体内容了,只余下阅读它们的喜悦长留我的心中。 请原谅我的健忘,或许是由于通信过于频繁的缘故,我的精神诊疗程序在近期被重新安排了,每次诊疗结束后都会导致我无法思考,大片时间只能在发呆当中度过。因此,一旦大脑恢复功能,我就会拼命回忆那段难忘的时光,以确保自己不会将之遗忘。相应的,我丧失了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 今天是诊疗中短暂的休整观察期,于是我再次提笔,想要努力完成这次的记述。 自从上次讨论过后,我跟契卡的联系就变少了。 从工友口中我得知他似乎交了个女朋友,每天一到点就准时下班,有人曾远远看到过他们两人手挽手出入高级餐厅,羡慕与嫉妒沿着讲述的嘴角偷窥的眼梢流动,最后汇聚成恶毒的猜测“别是被骗了吧。” 没有了契卡的帮助,我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进。无数种精妙的高级语言在伴侣体内搭建出宏伟的程序迷宫,花高价从暗网购来的反译破解器是我唯一可依靠的线团,每天都战战兢兢地按着之前的足迹查探。我曾经与它体内的防卫系统打过照面,天知道如此细腻精致的语言模式怎么能圈养这样一头堪比弥诺陶洛斯的可怕怪物,反译破解器在巨量的垃圾信息冲击下迅速崩溃,并且再也无法使用。弥诺陶洛斯已经记住了它的味道,只要我敢拿着它踏进迷宫一步,同样的攻击就会再次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没了趁手的工具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加困难了,每当我悻悻地从它体内的虚拟迷宫败退出来,伴侣都会适时送上一杯“真夜之雪”。这是那天晚上它为我调制的鸡尾酒的名字。偶尔它也会在我旁边坐下,轻轻哼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歌曲。“……你到底去了哪里,失去了月亮的天空只能哭泣,我无法就这样错身而过,请让我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是你以前的歌吗?”某一天,我端着酒杯,用指关节给太阳穴施加压力,试图缓解里面因为长期疲劳而嗡嗡作响的疼痛。 “是的。”伴侣停了下来,看向我,说道“我平时会经常练习它们,以确保下次演出时不会遗忘。” “你也会忘东西吗?”我忍不住笑了,指着自己的脑子比划了一下“我以为你们想干什么事情都是只要从里边儿拿出来就好。” “不是的。”伴侣也学着我比划了一下“重要的事如果不经常复习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处理掉。再重新学习也很麻烦。” “处理?被什么处理?”我喝了口酒,追问道。 这次它停顿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它磕磕绊绊地开了口,似乎是想要尝试描述什么“长期不被调用的资料……嗯,在判断为不必要后,会,会……被转移到回收站,进行定期……定期清理……所以必须……” 似乎有什么压力在折磨着它,伴侣少见地皱起了眉头,它伸手扶住桌子想要站起来,但数次都没办法起身。它抬头望向我,眼神里散发着奇怪的光,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这不应该是出现在机械体身上的状态。我慌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酒杯,厚实的八角玻璃杯跟伴侣的身体同时摔到地上,发出的声响甚至比后者还大。 它躺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手臂维持着刚才的姿态,皮肤中的温度渐渐流逝,我试着拍打它的脸,翻动它的眼皮,甚至按压它的胸口进行人工呼吸,一切急救措施都没有用处,我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跪倒在伴侣身边不知所措地发抖。我在它身上投注太多精力和感情了,乃至下意识地将它当作了同类。察觉这点的时候我的心底泛上一股冷意,这代表我将会把自己以后的人生跟这具机械体绑定,丑陋的爱和占有欲迟早会把我跟它一起推上绝路。但在当下,这些念头只是像划破夜空的流星一样一闪即逝,还有更紧要的事等我去做。 