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刘进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贞娘当下脸色就不好。
刘进素知他浑家耳根子软,想弟妹又能言善道,惯会挑拨生事,怕贞娘想不通,遂解释道:
“你何必忙?我若得中,与谁结不成亲?咱们也只一个女儿,且又生得这般人才,就是说亲也要好生相看几年才是。亲戚家孩子未必就好。且先敷衍着,过几年再看。”
贞娘争辩不得,只得答应。
夫妻二人躺下,刘进沾枕就睡,她却仍是愁眉不展。
她倒不担心别的,只是怕过二年朝廷又要选秀女,南北直隶并浙江一向是在征选之列。
远的不说,就前年那场,太监们下来家家户户搜罗。
光止分水县内,少说也拿去了四五十个女子,俱是十二到十五岁的年纪。
生离父母,千里迢迢赴京,一去就没了音信。
到了下半年,就听见山陵崩,国丧一过,县里有女儿被选去的人家,都战战兢兢等消息。
无消息时就是好消息。
过完年,到今日,也没有人来,大家就晓得本县里没有出朝天户。
虽然女儿终身见不得了,但想来性命无虞。
善姐儿这样伶俐贴心,强胜一百个儿子,贞娘自忖,若异地而处,她就是拼着不要脸闹一场,哪怕去衙门口上吊,也不能把女儿叫他们带去。
听说还有父母自家领着女儿去报名的,真不知是甚么人,恁般狠心。
因此辗转反侧,直到三更才睡。
一夜无话。
次日早,贞娘打发刘进吃了早饭,他自去书房中苦读。
贞娘便叫来旺进来,装了一攒盒四色果品,吩咐道:“你到那边府里,说这边娘子拜上大娘并众位娘,请娘们吃茶点,问几日里往玉皇庙去?这边好预备下。”
来旺忙接了,转去孝子街上,从闵府大门进去,一一问他大娘子张氏与几房小妾安,把攒盒递上,照原样说了贞娘的嘱咐。
张娘子谢了,说:“这几日倒春寒,冷风吹得厉害,看什么时候还暖了,我下帖子请你娘。别的不用你们预备,只人来就是,我们这里自备下轿子,你娘且和我乘一轿,善姐儿和她二姐坐一顶,妈妈、丫鬟们也是一处,只跟着我们走就行。”
原来刘家这一所小院,是买的闵太监的侄儿闵清风,他府上西南角一间临街的偏院,改就如今模样。
闵太监原是分水县人士,从小家计艰难,幼年净身入宫,熬了五十年,也当过几个肥差,积攒下一笔养老银子。
十二年前,他讨得恩典告老还乡,便来分水县居住。
谁知不二年就害伤寒病死了,白留下这一所南北五进到底的大宅子。
他在世时买了前后左右几所宅院,俱打通了,因一意作为养老所在,所以每日家亲自盯着瓦匠们做工,只见房屋处处雕梁画栋不说,连花园假山池子,色色整治得有模有样。
谁知还没竣工,人就没了。
两个侄儿打官司争家产,前后县里府里拉扯了大半年,才终于厘清。这所宅子就前后隔开,一个拿了前面三进并一间绸缎铺,另一个拿了后面二进并两处田庄。
闵清风拿的就是绸缎铺,偏他不善经营,没几年被一个伙计进货途中跑了,丢了一大笔货银,这边临时交凑不上,把临街一所没完工的小院来典卖。
刘进因自弟弟刘山娶了江氏进门,就和弟媳妇有些龃龉,一二年间便自留心,逢着闵清风卖院子,当时买下。
说是偏院,买来时原只有三间上房,后面靠北院墙,起了三间后罩房,东边盖了两间厢房做书房,西边向街开一道门,门边搭一所小抱厦。
如此修整毕,就自家搬出来到甜水巷来居住,却把那边老宅留给弟弟。
自从搬了家,和闵府上紧隔壁住,钱贞娘便常往那府里走动。
他家张大娘子和贞娘也不知怎的,却那般投缘,两个和自家亲妯娌都不耐烦走动的,邻里却好亲热。
闵家凡有什么吃酒的、上香的日子,一应都请贞娘去。
他家有两个女儿,大的前年出门子,嫁在淳安县,只有一个小的,比妙善大两个月,两个常一处花园里玩耍。
来旺儿回来家,除了张娘子的话,又带了两根络子,说:“闵二姐手打的,给大姐挂账子、挂衣带玩。“
贞娘接在手里看时,却见是一样的两个鹅黄色穿珠盘长络,赞道:“好精巧。”
妙善今儿比昨日更觉精神强健不少,吃罢早饭,就来上房与贞娘记账。见了络子,抿嘴笑道:“娘快给我吧。“
贞娘绕过她,径递给柳儿:“拿去收着。等明日裁新衣,给你做一身白袄绿裙,戴这个才好看。“
妙善没奈何,又说:“我去年的衣裳,都还穿得,不用费事。“
贞娘道:“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你才学看账,就会省钱,将来到婆家去,可把舅姑欢喜坏了!“说得柳儿也在旁笑弯了腰。
又说这个!妙善好没意思,撇过头不言语。
贞娘又道:“这络子也好值一二百文,你有什么礼物回她?我有个银簪子,——"
妙善忙截住:“我自家回她,不用你的。”
贞娘笑:“好,好。你们小姐妹自家玩耍,我们不管你们。”
两个继续看账,贞娘拨算盘,她报一句,妙善在账本上画一笔。
算到中午,贞娘看看日头,正要吩咐厨下做些汤饼。
