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楼上的偏执邻居》 第1章 第1章 陶远家住在老城区,楼房斑驳破旧,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石。听说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 早上赖了几分钟,眼看要迟到,她急忙下楼,转过楼梯拐角,下面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光看背影,就认出了是住在她家正楼上那户人家的儿子。 经常聚在楼脚老槐树下唠家常的婆婆都叫他喜喜。 喜喜和他爸大概是三年前搬来的。那时陶远正读初中,为了上学方便,一直住在奶奶家,和喜喜几乎没什么交集,也只有寒暑假回到这边,两人才偶尔会在路上碰见。 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薄衬衫,弓着背,衣服在背上印出脊椎的形状,瘦得吓人。 今天是周一,学校上课。 陶远从他旁边经过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堵,闷闷的,说不出的滋味。 到了楼下,又走出好长一段路,她忍不住回头张望,不见他下来。 他今天又不去上学吗? 整个上午,那个形销骨立的背影总会见缝插针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一股莫名的感觉像蛛丝般缠绕。 中午回家吃饭,陶远到家时间比以往早了一点,饭菜还没做好。 陶爸从厨房出来,两手稳稳捧着刚洗完的大西瓜,水珠还在不断往下滴落。 陶爸切下一块放到陶远手上:“给楼上喜喜家送过去。” 陶远拿着瓜去楼上敲门,等了几分钟,门才开了条缝。 透过门缝,陶远看到了喜喜的模样。 他的个子很高,头发很久没剪过,又长又乱,遮住了眼睛,脸上几乎没什么肉,面色也不大好。但看得出唇型很漂亮。 “我住楼下,叫陶远,我们一个学校的,今天早上还在楼道碰到过你,记得吗?” 他沉默地看着她,不作声。 “这瓜是我爸刚买的,肯定很甜,给你尝尝。” 还没等陶远把瓜递过去,“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回到家,把瓜往餐桌上一放,爸妈投来疑惑的眼神,陶远回答:“他没要。” 陶爸正要动筷子:“没要就算了,快吃饭,你妈做了爆炒鱿鱼须,你最爱吃的。” 陶远扒拉着饭,心里依然不好受:“爸,妈,你们今天见到喜喜了吗?他真的好瘦。” 两夫妻互相看了一眼。陶妈叹了口气:“孩子长身体,也没人好好管。” 陶爸冷笑一声:“管?没打死就算不错了。” 陶妈踢了他一脚。 听到“打死”两个字,陶远心里一紧:“他爸好像不在家。” “在家我们哪敢让你上去?”陶妈压低声音。 “他爸为什么要打人啊?”陶远追问。 陶爸灌了口冰啤酒:“有的人动手还需要理由?打人对他们来说,说不定就跟喝酒一样痛快。” “所以喜喜他爸也是这种人吗?” “谁知道呢?也可能脑子有病。” 陶妈又踢了他一脚:“当着孩子说什么呢!” “我觉得爸说的对。”陶远说。 陶妈拿爷俩没辙,过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拿碗盛饭菜:“那孩子估计还没吃饭,我给他送点。” 没多久,又原封不动地端着碗回来,摇摇头。 陶爸早有预料:“我估计孩子自尊心强,这么送就是施舍,真想帮他,陶远,你可以先和他交个朋友,卸下他的心理防备,等熟络了再找机会。” 陶远觉得这办法不错,可起初总碰不到人,加上高一琐事多,这事渐渐被抛在脑后。后来偶遇几次,他却远远躲开,陶远再怎么乐于助人,也不愿自讨没趣,面对父母询问,只说没遇上。 陶远在三中上学,离家六公里路,上下学基本坐公交车。学校学风松散,藏污纳垢,抽烟打架屡见不鲜,只要不出大事,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样的环境里,陶远这样的学生堪称异类,不仅稳居年级前列,在唱歌方面也极具天赋,迎新晚会上一曲成名,还有人把她的表演随手录下上传到视频平台,点赞量逼近百万。 第二次月考结束,陶远以年级第二的名次再次证明实力,陶妈也高兴,答应周日让她和朋友去逛街。 