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多莉小姐:
你好。
很抱歉第三封信拖了这么久才到达你的手上。在动笔之前,我又收到了两封你的来信,但遗憾的是,我已经回想不起里面的具体内容了,只余下阅读它们的喜悦长留我的心中。
请原谅我的健忘,或许是由于通信过于频繁的缘故,我的精神诊疗程序在近期被重新安排了,每次诊疗结束后都会导致我无法思考,大片时间只能在发呆当中度过。因此,一旦大脑恢复功能,我就会拼命回忆那段难忘的时光,以确保自己不会将之遗忘。相应的,我丧失了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
今天是诊疗中短暂的休整观察期,于是我再次提笔,想要努力完成这次的记述。
自从上次讨论过后,我跟契卡的联系就变少了。
从工友口中我得知他似乎交了个女朋友,每天一到点就准时下班,有人曾远远看到过他们两人手挽手出入高级餐厅,羡慕与嫉妒沿着讲述的嘴角偷窥的眼梢流动,最后汇聚成恶毒的猜测“别是被骗了吧。”
没有了契卡的帮助,我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进。无数种精妙的高级语言在伴侣体内搭建出宏伟的程序迷宫,花高价从暗网购来的反译破解器是我唯一可依靠的线团,每天都战战兢兢地按着之前的足迹查探。我曾经与它体内的防卫系统打过照面,天知道如此细腻精致的语言模式怎么能圈养这样一头堪比弥诺陶洛斯的可怕怪物,反译破解器在巨量的垃圾信息冲击下迅速崩溃,并且再也无法使用。弥诺陶洛斯已经记住了它的味道,只要我敢拿着它踏进迷宫一步,同样的攻击就会再次将我打得落花流水。
没了趁手的工具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加困难了,每当我悻悻地从它体内的虚拟迷宫败退出来,伴侣都会适时送上一杯“真夜之雪”。这是那天晚上它为我调制的鸡尾酒的名字。偶尔它也会在我旁边坐下,轻轻哼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歌曲。“……你到底去了哪里,失去了月亮的天空只能哭泣,我无法就这样错身而过,请让我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是你以前的歌吗?”某一天,我端着酒杯,用指关节给太阳穴施加压力,试图缓解里面因为长期疲劳而嗡嗡作响的疼痛。
“是的。”伴侣停了下来,看向我,说道“我平时会经常练习它们,以确保下次演出时不会遗忘。”
“你也会忘东西吗?”我忍不住笑了,指着自己的脑子比划了一下“我以为你们想干什么事情都是只要从里边儿拿出来就好。”
“不是的。”伴侣也学着我比划了一下“重要的事如果不经常复习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处理掉。再重新学习也很麻烦。”
“处理?被什么处理?”我喝了口酒,追问道。
这次它停顿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它磕磕绊绊地开了口,似乎是想要尝试描述什么“长期不被调用的资料……嗯,在判断为不必要后,会,会……被转移到回收站,进行定期……定期清理……所以必须……”
似乎有什么压力在折磨着它,伴侣少见地皱起了眉头,它伸手扶住桌子想要站起来,但数次都没办法起身。它抬头望向我,眼神里散发着奇怪的光,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这不应该是出现在机械体身上的状态。我慌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酒杯,厚实的八角玻璃杯跟伴侣的身体同时摔到地上,发出的声响甚至比后者还大。
它躺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手臂维持着刚才的姿态,皮肤中的温度渐渐流逝,我试着拍打它的脸,翻动它的眼皮,甚至按压它的胸口进行人工呼吸,一切急救措施都没有用处,我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跪倒在伴侣身边不知所措地发抖。我在它身上投注太多精力和感情了,乃至下意识地将它当作了同类。察觉这点的时候我的心底泛上一股冷意,这代表我将会把自己以后的人生跟这具机械体绑定,丑陋的爱和占有欲迟早会把我跟它一起推上绝路。但在当下,这些念头只是像划破夜空的流星一样一闪即逝,还有更紧要的事等我去做。
