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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审问

作者:凭舟欲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那日谢深审问过后,许宛宁已有五日未曾见到他。


    侯府别院守卫森严,院门处总有侍卫轮值,连送饭的仆妇都低眉顺眼,从不与她多言半句。她曾试探着问起谢深的去向,却只得一句恭敬而疏离的“侯爷公务繁忙”,再无下文。


    许宛宁坐在窗畔,望着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飞檐翘角——那是谢深的书房方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箭矢,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入她的掌心。


    窗外的雨水滴落在石阶上,一声又一声,像是更漏催命。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浮现父亲被押走时的模样——他穿着单薄的囚衣,鬓边白发凌乱,背脊却挺得笔直。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在冰冷的镣铐下微微发抖。


    牢狱阴冷,父亲年迈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寒冰,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刺痛。三司会审在即,牢狱里那些酷吏会如何对待一个“叛国罪臣”?拶指?鞭刑?还是更可怕的……


    思及此,许宛宁脸色惨白。父亲年轻时征战沙场,落下满身旧伤,每逢阴雨天便关节剧痛。如今深陷囹圄,那些陈年伤痛恐怕早已发作,再加上严刑逼供……


    许宛宁猛然站起身,烛火在她眼中映出坚毅的光。


    谢深那日的反常,绝非偶然。


    ——他称父亲为“许大人”,而非直呼其名;他执笔记录时,指尖微不可察地发颤;他临走时,甚至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些细微的异常,此刻在她脑海中串联成线。


    她必须要再见他一面。


    可侯府别院守卫森严,谢深又刻意避而不见,如何才能再次见到他?


    直到这夜,许宛宁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侯爷醉了,快去备醒酒汤。”


    许宛宁心头一跳,悄悄推开窗缝,只见谢深被侍卫搀扶着走进院子,他步履微乱,显然喝了不少酒。


    机会来了。


    屋内烛火昏黄,酒气氤氲。


    许宛宁推开书房的雕花木门时,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她深吸一口气,端着醒酒汤走了进去。


    谢深正背对着她站在屏风前,玄色外衫半褪,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道:“放下就出去。”


    许宛宁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放下托盘,走到他身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外衫。


    谢深身形一僵,猛地转身——


    昏黄闪烁的烛光下,许宛宁低垂着眼睫,她纤细的手指已经熟稔地搭上了他的腰封。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次。


    “阿宁...”谢深仿佛看到了前世之景,他和许宛宁成婚后,每日早朝,她都会这样,细致又耐心地为他更衣。朦胧的醉意中,他看向她的眼神恍惚又痴迷。


    听到谢深的这声呼喊,许宛宁控制不住地指尖一颤,却没有停下动作。她极力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腰封上的玉扣。她的手每动作一次,便能感觉到面前人深重的呼吸就会急促一分,落在她的发顶,灼热又逼人。


    谢深沉浸在前世的回忆中,意识迷蒙。她的阿宁每次这样为他宽衣,面对他的打趣和挑逗,总会控制不住地脸红。她的指尖总是微凉,碰到他的肌肤时却让他浑身发烫。


    可一想到前世因他听信奸佞谗言,害得她全府满门流放,她却为了助他攻破敌军城池,奋不顾身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思及此,他甚至觉得每一寸呼吸都牵扯住了泛疼的心口,连着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侯爷...”许宛宁轻声唤他,声音细如蚊呐。


    历经数不尽的思念时光,他日思夜想了半辈子的人儿又重新站在了面前,谢深贪婪地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她因为紧张而频频轻颤的眼睫,紧抿住的红唇,还有因为羞涩而微微泛红的耳尖...他看向她的每一眼,都格外珍视,也不舍得错过她面上的每一个表情。


    屋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许宛宁替谢深褪下外衫时,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脖颈,霎时间,他们二人同时一颤。


    “侯爷,醒酒汤已经备好了。”侍卫张简的声音突然响起,看到屏风后亲密相贴的二人,他惊得摔碎了手中的杯盏。


    谢深顿时如梦初醒,他猛地后退了半步,可他眼中的柔情却未来得及完全褪去。


    “出去。”谢深寒声道。


    张简一个激灵,即刻退了出去。


    屋内一片死寂。


    许宛宁跪倒在地,声音发颤:“求侯爷救我父亲!”


    谢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冷冷道:“许小姐,这便是你求人的方式?”


    许宛宁脸色一白。


    谢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森寒:“若今日进来的不是张简,而是别有用心之人,你可知会是什么后果?”


    许宛宁咬唇不语。


    谢深眸底闪过一丝怒意,却又生生压制住。他背过身,声音冷硬:“此案牵连甚广,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并非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许宛宁眼眶通红:“侯爷既不肯相助,又何必救我?”