逛街,陶远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地点在市图书馆,同样去的还有年级第一,蒋旭。 这次考试,蒋旭超她足足有三十分,上一次超了十五分。她不甘心,偷偷向蒋旭的同学旁敲侧击,越问越心凉。人家不仅成绩拔尖,打球打游戏可是样样没落。反观自己一有时间就埋头苦学,却始终差人一截。 得知蒋旭周日下午总去图书馆学习,陶远借口逛街,实则“偷师学艺”。 走向地铁站时,前面巷口一个单薄的背影突然闪过。 陶远握紧手里的奶茶,想也没想,脚步不自觉跟上。 巷尾坐着个人,低垂的脑袋把整张脸藏进阴影。 “喜喜?”陶远轻声试探。 少年慢半拍才抬起头。 陶远倒吸一口凉气,被他脸上的血迹吓得不轻,三两步冲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想拨开他额前碎发,却被他偏头躲开。 “怎么弄的?怎么流血了?” 任她怎么问,他都不回答。 考虑到他的家庭情况,陶远心里一沉,猜测八成跟他爸有关。 “在这等我。”把奶茶往地上一放,“帮我保管一下,我马上就来。”跑到巷子口又折回来,不放心地叮嘱,像个唠叨的小家长,“千万别走啊,我很快的。” 等她气喘吁吁地提着装满药品的塑料袋回来,看到少年还安静地坐在原地时,才松了口气。 她语气带着哄劝:“我帮你看看哪里出血了好吗?我动作轻一点。” 他依然没什么反应,只是这次陶远的手伸过来撩开他的头发时,他没有拒绝。 指尖碰到他的皮肤,伤口不深,但血渗得凶。 “还好还好,就额头上一道口子。”陶远从塑料袋里掏出刚买的纱布,“得按住伤口,可能有一点疼,你忍忍,很快就好。” 陶远一手抬高他的脸,动作轻柔又小心,一手按住出血口。 蹲得腿发麻,陶远干脆跪坐在地上。“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弄的?”她忍不住问,见他不回答,又赶紧补了句,“不想说也没关系。” “多亏我爸教过急救,你就当给我练手了。” 血很快止住,陶远用生理盐水浸湿纱布,擦去他脸上的血渍,棉签蘸碘伏在伤口周围打圈,最后贴上创口贴。 两人靠得太近,她额头细腻的汗珠清晰可见,呼吸拂过面颊,他的睫毛随之一颤。 收拾完东西,陶远走到一旁用盐水冲洗双手。 少年的视线落在陶远的裙子上,上面蹭满了灰。 他的喉结动了动,始终没有说话。 “这些你拿回去。”陶远把塑料袋塞进他手里,说话慢慢的,声音软软糯糯,“创口贴今天晚上再换一次,以后每天换,伤口不能沾水,洗脸的时候注意着点。” 她似乎很会照顾人。 “我得走了,还有事呢。”她瞥了眼他微微弯曲的膝盖,“你的腿没什么事吧?” 他摇了摇头,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安静的小鹿。 陶远有些惊讶,又有点开心,这算是这么久以来喜喜第一次给她的正面反应。 “那下次见。”说完,她挥挥手,转身出了巷子。 看着陶远离开的背影,他摩挲着塑料袋提手。 直到旁边有人路过,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才终于站起身,缓步走向巷子深处。 “黄胜斌?”他拦住前方戴着鸭舌帽的男生。 对方警惕地打量着他:“你谁啊?” 他没有回答,掏出手机看了眼照片,确认后,毫不犹豫地一拳挥了过去。一下,两下,他的动作干脆利落,那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瘫倒在地上抱头求饶:“别打别打!我错了!” “手拿开。”少年蹲下去,掏出手机给他拍照,语气随意地好像在和老朋友聊天,“挡着脸怎么知道是你啊,来,笑一个。” 见地上的人不动,他干脆掰开那人的手。 看着相册新添的相片,他终于笑了,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温度:“有够丑的。” 他突然想到陶远,近在咫尺的脸,泛着柔润的粉。 往回走的路上,他给备注为“A”的人发去照片,很快那边发来转帐,收了钱,把手机揣回口袋。 塑料袋随着步伐摩擦着他的皮肤。 他的眼神忽然就这么暗了下去。 第2章 第2章 正值十一月份,阳光依旧明媚却不再灼人。到了傍晚凉意渐浓,微风中带着湿润的气息。 三中对面街巷,烤鱼店的香气混在游戏厅的电子音效中,数扇虚掩的玻璃门后,藏着默许未成年人出入的秘密。 “音浪”KTV的某个包厢里,扑克牌与彩色筹码铺满桌面,啤酒瓶横七竖八地倒在地板上,几个男生吞云吐雾,房间里烟雾缭绕,宛如87版《西游记》中仙气弥漫的天庭。 “磨磨唧唧的,认怂了就直说,到底跟不跟?”说话的是外号“猴子”的男生,染黄的头发翘得像炸开的鸡毛,此刻正将半根烟叼在嘴角,烟灰随着动作簌簌落在牌桌上。 徐蒙楚的手机震个不停,屏幕亮起的频率比牌局押注还频繁。 他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抓紧发完消息,眸光流转间透着少年人的狡黠:“跟,当然跟。” “哟呵,新手机挺带劲啊!”猴子突然伸手,徐蒙楚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后脑勺“咚”地撞在沙发靠背上。 “怎么这么大反应?谁找你啊,老妈查岗?还是说——”那人故意拉长语调,“咱们蒙少偷偷谈女朋友了?” 另一个胖子挤眉弄眼地凑过来:“蒙少这月零花钱又超标了?要不今晚包厢费……” “少废话。”徐蒙楚垂眸解锁手机,对话框里的光标不停闪烁,他飞快地输入:“我和朋友打球去了,晚点再走,不用等我。” 屏幕上方随即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两个脑袋突然从两侧凑过来:“陶远?谁啊?”“还说不是女朋友!” 猴子再次伸手去够:“解锁!哥哥帮你参谋参谋,保准比你会来事儿!” 胖子跟着起哄:“绝哥,这小子竟敢偷偷藏事儿,这把必须让他好看!”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牌桌另一侧。 少年倚着沙发靠背,面前堆成小山的筹码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映得他眉眼愈发深邃。 “说不是就不是!别烦我了!”徐蒙楚烦躁地喊道。 包厢突然安静下来。 林绝喜慢条斯理地抬眼,眸光扫过徐蒙楚紧绷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那笑不达眼底:“让他去哄小姑娘,咱们继续。” 这话像是按下某个开关,猴子夸张地啧了两声坐回去,胖子嘿嘿笑着往嘴里塞了块西瓜。徐蒙楚刚松了口气,手机又震起来——这次是条语音。听筒里传来清甜的女声:“我在楼下等你。” “还敢嘴硬!”猴子一把抢过手机,公放键按下的瞬间,包厢里炸开此起彼伏的哄笑声。徐蒙楚立刻去抢,却被几双手牢牢按住。 混乱中,林绝喜将底牌扣在桌上,骨节敲击桌面:“行了,还玩不玩?全押了。” 这话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绝哥,好歹给兄弟留条活路啊,真押了?”胖子哭丧着脸。 猴子也愣了,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天,林绝喜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推光所有筹码,用一对杂牌诈唬走了某个人原本势在必得的顺子。 此刻对方嘴角的笑近乎残忍,让人根本猜不透他手里到底握着什么牌。 猴子的喉结上下滚动,盯着林绝喜面前的筹码堆:“绝哥,你这是吃定我们了?” 徐蒙楚趁机夺回手机,锁屏界面又跳出新消息。 “还不下来吗?小心我告诉你姐。”陶远发来的语音带着亲昵的笑意。 他鬼使神差地抬头望向林绝喜,却撞进对方锐利的目光里——那眼神不像是在看牌友,倒像是在审视一个突然越界的猎物。 “押就押!”猴子突然把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筹码都跟着晃了晃,“老子不信邪!”他推出去的筹码比林绝喜少了大半,却咬着牙硬撑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胖子犹豫再三,苦着脸摇摇头弃了牌,嘟囔着:“你们疯,我可不奉陪。”又转头看向徐蒙楚,“你呢?不打算玩了?” 徐蒙楚望着手机里陶远发来的定位,地图上那个闪烁的小点就在KTV楼下。他深吸一口气,把牌轻轻扣在桌上:“我弃牌。” 起身推开包厢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猴子痛苦的哀嚎:“重开!这把不算!” 胖子尿急,牌局暂停。 