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班的快节奏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顾星遥作为学号001,自然被置于目光与期望的焦点。繁重的课业、深奥的提前授课内容、周围同样顶尖的竞争者……这些都构筑起新的压力堡垒。然而,对顾星遥而言,此刻最大的自由,却是物理空间上第一次真正远离了母亲江雁密不透风的掌控。
江雁,壶城市中心医院雷厉风行的护士长,她的管理范围远不止于病房。家里的书房,是顾星遥精神世界的“无菌区”——整墙顶天立地的书柜里,整齐码放着《战争与和平》《红楼梦》《莎士比亚全集》《唐诗宋词鉴赏辞典》……它们如同经过严格检疫的标本,伟大、经典,却透着一种被精心挑选、不容置疑的冰冷秩序。江雁的原则清晰而强硬:一切可能“分心”的读物,尤其是涉及“情情爱爱”的“闲书”,均属禁品。顾星遥曾偷偷翻过同学带来的言情小说封面,那惊鸿一瞥的旖旎色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微澜,旋即被母亲严厉的目光冻结。
如今,住在望江中学四人间的学生宿舍里,那扇隔绝了母亲视线的大门,终于向她敞开了一条缝隙。周末回家短暂休整后,顾星遥做了一件近乎“叛逆”的大事——她一头扎进校图书馆那庞大而略显陈旧的借阅区。不再是直奔教辅或名著经典区,她的脚步在通俗文学、武侠小说、外国文学的书架间流连。当她把厚厚一摞书抱回宿舍时,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献身》、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这些曾经只存在于同学窃窃私语和书店惊鸿一瞥中的名字,此刻真真切切地压在她的臂弯里,带着油墨和旧纸张混合的、令人心醉的“自由”气息。
熄灯后的宿舍,是只属于她的秘密花园。当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响起,顾星遥便拧亮床头那盏小小的充电台灯,橘黄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和膝上的书页。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她在金庸的江湖里,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情”之一字的千钧之重。郭靖的憨厚赤诚只为黄蓉一人,杨过与小龙女跨越世俗与生死的痴缠,张无忌在四个女子间的摇摆与最终抉择……那些刀光剑影背后的至情至性,让她心潮澎湃,时而掩卷长叹,时而嘴角含笑。张爱玲的文字则像一把冰冷又精准的手术刀,剖开爱情华丽袍子下的虱子与苍凉。白流苏与范柳原在倾城战火中的算计与依偎,王娇蕊那“红是朱砂痣烙□□口”的炽烈与幻灭……那些精妙绝伦又带着刻薄洞察的句子,让她脸红心跳,仿佛窥见了成人世界复杂幽微的情感秘境。她拿起笔,小心翼翼地划下那些让她灵魂震颤的句子:
“他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钱钟书《围城》——她后来才知道出处,但当时抄在张爱玲的书页旁)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张爱玲《半生缘》)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东野圭吾《白夜行》)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这些句子,关于爱的占有与成全,关于时光的残酷与无奈,关于灵魂的孤独与相互取暖……像一颗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心田里,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涟漪。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想要印证,想要知道另一个人是否也感受到同样的震颤。
那个唯一的出口,就是枕边那部小小的、按键已经有些磨损的诺基亚老人机。绿色的□□图标,是她通往另一个隐秘世界的钥匙。
每天晚上,结束与书本的私密对话后,登录□□,等待那个篮球头像跳动,成了顾星遥一天中最盛大的期待。当“滴滴滴”的消息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她总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然后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点开。
她会把自己摘抄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而费力地用九宫格按出来,发送给屏幕那头的林川。
顾星遥:看到一句,“他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林川:哇靠,这么绕?不愧是大学霸看的书!不过听着挺带感,像…嗯…像打篮球故意让对手一个球,其实是憋着大招?(呲牙表情)
顾星遥:“死并非生的对立面……” 你觉得呢?
林川:呃…听着有点丧啊。不过打球受伤躺床上那会儿,是觉得挺没意思的,但想到还能打,就又活了。大概就这意思?(挠头表情)
他的回复总是带着一种直白的、甚至有点“糙”的理解,有时牛头不对马嘴,有时又莫名地能戳中某种朴素的本质。他不懂张爱玲的苍凉隐喻,不明白东野圭吾笔下扭曲的共生,更难以体会村上春树式的存在主义孤独。但他会用篮球、用受伤、用食堂的饭菜、用教官的糗事来类比,试图理解她分享的那些“酸溜溜”的文字。这种笨拙的、带着烟火气的回应,反而奇异地化解了书中那些过于沉重或精致的情绪,让她觉得那些文字并非遥不可及的星辰,而是可以触摸到的、带着体温的碎片。
有时,读到一些过于直白的描写或让她心跳失序的段落(比如《挪威的森林》里某些场景),她会羞得满脸通红,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既不敢把那些句子发给林川,又按捺不住心中汹涌的、想要倾诉和分享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