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变热。
这天上午赵予维忙完后泡了杯冷萃茶,这是她从茶友乔岭那儿新学来的泡法。
回到工位时她看了看那颗立在架子上的鸡蛋,小架子原是放美妆蛋的工具,鸡蛋大小,她便拿来放鸡蛋了。
这颗鸡蛋被她用马克笔以正反两面各画了图案,一面是笑脸,另一面是哭脸。哪张脸朝向她,取决于当天的心情,有时候好几天都一张脸,有时候半天换好几次脸。
她打开抽屉,拿出个相机对着鸡蛋拍了张照。
叶适东看见,“嚯”了一声:“你这也太专业了。”
她举着相机对着他:“你也来一张吗?”
叶适东立即站好,理了理衣领比了个“耶”。
赵予维没拍他比“耶”,抓拍了他整理衣领的瞬间。
叶适东递给她一份文件:“桃子让捎给你的,说这活儿让你去干。”
赵予维接过文件看了看,不太明白孙今桃让她干什么活。
她去找孙今桃,孙今桃正接电话,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她坐。
她坐了好一会儿孙今桃才挂了电话。
“忙的要死。”她埋头看着平板,“乔总还让我帮他喂鱼,你说我哪顾得上。”
乔岭到南京出差了,得一礼拜才能回来。
赵予维作势站起来:“要不然我去?”
孙今桃:“你不知道怎么喂,那鱼可娇气了,多喂一点儿少喂一点儿,都不行,水温也不好掌握,上回我不在,老叶代劳,就喂死了一条,他还不高兴了好几天呢。”
赵予维笑了一下说好,她拿起手里的文件:“老叶说这是你捎给我的,我不太明白具体要干些什么。”
孙今桃:“噢,对,我都忘了,这事儿已经谈好了,但我实在抽不开身,剩下的你去对接吧,其他人我不放心。”
这是一中端火锅店的活儿,品牌虽然是连锁,但是新店开张,也算首播,合同都拟好了。
赵予维带着合同去了,过程很顺利,第二天就开播。
双方签了一礼拜的直播期,总共承诺保底10万GMV,一礼拜过去,实际GMV只有1.3万。
这远不符预期,合作方当然不会满意,不仅拒绝支付尾款,还一纸诉状把他们公司告上了法庭。
会上复盘这事儿的时候,乔岭问赵予维定价的流程。
赵予维只接了个尾巴,并不知道流程,但她不能说不知道,这种时候说出实情,等于把锅甩给别人。
孙今桃接话:“这事儿怪我,没核实清楚就传给你签字。予维头一回接这种活儿,缺乏经验,以后我们都会吸取教训。”
赵予维心中一怔。
乔岭:“经验不足就多问,你头一回干,客户也是头一回合作,出了岔子,往后这一类型的品牌方就都该给公司拉黑名单了。”
会后,赵予维坐在工位上发了会儿呆,最后她还是敲响了孙今桃办公室的门。
孙今桃像那天一样忙碌,说完请进后仍然埋着头看平板。
进来的人没出声,她猛一抬头,对上赵予维的眼睛。
孙今桃毫无波澜看着她:“予维啊,有事儿吗?”
“你给我的合同,是已经签过字的。”赵予维说。
孙今桃翻翻桌面的资料:“你也看见了,我这文件很多,需要传给老大签字的都数不过来,可能当时传错了我没留意,也可能签之前和合作方只谈了个大概,事儿都没落定。但是没关系,工作失误很正常,下回仔细点儿就行了。”
赵予维看着她:“这是我的失误吗?”
孙今桃笑了一下:“刚才会上我不是已经说了嘛,以后我们都会吸取教训,我没说是你的失误啊。”
“那你会上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说给你的合同是已经签过字儿的?说这些有什么用,损失已经造成了,还是想想怎么补救比较管用吧。”
赵予维还看着她。
她重新埋头看着平板:“没其他事儿的话就忙你的去吧,我这儿还有一堆事儿,麻烦走的时候帮我带上门啊予维。”
赵予维无处可说。那些未曾浮于表面的隐藏就像大雨后的泥泞,谁也清楚二者本来的样子,却无法从中剥离出原样,也无人在意原样。
拔打赔付款的那天她去了那家火锅店,刚落座不久桌对面忽然来了个人。
她抬头一看,很意外道:“老大你怎么在这儿?”
