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远刚迷迷糊糊睡下,楼上就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踮着脚努力把耳朵贴向天花板,能听见男人含混的咒骂,夹杂着家具翻倒的响动。没一会儿,门外传来闷雷般的砸门声。
她套上拖鞋,小心翼翼拉开门缝,锁链还紧紧扣着,跺了下脚,楼道的灯应声亮起,空荡荡的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犹豫片刻,她咬咬牙解开链条,举着手机电筒慢慢往楼上走。转过拐角的瞬间,手机差点脱手。
林绝喜靠墙坐着,满脸青紫,一身是血。
陶远缓缓靠近他,声音有些颤抖:“喜喜,你怎么样?还认得我吗?”
林绝喜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陶远。”
她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这是几?”
他想笑,又怕这副狰狞的样子吓到她:“三。”
“你跟我来。”陶远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袖口。冰凉的布料下,他手腕的骨头硌得她手指生疼。
到了门口正要推门,林绝喜突然不动了。他垂眸盯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用力在衬衫下摆蹭了蹭。
陶远看着他苍白的脸,鼻子陡然一酸,不由分说地拉他进屋。
她让林绝喜坐在沙发上,从柜子里抱出急救箱。里面的纱布、棉签码放得整整齐齐。然后绕到他身后,仔细确认伤口没扎进玻璃碴,才敢动手。
上次额头上的伤刚结痂,这次又蹭掉痂壳渗出血。
挂钟滴答滴答走着。陶远想问他为什么不报警、不反抗,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次伤口比上次大,形状也不整齐,她一边处理一边说:“得把头发剪掉,不然不好包扎。”
林绝喜点头:“都剪了吧。”
“就信我这手艺?” 陶远拿着剪刀,“剪坏了可别怨我。” 结果手一抖,还是扯到了伤口。林绝喜闷哼一声,她赶紧道歉:“要不去医院吧?叫个救护车?”
“不行。” 他拒绝得干脆。
“得照照有没有淤血,拖着要出事的。”陶远说完,没听到回答,侧头看他,林绝喜居然在笑,无所谓的态度让她心惊。
陶远没再劝,继续低头包扎。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事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说什么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默默包扎好伤口,她又蹲下身,把他烫伤的手背搁在自己膝盖上清理。
血渍很快蹭在睡衣上,林绝喜目光一滞。
“衣服脏了。”他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膝头的布料。
“比起我的衣服,你该担心明天出门会不会被当成通缉犯。”她头也不抬,继续处理伤口。
忙完已是后半夜。“谢谢。”林绝喜起身要走。
陶远叫住他:“还能回去?”
林绝喜脚步一顿:“不一定。”
“我爸妈这两天都不在,你凑合睡一晚怎么样?”
林绝喜转头看她:“陶远,我们才见几次面,你不该留陌生人过夜。”
陶远马上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以睡我房间,不放心的话可以把门反锁上。”
林绝喜忍不住想,到底谁脑袋开花?
“开玩笑的,沙发太小睡不了人,你睡我房间,我去我爸妈屋。咱俩都锁门,安全。”她摆手时袖子滑到胳膊肘,露出截细嫩的小臂。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
陶远去她爸衣橱拿了一套衣服:“换上这个,我爸衣服多,不差这一两件。”
林绝喜接过衣服,不再说什么。
陶远推他去厕所:“你随意,我先去睡了,明早……不对,今早还有自习呢。”
水声停了好一会儿,林绝喜才出来。陶爸这件黑色的长袖在他身上显得单薄。他的头发被剪得坑坑洼洼,露出原本的模样,鼻梁高挺笔直,面容立体。
沙发靠这边的扶手上架着一双粉嫩的脚。陶远把灯调暗,在沙发上睡着了。
林绝喜在她面前蹲下,灯光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盯着她眼睑下的那颗小痣,喉结滚动,下意识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目光从她鼻尖滑到下颌,用眼神描绘着她的眉眼。她换了件新睡衣,凑近了能闻见薰衣草的清香。
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遥远。
他看着她搭在肚子上的手,指甲剪得圆圆的,想握在掌心,又被自己手背上的烟头烫痕刺得缩回,转而碰了碰她的睫毛:“陶远。”
她很快睁开朦胧的眼睛,坐起说:“忘了和你说了,我床头开了小夜灯,要是晃眼就拔掉。另外冰箱里还有今天的剩菜,热一热就能吃。” 说完,她起身要往父母房间走,听见身后传来衣服摩擦声。
林绝喜突然说:“你不怕?”
