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刮得人脸生疼。
古朴的庭院中,众人跪成了一片。
许宛宁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冬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脸冻得通红,指骨僵硬地蜷缩着。
“兵部尚书许祯通敌卖国,徇私枉法,即日起革除官职,交三法司严审定罪。其家产尽数抄没,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即日会审,昭告天下,以正国法!”
这声令下,一群官兵冲了进来,将许宛宁年迈的父亲拽走。
衙役粗暴地拖拽着许祯,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尚书大人,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却仍高高昂起头,眼神坚毅如刀。许宛宁的母亲哭喊着扑上去,却被为首的衙役狠狠一推,踉跄着摔进了雪地里。
许宛宁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一声不吭。
“罪臣之妇,还敢放肆?!”那衙役厉声呵斥,抬手就要再推。
突然,一道冷冽的声音刺破风雪——
“够了。”
众人一凛,纷纷回头。
谢深站在阶上,他身上暗紫色的官袍被寒风吹得掀起一角。此刻,他眉眼如刀,周身寒意慑人。他并未刻意抬高声音,可那两个字落下时,却让那衙役的手硬生生地僵在半空中,再也不敢动半分。
“侯、侯爷……”那衙役讪讪地收回手,低头退开。
谢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再多言,可那眼神却让在场所有人脊背发寒。
——没人敢再对许家女眷不敬。
许宛宁跪在雪地里,指尖冻得发僵,她的视线落在已押入囚车的父亲身上,看着飘雪落满他肩头,渐渐凝成冰霜。与此同时,她看到谢深站在一旁,神色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偏偏,他刚才那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再也不敢放肆。
她咬紧牙,心中挣扎片刻,终于硬着头皮开口:“谢侯爷!”
谢深脚步一顿,侧眸看她。
许宛宁俯身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微颤:“民女斗胆,求侯爷赐我父亲一件冬衣御寒。”
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看这位冷面阎王如何回应罪臣之女的请求。
谢深静默片刻,忽然开口:“来人。”
衙役立刻上前:“侯爷有何吩咐?”
“给许大人添件冬衣。”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可这句话却让在场众人心头一震。
——谢深竟答应了?
许宛宁也愣住了。
她原本只是孤注一掷地尝试,却没想到,他真的会应允。
她抬头看他,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可他却已转身离去,留给她的背影冷峻如刀,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见此,许宛宁叩首答谢,她垂首的动作很恭敬,是真心实意地感谢谢深。
感谢他在危难中朝她施以援手。
想到自己全家人的处境,她的肩背微抖,眼底浮起酸涩的痛。
囚车渐渐驶离许府,可囚车中的许祯却没有出声说一个字,但他却在人群里准确寻到许宛宁的眼睛。
许祯那样决然的神情,许宛宁是第一次见。但是他目光里的坚毅,她永远也不会陌生。那是被铁链锁住仍要挺直的脊梁,是血肉模糊也要护住她的臂弯。
她看见父亲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那分明是儿时教她写字时的口型——“忍”字最后一笔,总要写得力透纸背。
碎雪落在他微颤的眼睫上,像极了那年雪夜,他背着她逃出流民堆,照亮荒原的星火。
“活下去。”他眼底的光在暗暗涌动,仿佛在说:“待春雷惊破这铁幕般的夜,总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刻。”
许宛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见父亲忽然抬首望向天际。一缕日光正刺破浓云,落在他沾满霜雪的囚衣上,辉映出一道道亮眼的金痕。她忽然想起儿时他教她写名字时说的话——“宁字最后一笔要如利刃出鞘,越是黑暗处,越要写得锋芒毕露。”
许宛宁攥紧袖中藏着的箭矢,突然明白了衙役涌入许府时,许祯的面色为何那般冷静沉寂;被押入囚车后,他为何没有为自己叫屈一个字。
她死死攥紧袖中藏着的箭矢,眼底一片决绝。
可就在这时,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一道暗紫色的身影正朝她疾奔而来——
**
许宛宁在一片温暖中逐渐恢复意识。她睫毛轻颤,闻到了一缕清冽的沉水香。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素青的纱帐。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屋内陈设清雅,炭火温热,案几上燃着好闻的安神香。
“许小姐醒了。”
低沉的男声从屏风后传来,只见谢深手持着案卷缓步而出。此刻,他已换下那身暗紫色官袍,一袭玄色常服衬得他眉目如刀,整个人如同一柄刚收入鞘中的利剑。
许宛宁下意识地攥紧被角,指节发白。袖中藏着的那枚箭矢紧贴着她的肌肤,冰冷如霜。
“谢侯爷。”她嗓音嘶哑,“这是何处?”