    谢深背影一僵,半晌才道:“本侯言尽于此,你且安心住下,绝不可轻举妄动。”


    许宛宁苦笑一声,缓缓起身:“是民女冒犯了。”


    她转身离去时,背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散,自然也没看到谢深眸底那一闪而过的痛意。


    ——他不能告诉她,他早已在暗中调查此案。


    ——更不能告诉她,她的兄长--大理寺少卿许易淮,因这起案件被圣上禁足在大理寺之前,曾跪在他面前,求他护她周全。


    而他现如今只能冷着心肠,逼她远离这场黑暗漩涡。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谢深站在书房的窗畔,望着屋外的漫天飞雪,若有所思。


    前世就是因为他轻信奸佞谗言,才害得许家满门流放,害得许宛宁家破人亡...


    如今重来一次,他必须更加谨慎。


    “侯爷,要派人盯着许小姐吗?”侍卫张简低声询问。


    谢深摇头,声音沙哑:“不必。把别院的守卫撤走一半,留出...足够她行动的空间。”


    他知道她会去查找证据,而这一次,他定会在暗处护她周全。


    **


    暮色四合,长平侯府别院的宁静被一声尖叫划破。


    “走水了!膳房走水了!”


    此刻正是晚膳时分,膳房方向却浓烟滚滚,火光隐现。见此,府中侍卫仆役顿时乱作一团,他们纷纷提桶端盆涌向起火点,恐慌火势蔓延。


    混乱声中,一个包着旧蓝头巾、身穿粗布衣的瘦弱身影,抱着空菜筐,逆着人流疾步走向侧门。


    此人正是许宛宁。为此她已谋划数日。


    这些时日,她摸清了一条规律:每日申时末,菜农会从别院侧门送菜入膳房,再携空筐离开,此时侯府别院的守卫最为松懈。


    今日她早早藏身在厨房柴堆后。待送菜农妇与厨娘交接时,她迅速用火折子点燃一小堆引火草垛。那草垛位置巧妙,浓烟大但是火势却很好把控。火窜起的瞬间,她立即尖声示警,不过片刻便引起了混乱。


    见此,她迅速换上偷来的粗布旧衣,在脸上抹上黑灰,包紧头巾的同时,她抓起一旁的空菜筐,低头混入几个慌张提桶跑出的仆役中。


    侧门守卫被浓烟喧闹吸引,见几个灰头土脸的“下人”抱着筐提着桶慌张跑出,只当是救火或避难的,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许宛宁的心狂跳不停,她死死抱紧菜筐,埋首踉跄冲出侧门。


    冰冷空气迎面袭来,她不敢回头,一股脑地跑进暗巷,背靠着冰冷的墙面,不断大口喘息。


    她终于逃出了侯府别院,脱离了谢深的掌控。


    一想到不久后要做的事,许宛宁迅速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裙,乔装成市井妇人,融入了攒动的人群之中。


    走到离许府不远处,许宛宁便发现许府朱红色的大门上已贴上了刺目的封条,两名侍卫佩着刀守卫在门旁,神色冷峻。


    许宛宁隐没在街角阴影处,暗自观察。府邸四周皆有守卫巡逻,硬闯绝无可能。


    她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她父亲的书房外有一棵老槐树,枝干粗壮,蔓延在墙角,而墙角隐蔽处却有一个狗洞,与老槐树相接。


    她特地等到夜深人静,才屏住呼吸,伏低身子,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猫循着狗洞钻进院墙。


    抄家后,许府一片死寂。夜风穿过空荡的回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许宛宁放轻脚步,无声地潜向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的门早已被砸开,里边一片狼藉。书案倾倒,书籍散落了一地,连墙上的山水字画都被扯得破烂。她蹲下身,指尖抚过地板上的划痕——那里早已被强行撬开。


    官府的人果然搜过这里。


    但她知道,父亲行事谨慎,绝不会将真正的证据放在明处的地板砖里。


    她起身,目光落在书架上那套《孙子兵法》上——书皮磨损得厉害,显然父亲最常翻阅它。她轻轻翻开,找寻了片刻,最后果真在书页夹层中发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


    展开折叠的信纸,许宛宁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一串数字和地名。笔迹明显是她父亲的,但内容却像是某种密文。


    思索了片刻,许宛宁心头一跳。才反应过来——这密文是军中的暗号,只有行军中的将领才懂。就在她要将信纸收好的瞬间,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


    “仔细搜!大人说了,许府可能还藏着证据!”


    许宛宁只觉浑身一僵。是巡夜的官兵!她迅速将信纸塞入怀中,目光快速扫过四周——书房只有一扇门,窗外就是庭院,此刻已被火把照亮。


    情急之下,她抬头看向房梁。


    父亲的书房梁木粗壮,足以藏人。她艰难地攀着书架跃上横梁,刚隐入房梁阴影中,书房仅剩的一扇门就被人用力踹开。


    “这破地方都搜了三遍了,还能有什么?”一个粗犷的声音不情愿地抱怨道。


    “少废话,继续找!”