乔岭朝吧台后的饭店经理抬抬下巴:“谈事儿。”
赵予维知道,他这是来善尾的。
乔岭看了看桌上的菜:“你一个人能吃完这些?”
刚说到这,那经理亲自送来一副碗筷:“您慢用。”
赵予维又知道了,虽然打了官司,但这个客户被乔岭留下了。
“我饭量大。”她说。
乔岭笑了一下:“也不见你胖啊,平时健身么?”
赵予维没接他的玩笑。
“工作有纰漏,总得进行总结,要不然以后怎么干。那天会上说的话你也别介意,我这人对事不对人。”乔岭从锅里捞起一筷子菜自顾自道。
赵予维说自己并不介意这。
“那你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啊。”
乔岭:“上午小陈还说你心情不好。”
上午她和小陈一起见了一位客户,人是孙今桃带来的,端茶倒水送文件的活儿是她和小陈干的。
她倒不介意干这活儿,但先前的事儿让她在面对孙今桃时也很难笑出来。
赵予维想了想问:“要是我说我拿到的文件是你已经签过字的,你信吗?”
乔岭沉默几秒:“你意思是桃子弄错了?”
“不能吧,她我了解,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又说,“但工作有失误也正常,没必要老盯着那点儿失误,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和吸取经验。”
他轻描淡写地就这么盖过,赵予维把已经跑到嗓子眼儿的解释全部吞了回去。
半个月后,公司例会。
乔岭说完了事准备宣布散会的时候,赵予维额外要了个发言机会。
她走到电子屏前展示内容:“前一阵乔总不是和这家连锁火锅谈好了长期合作吗,我抽空调取了这个品牌的历史数据建了个模,根据这个可以测算出GMV的最高值,后续合作应该能派上用场。”
等她详细展示完毕,小陈“哇”地夸赞:“好厉害!”
然后带头鼓掌。
会后她去茶水间泡茶,刚往杯里倒满了水,乔岭出现在身后。
“这想法不错。”他问,“什么时候开始弄的?”
赵予维:“就前一阵儿。”
“那天吃完饭之后?”
“嗯。”她端起杯子朝他示意,“我先去忙了。”
临近中午,她去乔岭办公室送文件。
放下文件刚要走,乔岭叫住她,将桌上的一罐铁观音往前推了推:“客户给的,说是什么新品种,你也尝尝。”
赵予维顿了一下,接收了:“谢谢乔总。”
乔岭也顿了一下,没说话。
中午下班后大伙儿都出去吃饭去了。
孙今桃外出了一趟,回来时买了份水果拼盘。
她走出电梯看见乔岭背靠着办公区过道的窗户站着。
“怎么在这儿站着?”
乔岭听见声音转头,道:“消消食儿。”
“也没见你吃多少啊。”孙今桃把拼盘递给他,“顺路捎给你的。”
乔岭大大方方接过:“谢了。”
他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孙今桃站在他站过的位置,一抬眼扫见赵予维的工位。
她的工位算简洁,不像小陈那样排满五颜六色的布置。她在置物盒上摆了个小架子,架子上立着颗鸡蛋。
大家都知道她给那颗鸡蛋分两面画了哭笑表情。孙今桃仔细看了看,这会儿这颗蛋的两幅面孔都不冲着人,只能看见中间光溜溜的蛋壳。
孙今桃在那儿站了半天没动。
周末。
赵予维和小陈他们去荷花山居聚会,那儿是个能喝茶吃饭的休闲地儿。
赵予维在小炉边上切苹果的时候乔岭和孙今桃一块儿来了。
小陈惊讶:“老大、桃子姐,你们怎么来了?”
孙今桃:“还说呢,你们聚会也不叫上我们,要不是我给老李打电话聊事儿,还不知道你们在这儿。”
小陈“嘿嘿”地笑:“你们俩是大忙人,也不知道你们有空啊。”
俩人落座后赵予维也切好了苹果。
她把装盘的苹果推到桌子中央:“吃花生吗?我来剥。”
乔岭:“行啊。”
孙今桃递给他一块苹果:“行什么啊,你不是花生过敏吗。”
乔岭笑了一下:“忘了。”
小陈:“老大你离了桃子姐可怎么办啊?”