林绝喜捏着打火机,说了声“我去抽根烟”,出了包厢,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点烟,垂眼望去,路灯将那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徐蒙楚双手合十,看样子像在求饶,陶远双手叉腰说了几句,然后竖起两根手指,徐蒙楚马上像阵风似的跑去街对面的便利店,出来时拿着两根冰棍,撕开其中一根的包装袋,满脸谄媚地递到陶远嘴边。 她微微仰起头,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然后才接过来慢慢吃。 林绝喜撑着脸,就这么安静地看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 上完厕所的胖子凑了过来:“绝哥看什么呢?” 他直起身,换上一副淡淡的笑容,语气平静如常:“风景。” 胖子挤到林绝喜的位置好奇地往窗外瞅,没什么特别的景色。 “走吧,继续玩啊。”林绝喜丢下烟头踩灭,重新回到包厢。 到家后,徐蒙楚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大姐!姐夫!” “别嚎了。”陶远打断他,坦白说,“他们不在。” “啊?”徐蒙楚瞪大了眼睛,把书包砸在地上,“都不在还急着叫我回来?好不容易和哥们聚一聚。” “聚什么?聚众赌博啊?” 徐蒙楚慌忙捂住她的嘴:“叫这么大声干嘛?”说着眼神还警惕地扫过四周,“真不在?干啥去了?” 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冲进鼻腔,陶远拍开他的手,白了一眼:“你看天花板干嘛,我爸妈还能藏那里?”又解释说,“一个阿姨结婚,我妈帮忙去了,我爸你也知道,很少在家,刚好这两天出差。” “所以——”徐蒙楚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叫你亲爱的大表舅来干嘛?外甥女不会怕黑,让我来作伴吧?丑话说在前面,我胆也不大,自身难保啊。” “不是。”陶远打开冰箱门,拿出各种食材,换上甜腻的笑,“我饿了,我妈让你过来给我做饭吃。” “你就不会自己做?”徐蒙楚挑了挑眉。 “能吃跟好吃完全是两码事。” “毛病还不少,点外卖呗。” “外卖哪有家里干净。” “合着叫我来当保姆?”徐蒙楚装作不满地抱怨。 “不是保姆,是特聘厨师。” “这有区别吗?管饭还是管工资?” 陶远撒娇道: “都管都管,你做的饭太好吃了嘛。” 被夸得心痒,徐蒙楚嘴上还硬:“都有什么菜?”听陶远报完菜名,他嘴上嘟囔着“使唤人”,人却已经利落地系上围裙,“傻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淘米煮饭!” 不一会儿厨房升起蒸腾的热气,徐蒙楚颠着炒锅,油星滋啦作响。 陶远倚在门边,看他手腕灵活地翻炒,锅里的虾仁在酱汁里裹上红亮的色泽:“说真的,你要是开饭店,我绝对入股。” “尝尝?”徐蒙楚用筷子夹起一只递到她嘴边,陶远张嘴接住,烫得原地跺脚。 徐蒙楚立马露出一副得逞的奸笑:“怎么啦外甥女,是我做的虾仁太好吃了吗?” 陶远锤了他一拳,见菜炒得差不多了,迅速摆好碗筷,开了瓶冷饮。 两人打打闹闹,一顿饭足足吃了近一个小时。末了,徐蒙楚利落地收拾起残局,临走前还不忘再三叮嘱她晚上别给陌生人开门,等他走后赶紧把门锁反扣上。 陶远在楼上一直看着他坐上出租车,才重新合上窗户,洗澡睡觉。 林绝喜推开家门,玄关处放着一双摆放整齐的皮鞋,他默了一瞬,换鞋关门。 茶几上堆着啤酒罐和刚掐灭的烟头。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林绝喜应了声,在餐桌前坐下,面前摆着两碗凉透的面条。 起初,父亲只是絮絮叨叨说着工作上的窝囊事,烟灰簌簌掉进面碗里,林绝喜安静地听,机械地往嘴里送面条。 话音骤停,滚烫烟头瞬间烙上手背。瓷碗摔到地上,碎成一片。 钻心的灼痛炸开,刺激着他的神经,林绝喜条件反射地想要抽手,却被父亲死死攥住,重重按在粗糙的桌角。 “装什么哑巴?”父亲喷着酒气的怒吼震得他耳膜生疼,另一只手已经抄起了桌上的啤酒瓶,“老子和你说话听不见?” 一声闷响,林绝喜眼前顿时一片血色,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淌进眼睛,白衬衫迅速被猩红浸透。 