    明亮的火把在书房内四处晃动,许宛宁屏住呼吸,攀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她能明显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迅速滑下,怀中的信纸如同烙铁紧贴着她的肌肤。


    几个官兵翻箱倒柜地翻找,有的甚至踢倒了本就歪斜的书架。一本本书被胡乱地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许宛宁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突然,一名官兵抬头看向房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许宛宁抓起梁上的积灰,猛地朝几个官兵脸上撒去!


    “咳咳——什么鬼东西!”灰尘猛地入眼,官兵们被呛得泪花四溅,连连后退。


    许宛宁趁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撞开最近的窗户,翻身滚入庭院。


    身后传来怒骂声和急乱的脚步声,她不敢回头,借着夜色的掩护,拼命冲向那棵老槐树。


    “站住!”


    一支箭擦着她的耳际掠过,钉入树干。许宛宁手脚并用慌忙钻入狗洞,在第二支箭射来之前,没入了城墙外的黑暗中,失去了踪影。


    她飞奔进深巷,踉跄着跌进了泥泞里,膝盖磕得火辣辣地疼,但怀中的信纸却安然无恙。


    她不敢再作停留,踉跄着爬起来,钻进了错综复杂的小巷。


    怀中那张信纸烫得她心口发疼——这不仅是为父亲翻案的利器,更是捅破朝堂阴谋的锋刃。


    而现在,她必须带着它,去找可以相助她的人。


    **


    暮色将倾,华灯初上。清河坊的琉璃灯已一盏接连一盏亮起。


    许宛宁披着暗紫色的斗篷站在清河巷口,抬头望着檐边垂落的红绸,那些绸布被寒风掀起,像极了那日,谢深站在长阶上,被寒风扬起的暗紫色衣袍,凛冽而又疏离。


    思及此,她垂在身侧的手用力蜷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那夜在别院书房的屈辱与绝望再次涌上心头——谢深冰冷的拒绝,森然的警告,无一不在告诉她,这位权倾朝野的大理寺卿,绝不会成为她的依靠。


    父亲在狱中饱受折磨,时日无多。她不能再等,不能再寄希望于那个冷硬如铁的男人。


    三司会审,除了大理寺,还有刑部和都察院。相较于都察院,刑部尚书孟唯桉是最好找的。


    刑部尚书孟唯桉,放浪形骸,常年混迹于京城第一青楼——清河坊。他常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连市井小儿都知晓这位尚书大人最爱在清河坊的温柔乡里寻欢作乐。这荒诞不经的传闻,此刻却成了许宛宁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必须去清河坊找孟唯桉,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可能见到掌权者的途径。


    纵使那里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去闯一闯!


    如她所料,她将身份透露给孟唯桉的侍从后,不过半个时辰,她便进了清河坊。


    许宛宁跟着孟唯桉的贴身侍从承禄,踏进了寒香阁。


    阁内。


    烛影摇红,珠帘轻晃,满室绚丽波光。


    清透明亮的珠帘后,隐约可见几名舞姬身姿婀娜,轻纱罗裙随风飘曳,如同坠入凡间的仙子,娇艳动人。


    孟唯桉斜倚在软榻上,锦绣华服裹身,衣襟微敞,露出内里精致的边纹。他手中握着一只金玉酒盏,盏中美酒晶莹剔透,迎着烛光,泛起阵阵光泽。


    桌案上摆满了用金银器皿盛放的时令瓜果,个个鲜嫩欲滴。


    孟唯桉微微眯起眼,薄唇轻抿,神情闲适而慵懒,仿佛世间万物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踩在柔软无声的金丝地毯上,许宛宁只觉得整个身子开始虚浮,心底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她能鼓起勇气来找孟唯桉,只有唯一一条动力驱使。


    便是牢狱中,她那早已被折磨透的垂老父亲。


    可如今踏入了寒香阁,看见孟唯桉的那一刻,她便心生悔意。因为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因此抓住救命稻草,而是使自己深陷狼窝,没有了任何出逃的生机。


    见到孟唯桉的那一瞬间,许宛宁便知道,他和谢深绝非同一类人。


    “许小姐当真愿意和本官合作?”


    孟唯桉从软榻上起身,踏步朝许宛宁逼近。


    他朝许宛宁跨下的每一步,都像是恶狼逼近自己的猎物,那样胜券在握,那样虎视眈眈。


    许宛宁从来没有这么紧张、绝望过。孟唯桉踩下的每一个步伐,好似全都落在了她心口一般,满是压抑和逼迫感。


    仅几步之遥,他便轻而易举地站在了她面前,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


    同样是副京城豪门贵子的装扮,他的身上却看不出任何清贵与华然,只有纨绔轻佻的气息。


    他用指尖缠着腰间玉佩的流苏,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轻佻和不屑,“想为你父亲翻案啊?”


    “不如,让本官教你个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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