陶远回头看他:“怕什么?”
“怕我是坏人。” 林绝喜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那你可就太过分了。”陶远还是一副玩笑的语气,“我救你,你还想害我。”
他突然抓住她手腕往自己手背上按,烟头烫痕粗糙硌手:“摸清楚,这是坏人的记号。”
陶远缓缓呼气,反握住他的手:“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好人,但这个,不该在你身上,也不该用来分好坏。”放开他,又说,“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确认,现在你先好好睡上一觉,晚安,明天见。”不等他回答,转身进了房间,门锁“咔嗒”落下。
林绝喜轻轻关上房门,倚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屋内的寂静让他有些不适应,一闭眼,那些画面就不受控地在脑海里翻涌,过往的伤痛如附骨之疽,让他在这难得的安宁中依然紧绷着神经,迟迟无法入眠。
什么时候开始的?林绝喜盯着天花板想。
小学二年级那天,他看着同学被父母接走,忍不住问躺在摇椅里的父亲:“爸爸,妈妈呢?”
“提那贱货干什么!老子养你还不够?”父亲突然把遥控器砸过来,电视里的广告女声还在唱。
遥控器在脸旁擦过,砸得稀巴烂,他吓得浑身发抖。
“你妈不要你了,扫把星。” 父亲说完,继续看电视。
后来到了四年级,父亲突然说要带他去湖里学游泳。林绝喜那会儿正羡慕同学报游泳班,一听高兴坏了。父亲先下水游了一圈,他在岸上看着父亲潜在水里的影子,觉得有爸教他真好。等他攀着父亲肩膀借力浮在水面,父亲突然说“这样学不会”,接着就把他的头往水里摁。水呛进鼻子的滋味,跟喝了辣椒水似的,等他快晕过去,父亲又把他拽上来。
乡下的家门口放了一口巨缸,里面装满了长年累月的积雨。父亲连着几天把他的头往水里按,说这样能学会换气。有次奶奶抱柴火路过,他的脸浸在水里,拼命拍缸口,手都拍红了,奶奶也没回头。他跟自己说,奶奶年纪大了,耳背。
也是那年,父亲因为偷亲戚家的东西,被亲戚打断了腿,对方赔了点钱,父亲在家休养。
他的腿打了石膏,因为条件不行,奶奶给他做了个简易支架,用几块砖的重量抬高他的腿。而林绝喜每天的任务就是搬起这几块砖,方便奶奶给父亲清理。
那天他上完体育课,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再搬动砖块时,下意识咬了咬面前的床板。父亲一声怒吼:“你要不过来把我肉咬下来?”随即让奶奶拿棍子来,奶奶去了,再回来时,手上握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
“站过来。”父亲的声音透出一股不容反抗的意思。林绝喜刚靠近,棍棒便落在头上,只一下,血就止不住往下流,滴答滴答,混着他的眼泪。
父亲看都没看他,让奶奶带林绝喜去屋后,用稻草擦拭。奶奶照做,为他擦脸的时候,眼泪也流了下来。
他跑出家门时天正下大雨,两条野狗把他撞进泥坑,奶奶追上来拽住他:“你还能去哪?你一个人在外面,要不是我,狗就能把你吃了。” 他浑身哆嗦着往家走,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眼泪。
现在他坐在陶远的房间里,被陶远的味道包裹着,楼上传来父亲来回的脚步声。
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躺到床上。
后半夜不知怎么睡着的,再睁眼时是上午十一点,客厅茶几上压着两张便条,字迹娟秀,一张写着一串字母数字,末尾加了句:“我的微信号。—— 陶远”。另一张写着:“好好休息,学校我擅作主张替你请了假。”
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落在纸条上,也落在他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