父亲的表情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将人猛地推出门外。防盗门"砰"地撞上门框,震得墙灰掉落。 楼道声控灯亮了又灭,在忽明忽暗中,楼上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很快又重新合上,显然有人短暂张望后选择沉默。 剧烈的耳鸣中,唯有血液落在地上的"滴答"声,清晰得可怕。 “咔嗒——”,又一扇门开了。 第3章 第3章 陶远刚迷迷糊糊睡下,楼上就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上。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踮着脚努力把耳朵贴向天花板,能听见男人含混的咒骂,夹杂着家具翻倒的响动。没一会儿,门外传来闷雷般的砸门声。 她套上拖鞋,小心翼翼拉开门缝,锁链还紧紧扣着,跺了下脚,楼道的灯应声亮起,空荡荡的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犹豫片刻,她咬咬牙解开链条,举着手机电筒慢慢往楼上走。转过拐角的瞬间,手机差点脱手。 林绝喜靠墙坐着,满脸青紫,一身是血。 陶远缓缓靠近他,声音有些颤抖:“喜喜,你怎么样?还认得我吗?” 林绝喜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陶远。” 她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这是几?” 他想笑,又怕这副狰狞的样子吓到她:“三。” “你跟我来。”陶远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袖口。冰凉的布料下,他手腕的骨头硌得她手指生疼。 到了门口正要推门,林绝喜突然不动了。他垂眸盯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用力在衬衫下摆蹭了蹭。 陶远看着他苍白的脸,鼻子陡然一酸,不由分说地拉他进屋。 她让林绝喜坐在沙发上,从柜子里抱出急救箱。里面的纱布、棉签码放得整整齐齐。然后绕到他身后,仔细确认伤口没扎进玻璃碴,才敢动手。 上次额头上的伤刚结痂,这次又蹭掉痂壳渗出血。 挂钟滴答滴答走着。陶远想问他为什么不报警、不反抗,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次伤口比上次大,形状也不整齐,她一边处理一边说:“得把头发剪掉,不然不好包扎。” 林绝喜点头:“都剪了吧。” “就信我这手艺?” 陶远拿着剪刀,“剪坏了可别怨我。” 结果手一抖,还是扯到了伤口。林绝喜闷哼一声,她赶紧道歉:“要不去医院吧?叫个救护车?” “不行。” 他拒绝得干脆。 “得照照有没有淤血,拖着要出事的。”陶远说完,没听到回答,侧头看他,林绝喜居然在笑,无所谓的态度让她心惊。 陶远没再劝,继续低头包扎。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事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说什么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默默包扎好伤口,她又蹲下身,把他烫伤的手背搁在自己膝盖上清理。 血渍很快蹭在睡衣上,林绝喜目光一滞。 “衣服脏了。”他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膝头的布料。 “比起我的衣服,你该担心明天出门会不会被当成通缉犯。”她头也不抬,继续处理伤口。 忙完已是后半夜。“谢谢。”林绝喜起身要走。 陶远叫住他:“还能回去?” 林绝喜脚步一顿:“不一定。” “我爸妈这两天都不在,你凑合睡一晚怎么样?” 林绝喜转头看她:“陶远,我们才见几次面,你不该留陌生人过夜。” 陶远马上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以睡我房间,不放心的话可以把门反锁上。” 