来旺进来说:“他二爹,还有婶婶来了。”
贞娘忙叫刘进一同出来迎接,大家进屋坐下。
刘山提的两瓶金华酒,贞娘叫柳儿收了,吩咐来旺上街买几样小菜,说:“正要做汤饼,叔叔婶婶就来了,恰好一起用些。”
又叫妙善来见礼。
妙善问了好,江氏一把搂在怀中,好一阵摩挲,复又推开,从头至脚寻睃一遍,口中道:“好孩子,怎恁的病了一场,把颊上腮肉也瘦的没了,可怜见的。”
妙善急忙挣开,说:“婶婶胡说,就三日功夫,就真瘦的也看不出。”
“怎么看不出?脸都凹了。”江氏还是拉着妙善的手不放。
妙善道:“原就那样。“
刘山笑道:“是消瘦了,该补一补。我新得了几斤生燕窝,明儿送一斤来,嫂嫂和善姐儿日常吃。“
刘进忙止住:“我们甚么样人家,就日常吃燕窝起来?快别忙。“
一时厨下做了汤饼来,来旺从街上买了几个虾饼,一只烧鹅,大家就着吃了。
刘山还要吃酒,刘进说:“白日里,如何吃酒?吃得醉醺醺的,且不好。我点盏木犀茶,咱们去书房说话。“
即领着刘山到书房里,烧水冲泡桂花膏,一时屋内清香馥郁。
刘山双手接过,一壁饮,一壁讪笑道:“哥哥清雅,我是个粗俗人,就尝个甜咸。”
刘进道:“说得甚话?自家弟兄。你不做买卖,爹娘留下这一分家业谁主持?靠我早就败尽了。”
刘山道:“这家业原是你我各自一半,如今七三,还是哥哥吃亏。按我说,还是五五。”
“我又不管事,你自辛苦,多拿些是应当的。咱们分家时就说清楚了,你以后休提这个。”
刘进兄弟的父母原是做生药铺买卖,老宅是前店后房,刘进自幼只知向学问上用功,生意上一窍不通,自二老去后,这间铺子都是弟弟打理。
原来一家子住在一处,外面生意事刘山理会,里面家务事都是钱贞娘这个大嫂照管,小叔还没成家,无甚家用,所以都在一处开支,也不分彼此。
落后刘山娶妻,说亲时,问家底,那时说弟兄二人是平分家产。
谁知江氏进门,见家业都是她男人打理,大伯又不管事,便抱怨说不出力怎么白拿五分利,好不公平。
钱贞娘平日管家,哪处使钱多了,东西采买贵了,她都在背后嚼舌。
刘进渐渐不耐烦,搬出来时,立了分家契据,两边说定,七三分,宅子并铺子都给刘山,自家只拿三分利,每年只到年尾结清账后,把钱送来。
却落个清净。
他本有秀才的功名,又是廪生,每月里县学里领有六斗米,每年院试给童生作保人,也收写个印结费,日常给人代写文书,也得些润笔费。
因此家用倒不见拮据。
他弟兄二人自在书房叙话,那边贞娘和江氏也在屋内聊些家常。
妙善不耐烦,就柜中取出针线篓子,掇一条凳,推说劈线,出来院中天井里坐着。
贞娘想她病才好,就喊她回屋休息。
妙善道:“才吃了汤饼,怕躺着积食。娘不用管我,我理会得,坐一会子就回屋去。“
江氏坐在屋内,见这情景,向贞娘笑道:“嫂嫂好福气,养下这样千伶百俐的一个女儿。模样俊俏,又贴心,又省事。将来你做父母的,不知享多大福。由不得人不嫉妒。“
贞娘顺嘴道:“有甚嫉妒的。你和小叔也养几个,自家有儿有女,强胜眼馋别人家。“
江氏叹气,把头低了,半日不言语。
他夫妇成婚几载,恩爱非常,只是腹中迟迟不见消息,为此背人处还常掉泪,哪经得人提起?
贞娘知道说错话,一时讪讪的,又不会安慰人,便叫柳儿抓些瓜果摆上,把话岔开。
妯娌俩一壁嗑瓜子,一壁聊说些乡野逸闻。
“嫂嫂知道不?向五郎回来了。”
“谁?”
“欸,嫂嫂怎么连他也不认识?“江氏努嘴,挤眉弄眼,”就是向五嫂,叫喜儿的,她丈夫。”
说起向五嫂,贞娘才知道是谁家。
原来分水县南门出去十里,沿河有两个村落,上游的叫向家庄,一百多户人家都是姓向,下游的叫大槐树村,有四五姓杂居,其中以刘姓为人口最多。
刘进弟兄二人具是出自大槐树村,因自父亲那一辈就搬在县里居住,他们这一辈更少往来,只有年节时才回村走亲访友。
江氏也是大槐树村人,她父母俱在,兄弟常来县里走动,于是知道许多村里的人事,连上游向家庄的流言,她也都知道得及时。
大约七年前,严州府一带闹旱灾,连着两年不下雨,接连又遭蝗害,田里颗粒无收,灶上无米下锅,那时县城中家家户户卖儿卖女,乡间更是饿死人无算。
好些年轻力壮的儿郎,在本地无法生活,眼看要饿死,趁还有力气走路,陆续都逃荒去往外地。
有良心的还带上妻儿父母,无良心的只顾自个活命,却抛下一家老小。
向五郎就是如此。
他走后,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他妻无计可施,就卖身养活二老并小女儿。
时间一长,乡里就渐渐传开了。
连贞娘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听到过风言风语,知道些端的。此时听了这话,忙问:“她丈夫回来,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