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打开车锁,乔岭开了副驾驶的门钻进去。
他穿着件淡蓝翻领衬衫,撸起袖子的胳膊沾着水,皮鞋边上沾着泥,他收起手里的黑伞时赵予维才看见他头发也湿了一点儿。
乔岭问:“我刚看你下车了,怎么又回来了?”
“雨太大了,没伞,你怎么来了?”赵予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说好的下午把方案发我你忘了?”
赵予维“噢”地应着:“我手机里有备份,但这儿没信号,发不出去。”
乔岭:“可不么,方案没有,人也失联,桃子说你踩点来了,我问了客户,人说你早走了,我来的时候老远看见一辆车停在这儿,就上来看看,果然是你。”
又问她:“怎么了,车坏了?”
赵予维说:“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发动不了。”
“扔这儿吧。”乔岭说,“太晚了,这么大雨不好弄,明天再叫人来。”
赵予维于是熄了火,汽车内外的灯光都灭了,四周陷入无边的黑暗。乔岭撑伞绕过车头去接她,他把开了手电的手机递给她。
她拿着手机照亮脚下的路,俩人并肩走着。
没走几步乔岭忽然说:“你挽着我吧,深一脚浅一脚的,再摔了。”
赵予维于是挽上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又沾了雨水,但湿润之后体温上来,顷刻间就变得热起来。
黑暗像只饕餮,早已吞掉四周的空旷,那束手电的光就像破砖而出的种子,孤而倔地照亮眼前不足两平米的路。
世界被雨声包围,让人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原始感。
乔岭的车停在路边。
从坡上下去后他对赵予维道:“你坐后面。”
赵予维直觉副驾驶有人,她想起孙今桃的脸。
“hello!”果然等她拉开车门后有人冲她打招呼,不过这人坐的是驾驶座,而且不是孙今桃,是个男人。
这男人是不久前她在医院见过面的高云洲。
赵予维也和他打招呼。
乔岭钻进副驾驶,他收了伞,拍了拍溅在身上的水。
“脱了。”他看了一眼高云洲,朝他身上的外套抬抬下巴。
“干嘛?冷。”高云洲不问为什么,惯性和他反着来,还作势搂紧了胳膊。
“冷不死。”乔岭冲他递了个眼色,“快着点儿。”
“行行行。”高云洲依然不问为什么,边说边脱了外套。
乔岭默不作声把外套递给赵予维。
车内灯亮着,赵予维反应过来,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湿掉的领子软哒哒贴在胸前,还被扒开了一截。
她蓦地想起刚才乔岭上她车时一闪而过的眼神。
她也没出声,默默紧了紧衣领穿上了外套。
过了一会儿。
“吃什么呀?”高云洲开着车问。
乔岭正要说话。
高云洲抢先打断:“不吃你那面条啊,大晚上的吃什么面条。”他问赵予维,“美女你想吃什么?”
赵予维说都行。
“那不然吃火锅吧。”
于是三人回市区吃火锅去了。
赵予维是三天后把高云洲的外套给了乔岭的。
那衣服她穿过,又沾着火锅味儿,她特地送去干洗了。
还衣服的时候孙今桃也在,她穿着衬衫和长裤站在在办公桌前。
茶桌对面的窗户下养着一缸鱼,缸子不小,鱼没几条,鱼身是通体透亮的薄荷绿夹带白色条纹,正在珊瑚丛里游来游去。
赵予维把纸袋递给乔岭:“麻烦了。”
乔岭收了袋子:“不客气。”
孙今桃很随意地问:“你们俩在进行什么交易?”
“一个意外。”乔岭说。
“乔总救了我一命。”赵予维道。
她像在和孙今桃解释,但这个解释显然不如不解释。
乔岭笑了一下:“举手之劳。”
赵予维没多说话,带上门出去了。
下午小组开会,孙今桃带头梳理了一下近期工作,最后安排赵予维:“予维你跟一下新接的午夜场,时间是晚了点儿,但场地就在公司,挺安全,辛苦了。”
赵予维说不辛苦。
孙今桃有意无意,她不去想,想也没辙,官大一级压死人,非要想不如往好处想,至少熬夜加班费多。
公司午夜场直播是卖速食产品。
加班第一天她和运营在棚里守着,边看主播吃螺蛳粉,边给自己也煮了一包螺蛳粉。
有的吃有的赚,她觉得还不错。
除了回家晚点儿,她到家的时候睡着的赵圣卿被吵醒了。
赵圣卿打开灯,睡眼惺忪看着她:“怎么这么晚?”