乔岭往桌上放了苹果,端起手边的茶来喝:“离了你们谁也不行啊,要不然公司怎么办。”
孙今桃:“我哥说的一点儿没错,你就是一工作狂。”
小陈:“你哥?”
孙今桃:“他俩是大学同学。”
小陈恍然大悟:“原来你们那么早就认识了。”
乔岭:“那会儿一起吃过几次饭。”
茶喝到一半,小陈要去后院摘果子,赵予维嫌晒不想去,她便和其他人一块儿去了。
乔岭背靠着折叠椅说了句:“这天儿真热。”
孙今桃拍了拍搓过花生皮的手,站起来往室内走了。
木桌上陈列着茶罐、堆成一团的花生壳和两块月牙状的苹果。
赵予维掏出手机拍照。她坐那儿找了几个角度都不满意,便站起来又找了几个角度。
镜头下忽然出现一只手,是乔岭把茶杯往前推了推。
这布局就顺眼了。
“谢谢老大。”赵予维边调参数边说。
乔岭扯开嘴角笑起来:“不客气。”又说,“你好像挺喜欢拍照。”
“瞎拍。”
“那以后公司拍照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赵予维:“那得加钱。”
乔岭:“总得先看看能不能用吧?”
赵予维把拍好的照片给他看。
他坐在那儿,脑袋凑到手机前:“可以啊。”
赵予维自信道:“那当然。”
“聊什么呢?”孙今桃人未来声先到。
她从身后走来,手里拿着两支冰淇淋,一只给了赵予维,另一支给了乔岭。
乔岭:“你呢?”
孙今桃:“我这两天不能吃冰的。”
她以前和乔岭出差时也赶上过例假,痛得在酒店起不来。
乔岭问她:“带药了么?”
“忘了。”她道,“一会儿早点儿撤吧,一大早就开始忙,身体不太舒服。”
乔岭说行。
赵予维就觉得,还不如和小陈一块儿去后院晒太阳了。
又一个周一。
孙今桃又给她派了个活儿:“我已经核对过了,但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为了预防万一,你也能再核一遍。”
“忘了跟你说,你那建模做得挺好,这种活儿是有奖励的,之后会体现在工资里。”孙今桃又说。
赵予维说不了别的,只和她说了声谢谢。
这次她必然会先核实,核实清楚之后便出发了。
这活儿的内容简单,就是去实地踩个点,唯一的难处在距离,那地儿离市区较远。
赵予维自己开车去的,她接到活儿时是中午,赶到目的地时已经到了下午。
合作方派了人接应她,整个过程十分顺利。
返回再路过那片风力发电机群时,她找了个位置把车停下来。
那会儿夕阳正好,广袤的低矮植被上矗立一波发电风车,白色的巨型扇叶在亮而柔的光线里匀速旋转。
她下去看景,顺便拍照。
但天有不测风云是一种常态,没过一会儿,夕阳未尽时乌云瞬间压了上来。
青黑的云错层叠加,攒成占据半空的一团,目之所及,有种末日来临的宏大苍凉感。
这景象也是极美的,赵予维顺手又拍了几张照。
大雨落下时空气逐渐弥漫出泥土的腥。
她回到车里,手臂上沾着淋过的雨,衬衫领子也湿了。她把软趴趴的飘带领拨开一点,开了雨刮器准备回城。
但是汽车驶不动了,像车胎陷进深厚的沼泽,浑身的力气都被禁锢。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雨越来越大,黑夜中的挡风玻璃像条来不及呼吸的鱼,极高频地接受冲击,连喘口气的余地都没有。
四周没有路灯,坡地外的国道有车经过,车速借着雨势显得一辆比一辆快。
她的手机信号薄弱,打不出去电话也发不了信息。
就那么过了很久,国道上的车开始逐渐变少。她看了看油表,决定去国道求助,但是一打开车门就被大雨淋了回去。
她看了看车里,也没个能用来遮雨的东西。
就这档口,车窗上忽然传来几声响。她吓了一跳,反锁车门的同时看向窗外的人影。
幸好刚才没冲出去,她想,什么时候来了个人都不知道。
但荒郊野岭,又处于失联状态,她心里还是很怕的。
她还没想好对策,这人已经绕去挡风玻璃前站着。
她借车灯看清来人,瞬间打开了车窗:“老大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