“长平侯府别院。”谢深在离床三步远的案几旁坐下,这个距离既不会让许宛宁感到压迫,又足以让他看清她脸上细微的表情。他抬手将案卷摊开,“你昏迷了三日,大夫说已无大碍。”
他说这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案卷上,仿佛许宛宁不过是一件待查的证物。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上打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淡薄的唇紧抿着,冷硬又疏离。
许宛宁不自觉地攥紧被角:“我父亲...”
“许大人已收监大理寺。”谢深语气平静,在说到“许大人”时却微不可察地停顿了片刻,“此案由我主审。”
语罢,他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将窗户轻轻推开了些,留了一丝细缝。冷风袭入了一缕,却将室内的药味吹散。许宛宁看见他肩膀线条紧绷,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多谢侯爷相救。”她低声道,“但罪臣之女...”
“本官有几个问题要问许小姐。”谢深突然打断她,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硬。他转身时,面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关于许大人涉案一事。”
许宛宁心头一紧。她悄悄摸了摸袖中那枚箭矢。这是她父亲被衙役拽走前,暗中塞给她的。箭矢上刻着特殊的纹路,这或许能证明她父亲的清白。
“侯爷请问。”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指却在不经意间绞紧了被角。
谢深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册,翻开时纸张沙沙作响。
“上月十五,许大人是否曾秘密会见北境使者?”
许宛宁摇摇头,“那日父亲整日都待在兵部,戌时才下值归家,我与母亲皆可作证。”
谢深持笔的手微微一顿,即刻墨汁便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他抬眼看向面前人,目光如炬:“许小姐可知道,为何会有人指证许大人通敌?”
“我不知道。”许宛宁的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但我父亲绝不会叛国。”
谢深抬眼直视着她。那一瞬,许宛宁仿佛看见他眼底有某种炽热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像是她的错觉。
烛火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跳动摇曳,却映出深处压抑的暗涌,“许大人书房暗格中的北境密函,作何解释?”
“不可能!”许宛宁的身子猛地前倾,锦被瞬间从她肩头滑落,“父亲书房我常去,根本没有什么暗格——”
话未说完,一阵眩晕感袭来。她的身子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在地。谢深的手倏地抬起,却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止住,他转而抓起案上的茶盏朝许宛宁递去。
这个动作过于突兀,茶盏与案上的托盘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水纹在盏中剧烈晃动,如同他此刻骤然紊乱的呼吸。
“喝口水。”他的话说得极快,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继续。”
许宛宁双手捧住茶盏,她似乎还能感受到杯盏外沿残留的温度。她小口啜饮,余光却瞥见谢深迅速收回的手攥紧了膝上的衣料,指骨掐得寸寸发白。
“许小姐。”谢深突然唤道,声音低沉却带着探究,“若有任何线索...”
“没有。”许宛宁直接打断他,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被角,袖中箭矢贴着她的手臂,冰冷刺骨。谢深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的眼底似乎有一缕暗流在涌动。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炭火噼啪声中,谢深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节奏规律得近乎刻意。
有关前世的记忆突然刺入他的脑海——前世,许宛宁为了替他争取攻破敌军城池的时机,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他只能忍痛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死去。而现在,她还完整无缺地坐在这里,脸颊因为受惊而微微泛红,睫毛轻颤如蝶翼。
思及此,谢深眸光一颤,他极轻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侯爷?”许宛宁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谢深猛地起身,案几被他撞得一震。他背过身去整理案卷,肩线绷得笔直:“今日到此为止。”
许宛宁怔住了。方才那一瞬,她分明看见谢深眼角泛红,喉结剧烈滚动,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合上案卷的力道有些重,纸张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起身时带起了一阵风,烛火随之剧烈摇晃,在他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谢深离去,房门合上时,许宛宁长舒了一口气,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箭矢,箭矢上刻着细密的北戎文字——这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线索。
她该怎么利用这枚箭矢帮助父亲翻案?是自己去追踪线索查案?还是将它交给谢深?
想到谢深,许宛宁又想起了方才的事。他审问时,看向她的眼神为何那般复杂?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又像是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触碰她的冲动。
窗外风雪渐急,许宛宁蜷缩在锦被中,忽然想起那日昏迷前所见——谢深朝她飞奔而来时,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竟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