她说加班:“最近都会这么晚。”
赵圣卿:“当初找这工作不是说好的不怎么加班么?”
“公司在发展啊,领导要我加我还能不加吗。”赵予维边换鞋边歪了头盯着赵圣卿,“要不然我辞职单干?”
赵圣卿抬脚往厕所去了,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连干了两天,她已经得心应手,第三天的后半场还打开棚内的折叠椅小憩。
收工的时候几个同事见她睡着了就没叫她,还拿了毯子给她盖上,她却在他们走后十分钟左右醒来。
那会儿已经后半夜,她看了下时间,拿了包匆匆撤离。
公司楼下一百米处有个微型小广场,有商家在临街处安装了一座旋转木马。
她早上走的晚了点儿,来的时候没进车库,就把车停在了旋转木马对面的巷子里。
大马路上没有人,只路灯下偶有汽车经过。
刚走到旋转木马附近时她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影,这人从白马造型的木马后面走出来,他穿着短裤和拖鞋,宽松的衬衣扣子错位扣着,衣摆一边高一边低。
赵予维没有多看一眼这人及脖颈的花白头发和胡子拉碴的脸,她目不斜视调了个头,往返回公司的方向走去。
这个方向比巷子安全,起码临着灯火通明的大马路。
她内心很慌但也只是步伐加速,唯恐跑起来会刺激身后的人,直到再次刷脸进入主楼。
她在闭合的玻璃门里看见这人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果然跟上来了,她心跳如擂鼓,乘电梯返回了公司。
她走去工位开了台灯,后怕地坐在椅子上,可就在这时候,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和临街的空旷比,室内的脚步更令人窒息。
她整个人都懵了,身体因为极度紧张而变得轻飘起来,几乎是无意识地抄起桌上的硬盘反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涵养极好的乔岭捂着脸蹦出个脏字儿。
赵予维更懵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加班呐……”乔岭皱着眉道。
五分钟后,乔岭办公室。
热水器在墙角发出嗡鸣,乔岭拆着泡面:“你们从棚里走的那会儿我听见动静了,只是没想到你会回来……身手不错,换个工具我今晚得交代在这儿了。”
赵予维出手的时候他往后躲了,没完全躲过,坚硬的塑料壳刚好顶住颧骨,那一块的皮肤没破皮也没红,五分钟之后的现在直接变青了。
赵予维很抱歉:“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
乔岭说:“刚经历了那事儿,这反应正常,女孩儿就得防范意识强点儿,你还可以更强,比如不回家在棚里睡一晚。”
“那不行。”赵予维说,“那我爸得睡不着了。”
乔岭把泡好的面往茶桌上放着,他看了看腕上的表:“你不回家你爸也不睡?”
“睡不踏实。”
“那吃吧,吃完送你回去。”
赵予维拿着小叉子拨了拨面。
乔岭看出她的犹豫:“怕胖?”
“不是,晚上直播那会儿我吃了一包螺蛳粉。”
乔岭:“……给我吧,正好饿了。”
赵予维就在旁边陪他吃面,他没吃几口忽然想起来,从茶桌上的纸盒里掏出两粒话梅递给她。
赵予维:“你还吃这?”
乔岭:“泡茶用的,完了你也试试。”
赵予维嘴上应着好,心里是拒绝的,她一直不明白看上去清清淡淡的男人怎么老喜欢奇奇怪怪的尝试。
那话梅是一颗颗独立小包装,她把两颗攒一块儿塞进了包里。
乔岭看见了:“舍不得吃啊?”
“不是。”她淡定道,“我减肥。”
“……那螺蛳粉算什么,减肥餐?”
赵予维扭头,看见他嘴边挂着的笑。今晚的乔岭似乎很喜欢揶揄人。
再回家的路程十分顺利,路上就没几辆车。
赵予维熟门熟路掀开扶手盖:“提神醒脑吗?”