林绝喜忍不住想,到底谁脑袋开花? “开玩笑的,沙发太小睡不了人,你睡我房间,我去我爸妈屋。咱俩都锁门,安全。”她摆手时袖子滑到胳膊肘,露出截细嫩的小臂。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 陶远去她爸衣橱拿了一套衣服:“换上这个,我爸衣服多,不差这一两件。” 林绝喜接过衣服,不再说什么。 陶远推他去厕所:“你随意,我先去睡了,明早……不对,今早还有自习呢。” 水声停了好一会儿,林绝喜才出来。陶爸这件黑色的长袖在他身上显得单薄。他的头发被剪得坑坑洼洼,露出原本的模样,鼻梁高挺笔直,面容立体。 沙发靠这边的扶手上架着一双粉嫩的脚。陶远把灯调暗,在沙发上睡着了。 林绝喜在她面前蹲下,灯光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盯着她眼睑下的那颗小痣,喉结滚动,下意识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目光从她鼻尖滑到下颌,用眼神描绘着她的眉眼。她换了件新睡衣,凑近了能闻见薰衣草的清香。 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遥远。 他看着她搭在肚子上的手,指甲剪得圆圆的,想握在掌心,又被自己手背上的烟头烫痕刺得缩回,转而碰了碰她的睫毛:“陶远。” 她很快睁开朦胧的眼睛,坐起说:“忘了和你说了,我床头开了小夜灯,要是晃眼就拔掉。另外冰箱里还有今天的剩菜,热一热就能吃。” 说完,她起身要往父母房间走,听见身后传来衣服摩擦声。 林绝喜突然说:“你不怕?” 陶远回头看他:“怕什么?” “怕我是坏人。” 林绝喜抬起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那你可就太过分了。”陶远还是一副玩笑的语气,“我救你,你还想害我。” 他突然抓住她手腕往自己手背上按,烟头烫痕粗糙硌手:“摸清楚,这是坏人的记号。” 陶远缓缓呼气,反握住他的手:“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好人,但这个,不该在你身上,也不该用来分好坏。”放开他,又说,“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确认,现在你先好好睡上一觉,晚安,明天见。”不等他回答,转身进了房间,门锁“咔嗒”落下。 林绝喜轻轻关上房门,倚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屋内的寂静让他有些不适应,一闭眼,那些画面就不受控地在脑海里翻涌,过往的伤痛如附骨之疽,让他在这难得的安宁中依然紧绷着神经,迟迟无法入眠。 什么时候开始的?林绝喜盯着天花板想。 小学二年级那天,他看着同学被父母接走,忍不住问躺在摇椅里的父亲:“爸爸,妈妈呢?” “提那贱货干什么!老子养你还不够?”父亲突然把遥控器砸过来,电视里的广告女声还在唱。 遥控器在脸旁擦过,砸得稀巴烂,他吓得浑身发抖。 “你妈不要你了,扫把星。” 父亲说完,继续看电视。 后来到了四年级,父亲突然说要带他去湖里学游泳。林绝喜那会儿正羡慕同学报游泳班,一听高兴坏了。父亲先下水游了一圈,他在岸上看着父亲潜在水里的影子,觉得有爸教他真好。等他攀着父亲肩膀借力浮在水面,父亲突然说“这样学不会”,接着就把他的头往水里摁。水呛进鼻子的滋味,跟喝了辣椒水似的,等他快晕过去,父亲又把他拽上来。 乡下的家门口放了一口巨缸,里面装满了长年累月的积雨。父亲连着几天把他的头往水里按,说这样能学会换气。有次奶奶抱柴火路过,他的脸浸在水里,拼命拍缸口,手都拍红了,奶奶也没回头。他跟自己说,奶奶年纪大了,耳背。 也是那年,父亲因为偷亲戚家的东西,被亲戚打断了腿,对方赔了点钱,父亲在家休养。 他的腿打了石膏,因为条件不行,奶奶给他做了个简易支架,用几块砖的重量抬高他的腿。而林绝喜每天的任务就是搬起这几块砖,方便奶奶给父亲清理。 那天他上完体育课,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再搬动砖块时,下意识咬了咬面前的床板。父亲一声怒吼:“你要不过来把我肉咬下来?”随即让奶奶拿棍子来,奶奶去了,再回来时,手上握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 “站过来。”