乱七八糟地折腾一番后,我终于通过体感设备接入伴侣的数据库,拉取了它最近几个小时的行为数据。最后十几分钟内它的运转容量几乎全被防卫系统占满,大量错误指令和垃圾数据被调取,直接撑爆处理器造成了系统宕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伴侣体内的防护程序其实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它平时会自动处理伴侣日常活动中产生的冗余信息,将其压缩存储以管理空间,一旦系统报警,短时间内就将其集中解压缩发往数据传输口,堵塞路径,将入侵者强行挤出。然而根据伴侣宕机前所说的,这些冗余信息也需要进行定期清理,不然就会挤占过多的资源,导致防护系统逐渐臃肿,运转变慢,不断出错。这也是我之前感觉它跟整个系统格格不入的原因。 但是凭我自己的能力根本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可以把防护系统中近期积攒的垃圾全部清理掉,但有些陈旧的信息碎片非常顽固,它们已经在系统中深深扎根,甚至将原本的程序挤变了形。没办法,将伴侣的错误数据分包发放无论从技术金钱还是安全性上都不可行,最终我只能在暗网开出高价悬赏,接受了一个匿名账号的远程联机要求。 这次悬赏几乎掏空了我的积蓄,甚至连星际信道的费用都是抵押掉我虚拟账户中的一些物品来支付的。好在这个匿名账号看起来相当专业,他与伴侣的系统同步后,立刻发出了惊呼。 “竟然是初代偶像型号???” 我看着它的虚拟形象在聊天环境中被一根火箭载上半空炸成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后再重新汇聚成型。 “可以,好久没碰过原型机了,够刺激。” 这个匿名账号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他不停地跟我讲暗网中各种骇人听闻的人形伴侣改造案例。有的需求是将伴侣开发成特殊性癖者的玩具,有的需求是为真人与伴侣互相植入交换身份的记忆拍摄讽刺影片,还有的需求是给伴侣的各个肢体分别编写不同的复合性格模组,最终导致伴侣在痛苦的挣扎中四分五裂。所有的这些需求都是为了满足它们主人各种各样的**和想法。 “我还碰见过一个要给他的十几个伴侣批量破解阿西莫夫定律的,吓得我赶紧退环境了,万一他要搞什么暴力活动牵连到我咋办。”匿名账号毫不在意我的反应,他快乐而忙碌地改编着程序,那座迷宫肉眼可见地逐渐变成规整的城市,我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的行动,努力防止他在我的伴侣中留下什么不好的东西。最后,匿名账号的虚拟形象拍了拍手,一个巨大的包袱出现在地上,他说:“这是我从你的小宝贝里打扫出来的,有些没彻底损毁的我顺手修复了一下,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就当是额外服务啦,毕竟跨行星服务我也是第一次体验。有什么问题可以在售后期限内联系这个地址,三天内回复哦,注意是地球日的三天。拜拜。” 匿名账号离开了。我站在原地,看着躺在地板上的伴侣。这几天我都没有出门,锲而不舍地寻找拯救它的办法。 现在,我们仿佛回到了最初见面的那天。没有了生物电流的刺激,它肌肤塌陷,毫无光泽,眼球也因为缩水而变得干瘪,火星永不止息的尘霾在它身上附了一层薄薄的尸衣,它再次废弃,死去,成为任人丢弃的大型垃圾。 如果,我是说如果。 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将它再次激活。我没有再次唤醒它。我没有试图为自己失败的人生找一根救命稻草。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迫不及待地将它搂在怀里,心急地将体内的电感元件调到最大功率,尖锐的蜂鸣与疼痛在脑内炸开,但我全身心都在那副仿生机械体上,一直到它颤动了两下,眼神重新恢复了光彩,转过头对我说:“你好,见到你真高兴。请问你想跟我建立什么样的关系呢?” 亲爱的多莉小姐,请原谅我匆匆搁笔,刚来的通知,观察期结束了。 祝你一切都好。 你的 川·林 火星143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