乔岭说不用:“刚填饱肚子,清醒得很。”又说,“你吃吧。”
赵予维:“我也清醒得很。”
不仅清醒,还挺高兴,她甚至怀疑老天不是派孙今桃来阻碍她的,似乎是来帮她的。
乔岭按她说的路线把车开进她家小区。
“这小区绿化不错啊。”他说。
“几号楼?”他又问。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扭头一看,赵予维歪在副驾驶睡着了。
先前才说清醒得很,这就睡着了……
乔岭把车靠边停下,车顶正好是盏路灯,后半夜沉寂得连飞蛾都不绕着光圈飞舞了,较白天降了温度的空气带着点儿流畅的清爽。
车窗几乎全开着,他往窗框上枕着胳膊,从裤袋里摸出烟盒,想了一下又把烟盒塞了回去。
窗外是球状大叶黄杨,他不经意间看见一只瓢虫在叶片上爬行。灯光把虫身照得发黄,也看不清它背上有几颗黑点。
它顺着叶片爬上茎秆,又沿茎秆爬到上一片叶子。它翻越好几株茎秆,终于离乔岭的视线越来越近。
乔岭正打算数一数它背上的黑点,看看它究竟是不是七星瓢虫,哪知这虫却跟逗他玩儿似的不横着向前了,挑中某一根茎秆便纵向钻进绿植的深处。
他还盯着瓢虫消失的那一片,看它会不会再爬出来。
他盯了好一会儿,直到手机铃声像炸雷一般忽然打破沉寂的夜。
赵予维迷迷糊糊捞起手机接电话,是赵圣卿打来的,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她透过挡风玻璃往外定睛一看,回复赵圣卿说已经到楼下了。
挂了电话后她问乔岭:“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我?”
乔岭:“刚到。”
赵予维和他道完别就下车往家去了。
他启动车子准备往回返。路灯下茂盛的绿叶间那只消失的瓢虫又爬了出来,可他哪里还记得要去数它背上有几个星。
第二天一早,乔岭召集大伙儿开了个临时会议,会议主题是关于夜场直播的。他吩咐夜场排班以男性为主,女性只是替补,又叫人腾出间屋子当休息室。
“休息室只供夜班的人用,直播那边不是还有空间么,架一隔板,弄一折叠床,夜班的男同事就睡那边。”他叫叶适东,“老叶,你和保安沟通一下安保的事儿,再去派出所报个备。”
这个举措获得一致好评,散会老半天了,小陈还一直夸老大真好:“就是不知道脸怎么青了,女朋友打的吗,女朋友这么暴力?”
另一个说:“没听说老大有女朋友啊。”
又一个说:“对啊,有也不能这么暴力吧,他能找这么暴力的人?”
赵予维听在耳里,内心深处莫名暗爽,以致于她把本来想解释的话全吞了回去。
就这样,她没上几天的夜班因为公司改制告一段落。
但那一阵公司业务极好,大伙儿即便不上夜班也经常加班。
他们常点的外卖都吃腻了,甚至有人在取外卖时发出一声哀嚎,叶适东把这事儿当乐子说给乔岭。
乔岭让他换个花样。
叶适东:“不是米就是面,能换什么花样?”
说起面乔岭忽然想起来:“米面也分很多种做法啊,我推荐一家,你去订。”
当天傍晚,叶适东拎着两大袋子外卖回公司时都没人搭理他。
“诶!这可是乔总亲自选的,好吃不亏啊!”
有人凑过去扒开饭盒:“这不就是面么?”
叶适东:“这家面不一样!”
大家为了尝尝这不一样的面,都凑一块儿吃起来,然后都不约而同选择沉默。
大伙儿的反应令乔岭意外,他转脸冲着赵予维:“大家吃不出来情有可原,予维你怎么也没吃出来,你当时说好吃是哄我呢?”
大伙儿又不约而同都盯着赵予维。
赵予维认真吃了一口:“可能外卖和现吃不一样,有点儿坨了。”
乔岭也拿筷子尝了一口:“确实,不如现吃。”
小陈叫嚷:“你们俩又吃独食!”
赵予维:“不是,那次送客户刚好路过这家面馆,我和老大又都没吃饭才去的。”
一旁的孙今桃没有要吃面的意思,她手里端着一杯加了话梅的凉茶:“哪家面馆?改天我也去现吃。”
赵予维认真想了想,想不起面馆的名字,只好坦诚又尴尬地看着她:“忘了叫什么。”
孙今桃维持那副淡淡的笑容看着她,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赵予维虽然不怕那些暗地里的博弈,但她也不想为这种事儿争个强弱,她是真忘了。
“杨家胡同老金面馆儿。”乔岭道,“挺远,我现在也不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