父亲的声音透出一股不容反抗的意思。林绝喜刚靠近,棍棒便落在头上,只一下,血就止不住往下流,滴答滴答,混着他的眼泪。 父亲看都没看他,让奶奶带林绝喜去屋后,用稻草擦拭。奶奶照做,为他擦脸的时候,眼泪也流了下来。 他跑出家门时天正下大雨,两条野狗把他撞进泥坑,奶奶追上来拽住他:“你还能去哪?你一个人在外面,要不是我,狗就能把你吃了。” 他浑身哆嗦着往家走,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眼泪。 现在他坐在陶远的房间里,被陶远的味道包裹着,楼上传来父亲来回的脚步声。 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躺到床上。 后半夜不知怎么睡着的,再睁眼时是上午十一点,客厅茶几上压着两张便条,字迹娟秀,一张写着一串字母数字,末尾加了句:“我的微信号。—— 陶远”。另一张写着:“好好休息,学校我擅作主张替你请了假。” 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落在纸条上,也落在他后背上。 第4章 第4章 林绝喜搜索她的微信号,头像是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猫,他点了添加。回到家,里面空无一人,客厅还是昨晚的样子,一片狼藉。 他随手把地打扫干净,将换下的血衣洗了晾晒,看一看时间,十二点过十分,陶远应该快回来了。 垃圾袋沉甸甸地坠着,塑料绳勒进指肉。 他拎着垃圾下楼,瞥了眼巷子口,站在原地等了会儿。天是洗过的淡蓝,没什么云。阳光斜斜地淌下来,掠过近乎光秃的槐树枝,在地面拼凑出枝影。 “是喜喜吗?”一个带着乡音的声音响起。 “都长这么高了。” 中年男人的衣领磨出毛边,“还记得我不?我是你堂叔,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他的目光落在林绝喜头上的纱布上,“这是……” 林绝喜盯着他的脸,觉得眼熟。 “你这怎么了?”男人满眼担忧地看着他。 “没什么。”林绝喜抬眼应道。 “你爸呢,在家吗?” 堂叔的声音沉下来,鞋底碾过地上的烟头,“我找他三年了。” “不知道。” “没跟你住一起?” “出门了吧。” “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 堂叔突然蹲在地上:“喜喜,叔不骗你。你爸找我老丈人借了钱,说是家里盖房用。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不知道他怎么借到的。” 他的手掌在膝盖上搓出沙沙的响声,“现在老人家躺在医院ICU,等钱救命呢。” “他要是回来了,你就给我打电话。” 男人塞来张从小字本某一页撕下来的纸条,指甲缝里沾着机油,“别说是我说的。” 起身时目光又落在那道伤口上,“是不是你爸动的手?” 见他没吭声,男人心中了然,叹了口气,又说了句“记得给我打电话”,就走了。 垃圾袋还在脚边,他弯腰拎起时,塑料绳终于不堪重负断开。 陶远这几天察觉到,不知为什么,她和喜喜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相处模式。 明明大前天刚加上微信好友,聊天界面却还停留在 “已添加对方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的系统提示上,再没多出一个字。 她原以为,经过那晚的事,两人总能走近点。看来是想错了。喜喜的防线比她想得更硬。她能理解,换做自己经历那些,也不会轻易交心。 既然喜喜不主动,她决定主动试试。 结果和上次一样——他在刻意躲着她。 难道是那晚撞见他难堪的样子,让他心里别扭? 这么琢磨着,陶远的心里又升起几分怜惜。 她盯着手机里空白的聊天界面,手指悬在输入框半天没动。心里有些堵,说不上是委屈还是别的什么,就那么沉沉地压着。 算了,急不来。交朋友这回事,强求不得。实在不行,就这样也成。 这么一转念,心里头轻松些了,还是先顾着学习要紧。 省里要办“数学杯”大赛,以往三中根本不在参赛名单里,但这届出了蒋旭和陶远,数学组长当回事了,给他们开小灶,晚自习全用来准备竞赛,一门心思要给这所总被人瞧不上的学校争口气。 