乱七八糟地折腾一番后,我终于通过体感设备接入伴侣的数据库,拉取了它最近几个小时的行为数据。最后十几分钟内它的运转容量几乎全被防卫系统占满,大量错误指令和垃圾数据被调取,直接撑爆处理器造成了系统宕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伴侣体内的防护程序其实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它平时会自动处理伴侣日常活动中产生的冗余信息,将其压缩存储以管理空间,一旦系统报警,短时间内就将其集中解压缩发往数据传输口,堵塞路径,将入侵者强行挤出。然而根据伴侣宕机前所说的,这些冗余信息也需要进行定期清理,不然就会挤占过多的资源,导致防护系统逐渐臃肿,运转变慢,不断出错。这也是我之前感觉它跟整个系统格格不入的原因。
但是凭我自己的能力根本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可以把防护系统中近期积攒的垃圾全部清理掉,但有些陈旧的信息碎片非常顽固,它们已经在系统中深深扎根,甚至将原本的程序挤变了形。没办法,将伴侣的错误数据分包发放无论从技术金钱还是安全性上都不可行,最终我只能在暗网开出高价悬赏,接受了一个匿名账号的远程联机要求。
这次悬赏几乎掏空了我的积蓄,甚至连星际信道的费用都是抵押掉我虚拟账户中的一些物品来支付的。好在这个匿名账号看起来相当专业,他与伴侣的系统同步后,立刻发出了惊呼。
“竟然是初代偶像型号???”
我看着它的虚拟形象在聊天环境中被一根火箭载上半空炸成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后再重新汇聚成型。
“可以,好久没碰过原型机了,够刺激。”
这个匿名账号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他不停地跟我讲暗网中各种骇人听闻的人形伴侣改造案例。有的需求是将伴侣开发成特殊性癖者的玩具,有的需求是为真人与伴侣互相植入交换身份的记忆拍摄讽刺影片,还有的需求是给伴侣的各个肢体分别编写不同的复合性格模组,最终导致伴侣在痛苦的挣扎中四分五裂。所有的这些需求都是为了满足它们主人各种各样的**和想法。
“我还碰见过一个要给他的十几个伴侣批量破解阿西莫夫定律的,吓得我赶紧退环境了,万一他要搞什么暴力活动牵连到我咋办。”匿名账号毫不在意我的反应,他快乐而忙碌地改编着程序,那座迷宫肉眼可见地逐渐变成规整的城市,我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的行动,努力防止他在我的伴侣中留下什么不好的东西。最后,匿名账号的虚拟形象拍了拍手,一个巨大的包袱出现在地上,他说:“这是我从你的小宝贝里打扫出来的,有些没彻底损毁的我顺手修复了一下,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就当是额外服务啦,毕竟跨行星服务我也是第一次体验。有什么问题可以在售后期限内联系这个地址,三天内回复哦,注意是地球日的三天。拜拜。”
匿名账号离开了。我站在原地,看着躺在地板上的伴侣。这几天我都没有出门,锲而不舍地寻找拯救它的办法。
现在,我们仿佛回到了最初见面的那天。没有了生物电流的刺激,它肌肤塌陷,毫无光泽,眼球也因为缩水而变得干瘪,火星永不止息的尘霾在它身上附了一层薄薄的尸衣,它再次废弃,死去,成为任人丢弃的大型垃圾。
如果,我是说如果。
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将它再次激活。我没有再次唤醒它。我没有试图为自己失败的人生找一根救命稻草。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迫不及待地将它搂在怀里,心急地将体内的电感元件调到最大功率,尖锐的蜂鸣与疼痛在脑内炸开,但我全身心都在那副仿生机械体上,一直到它颤动了两下,眼神重新恢复了光彩,转过头对我说:“你好,见到你真高兴。请问你想跟我建立什么样的关系呢?”
亲爱的多莉小姐,请原谅我匆匆搁笔,刚来的通知,观察期结束了。
祝你一切都好。
你的
川·林
火星143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