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中学的校训是“人格健全，自主发展。家国情怀，世界眼光”。顾星遥一开始不能理解这宏大的立意，她只觉得允许学生在校园里使用手机、能参加丰富的社团活动、周末不是强制补习而是“自主学习”等等规定，让一直在高压教育下学习和生活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热情、多元的校园气氛。
没想到对其他高中来说只是走走流程的军训环节，望江中学也会给学生们最为沉浸式的体验。
顾星遥所在的班级是第一批被军卡“突突突”拉进山里的。山路颠簸，尘土飞扬，车厢里弥漫着汗水和新鲜草木混合的奇异气味。顾星遥却觉得新鲜极了，她把脸贴在车篷的缝隙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凉意的山风，看着窗外层层叠叠、越来越浓的绿意。远离了试卷和排名，这种纯粹的、只需要听从口令的生活，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
军训基地的条件简陋，大通铺，硬板床，饭菜寡淡，但顾星遥适应得很好。站军姿时她腰板挺得笔直，踢正步也像模像样，连严厉的教官都难得地对她点了点头。最让她享受的是夜晚。八点，整个基地就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只有远处岗哨微弱的灯光和山间不知名虫豸的鸣唱。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异常活跃。她唯一的慰藉，就是藏在枕头下的手机。
每晚八点半，是她的“林川时间”。
信号在山里时好时坏，时断时续，但这丝毫阻挡不了屏幕两端涌动的少年心事。
顾星遥：林川林川！今天拉练了！走了十公里山路！累瘫了，但是山顶的风景绝了！云就在脚下，像棉花糖海！[发送一张模糊的、明显是偷偷拍的山顶云海照片]
林川：十公里？！厉害啊顾同学！[竖大拇指表情] 我们还在苦逼上课呢，物理老头今天又拖堂了……羡慕你‘放风’了。棉花糖海好看，但肯定没你跑完十公里脸红扑扑的样子好看。
这条信息在信号不好的情况下转了很久的圈才发送成功，顾星遥看到时脸真的像被山风吹透了一样红。
顾星遥：呸！油嘴滑舌！[气鼓鼓兔子表情] 晚上我们看露天电影了！老片子《高山下的花环》，看得我眼泪汪汪的……你们看电影了吗？
林川：没呢，我们在题海里挣扎……不过，你们教室那层楼黑漆漆的，有点不习惯。
这句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让顾星遥心里软软的。
顾星遥：哈哈，空城公主殿下驾到！等本公主凯旋！对了，山里晚上星星好多好亮！比城里清楚一百倍！北斗七星勺子柄看得清清楚楚！你那边能看到吗？
林川：城市光污染太严重了，只能看到几颗最亮的。不过……你看到的星星，替我多看两眼。就当我也看见了。
顾星遥把手机捂在胸口，感觉山风都变得格外温柔。
他们的聊天内容天马行空：吐槽教官的口令像rap，抱怨饭菜里永远有没削干净的土豆皮，分享学到的奇奇怪怪的军歌，回忆学校里某个老师的经典语录……信号成了最不可控的“第三者”，有时一句话要重复发送好几次，有时聊得正酣突然掉线，急得顾星遥直跺脚，对着手机屏幕小声埋怨。但正是这种断断续续，让每一次信息的抵达都像一份珍贵的礼物，让每一个等待的间隙都充满了甜蜜的焦灼。林川偶尔笨拙的关心、无意流露的想念，都成了顾星遥在山中清苦训练里最明亮的星光。
一周后，顾星遥的班级带着一身晒痕和山里草木的气息回到了喧闹的校园。而林川的班级，则在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清晨，登上了开往山区的军卡。
热闹的校园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灵魂。顾星遥走在熟悉的走廊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课间操时，她习惯性地抬头望向五楼那个熟悉的窗口，那里空空荡荡。放学铃声响起，人流涌向校门，顾星遥却像被什么牵引着，和苏暖挥了挥手，逆着人流，一步步踏上了通往五楼的楼梯。
五楼格外安静。林川班级所在的两层楼，教室门都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窗户，在空荡的走廊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感。
顾星遥走到林川课间常待的地方——靠近楼梯口的栏杆处。他总喜欢和几个要好的兄弟靠在这里，或闲聊，或打闹，或只是沉默地望着楼下操场。顾星遥学着他的样子，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双臂随意地搭在栏杆上。她试着模仿他那种带着点慵懒又有点拽的站姿，目光也投向楼下。操场上还有零星的学生在打球、散步，但少了熟悉的身影，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同。她甚至能想象出林川在这里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这个隐秘的模仿游戏，让她感觉自己离他近了一点。
心念一动，她轻轻推开了林川班级的后门。教室里桌椅整齐，却空无一人，只有夕阳把桌面染成温暖的金色。一种奇异的、带着探险般的兴奋感攫住了她。她快步走到讲台旁，找到了贴在墙上的座次表。目光迅速锁定那个熟悉的名字——第三组，第五排，靠窗。
她的心砰砰跳着，像做贼一样溜到那个位置。林川的座位。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坐下。木质的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他的抽屉里异常简单。不像很多男生塞满了乱七八糟的试卷、零食包装袋或漫画书。里面只有两本课本——数学和物理，随意地叠放着。顾星遥把书拿出来，轻轻翻开。林川的字迹不算好看，甚至有点歪歪扭扭，笔记记得不多，但重点处会用不同颜色的笔划出来，偶尔在页边空白处画个潦草的、意义不明的小人，或者一句吐槽老师的话。顾星遥一页页翻着，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带着他个人印记的笔迹，仿佛能触摸到他听课时的样子：或许是皱着眉努力理解复杂的公式，或许是百无聊赖地神游天外，又或许是灵光一现时匆匆写下关键点。
她看得仔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然而，翻遍了书本和抽屉的每一个角落，她都没有找到一丝与自己相关的痕迹。没有她偷偷塞给他的小纸条，没有她借给他的笔，没有她推荐的书签，甚至连她名字的缩写都没有。抽屉里空荡荡的，像山风过境，只留下课本和他自己的气息。
一丝微小的失望像水滴落入心湖，漾开浅浅的涟漪。原来，在属于他的这个小小空间里，她还只是个“局外人”。
但很快，这失望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她抬起头，环顾这间空无一人的教室。夕阳透过窗户，在旁边的空座位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闭上眼，想象着：上课铃响，林川匆匆跑进来，带着一身运动后的热气在她旁边坐下；他皱着眉听讲，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他低头在物理书上记笔记，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眼；他偶尔会侧过头，看向窗外操场上的喧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滑动……那些她曾经在楼下偷偷仰望过的、属于他的日常片段，此刻如此清晰地在她脑海中上演。
顾星遥睁开眼，望着旁边空空的座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坐着的、属于他的位置。一丝狡黠而甜蜜的笑意悄悄爬上她的嘴角。
“没关系，”她轻轻拍了拍那本写着他歪扭笔记的物理书，像是在对不在场的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现在没有我的痕迹……迟早会有的。”
她站起身，小心地把书按原样放回抽屉，把椅子轻轻推回原位，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他气息的空间，顾星遥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教室，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依旧空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山风仿佛从遥远的基地吹来，带着草木的气息，也带来了那个在信号断断续续中与她分享星光的人的气息。她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心里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已经被一种笃定的期待填满。她开始无比盼望一周后的重逢，盼望着能再次看到他靠在五楼栏杆边，用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