这倒成了她接近蒋旭的机会。上次去图书馆想“偶遇”,没成。这次竞赛训练,指导老师每天给他们俩发一份试卷,让先自己做,再集中讲错题。她正好借着讨论题目,听听蒋旭的思路,看看自己到底差在哪儿。 晚自习的教室只有他们两个,日光灯管嗡嗡响着,把试卷上的几何图形照得发白。 陶远捏着笔,指节抵在第四道大题的辅助线上,半天没动。 “这里卡住了?” 蒋旭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刚解完这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敲了敲。 陶远点头,把试卷推过去:“辅助线做出来了,但证到四点共圆就断了。” 蒋旭拿起笔,在图上圈出两个三角形:“你看这两个钝角,顶点都在圆周上。按定理,圆内接四边形的对角互补,但你刚才算反了角度关系。”他顿了顿,笔尖移到圆心位置,“其实不用绕四点共圆,直接用圆周角定理,找这两个角的同弧所对圆心角,算出来是180度,自然就在同一个圆上了。” 陶远盯着他画的虚线,突然“哦”了一声。 “还有这里,”蒋旭又指了指她的演算过程,“你设了三个未知数,其实两个就够。把OC设为x,OB可以用等腰三角形性质换成x加2,后面的方程能少两步。” “我总怕漏条件。” 陶远说。 “省赛的题,条件都是刚好的。”蒋旭把笔放下,“多设未知数不是不行,就是容易绕进去。你看,这里算错的符号,就是绕太久昏头了。” 陶远低头看草稿纸,果然有个负号标反了。她划掉重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很清楚。 蒋旭没再说话,翻着自己的试卷,手指偶尔在上面点一下。 陶远终于算出最后结果,开心的不得了:“谢了。” 她说。 蒋旭点了下头,又低下去看试卷。 陶远把重新演算的步骤看了两遍。她忽然明白过来,不是题目有多刁钻,是自己总想着把所有条件都死死抓住,反倒被多余的枝蔓缠了手脚。蒋旭看题却像在解绳结,一眼就能瞅准那个关键的死结,三两下就能拆开,她却还在对着一团乱麻较劲。 刚才蒋旭说“条件都给得正好”时,语气没什么起伏,陶远却在那瞬间意识到,真正厉害的人大概都有这种本事——从不用多余的力气,也不做白费的功夫。 她捏着草稿纸的边角,纸页被手心的汗浸得微微发皱。 之前只听说蒋旭数学好,今天才算实实在在见识到。那种好不是解出难题时的张扬,是藏在每一步推导里的清晰和笃定,像走在早已勘过的路上,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 她抬头时,蒋旭还在低头看自己的试卷。 原来人和人的差距,真不是多刷几套题就能补上的。心里有点发沉,又有点莫名的敞亮,像在迷雾里看清了远处的标杆,一下子知道自己还落后着多少距离。 蒋旭忽然抬起头,视线扫过陶远紧绷的侧脸,又落回她反复涂改的草稿纸上。 “你步骤写得比我细。”他说,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有点发空,“我有时候跳步太厉害,上次模拟考就因为这丢了三分。” 陶远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蒋旭在自己试卷的某一行敲了敲:“这里,辅助线没标理由,阅卷老师直接扣了分。你每一步都写清定理,省赛判卷严,这反倒是优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刚开始做竞赛题都这样,我去年这时候,比你还容易绕进去。” 陶远看着他指的地方,果然有个潦草的辅助线符号,旁边没写任何说明。她忽然想起刚才蒋旭圈她错题时,笔尖特意放慢的速度,原来不是自己太笨,只是每个人卡住的地方不一样。 “真的?”她问,声音比刚才松快了点。 “嗯。”蒋旭点头,把自己去年的竞赛笔记从书包里抽出来,“你看,这里全是绕远路的解法,比你现在的还乱。” 陶远翻开笔记,里面的演算过程歪歪扭扭,好几个地方被红笔改得乱七八糟,和他现在干净利落的字迹截然不同。 她忍不住弯了下嘴角,心里那点发沉的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了起来。 蒋旭接过笔记塞进书包,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