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善》 第1章 第 1 章 自去年昭庙大行,新皇即位,便行大赦,交新年改元“永和“,又循例开设恩科,于是各地生员都苦读书预备秋闱。 今浙江严州府分水县内,甜水巷北,住着一个廪生,姓刘名进,二十九岁年纪,娶妻钱氏贞娘,给他养了一儿一女,大姐儿名叫妙善,十一岁,小儿才四岁,只有个乳名唤作福儿。 这时节清明刚过,刘进从县学中领了禄米回来,把米放下缸中,却叫拿钱打发跟着的力夫。 钱贞娘忙吩咐使女柳儿拿钱,又命倒茶,叫脚力吃了一碟果子才走。 刘进到房里脱换了鞋袜,换了轻便衣服,来至书房里坐。 贞娘也跟进去:“你早上出去,张医官来家,与善姐诊脉看视毕,吩咐停了汤药。神天菩萨,可怜见的。高热了三日,终于是退了。眼下还是有些咳嗽,张医官吩咐,只管每日家煮些雪梨、莲子与她润肺,别的药通不用。” 刘进大喜:“我就说善姐儿有造化,不会怎的,果然无事,虚惊一场。亏煞你连日悬心,如今好了。既张医官如此说,眼下四月还无新鲜莲子,你只叫王妈妈每日早晚与姐儿煮一盏雪梨汤吃。” “这个不消吩咐。”贞娘又问,“你今日去学里,可曾问得乡试的日子?“ 刘进道:“自然。定下是中秋后三日,八月十八,主考官钦点的是翰林院侍讲陈邦彦。” 贞娘便道:“如此说,中秋节是过不成了?” 不及刘进答应,她却自顾道,”当然,当然。还需是考试要紧。官人,你自好生温书,妾去安排晚饭,到时候叫你。” 说毕出来,径往女儿善姐儿房中。 妙善坐在门边,她这间房在三间后罩房正中,左壁是王妈妈和柳儿睡房,右壁一间是厨房。 后罩房靠院墙那面没有窗子,靠里这面虽有两扇大窗,因正对着上房,上房房屋高大,两溜房屋之间只好有不到十尺的空地,后罩房又矮小,被前面房屋遮住光,因此窗子虽大,白日里室内也不大明亮。 妙善素知体谅父母,日常做女红看书都在上房贞娘屋里,自己屋里从不白日点灯,生怕费油,如今病才好,不便过去,就在门首坐着。 此时见贞娘过来,忙站起来迎接。 贞娘拉她进屋,母女两个在窗下隔着一张桌对坐。 贞娘就问些身上觉着怎么样,要不要吃东西之类的话,妙善答应着。 两个一递一句说了半日,妙善问道:“儿病中不觉,今儿是几日来?” 贞娘笑道:“果然是烧糊涂了,不晓得日月。今儿是十二,咱们清明扫墓回来,那日是初八。你小人儿家,也不知冲撞了什么,竟发热连三日不退。我两夜不合眼。 “药吃不进,请神婆你爹又拦着,好容易昨儿退了烧。今儿可不迷了,知道问日子了。你知道连睡了这三日不?” 妙善抱住贞娘一只胳膊,撒娇道:“孩儿不肖,叫爹娘耽心了。弟弟呢?” “奶妈和来旺抱出去玩,还没家来。”正说着,忽然柳儿走来隔窗叫道:“哥儿回家来了,闹着找娘呢?” 贞娘答应着便起身,又嘱咐妙善:“好生休息,要吃的只管喊王妈妈做,没有的叫来旺上街买。晚些我叫柳儿给你送晚饭来。过几日大好了,我带你去城外玉皇庙烧香。” 看贞娘去了,妙善自觉有些累了,晓得病体初愈,不经久坐,于是向床上躺下。 四下静悄悄,只有前面隐约传来小儿嬉笑声。妙善又想起那日扫墓的情景。 那天清明,是与小叔一家汇合了一起上山。 男的骑马,妇女们坐轿跟随,弟弟由奶母抱着,跟妙善一顶轿。 祭拜了,大家一起下来。半途中忽然下起雨,半山腰里正没处躲避,轿夫们告诉说就近有一所野庙,于是大家赶紧过去。 野庙大门敞开,内中供奉的也有一个三尺高泥塑像,漆掉得七七八八,面容斑驳认不出是哪路神仙,神龛内遍结蛛网。 一行人挤挤挨挨,吵吵嚷嚷,行动间扬起阵阵尘烟。 轿夫们倒不怕淋雨,因不耐烦和主人家挤在一处,把轿子放下便又都借口解手出去了。 好容易安静下来时,奶妈却叫福哥儿不见了。 爹娘都慌了手脚,还是小叔见得,说:“定是小孩家贪玩,才大家都看着就在跟前,错眼就不见了,一定是往后面院里去了。” 一席话安抚住了哥嫂,大人们于是留妙善在原地看包袱,往后去找寻。 这庙宇只一间宽,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也有些乾坤,两边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黑洞洞的。 妙善不觉有些害怕,不敢四处张望,只仰头盯着神像辨认。 看看样子倒有些像关二爷,手边还竖着一柄齐人高的大刀。 正看时,背后忽然有脚步声。 妙善猛回头,却见一个比丘尼,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身穿一领各色旧烂布头缝成的百衲衣,头戴一顶洗得发白看不出颜色的僧帽,衣衫虽然褴褛,神情却颇为庄严。 妙善见她脚底下有影子,确实是个人,就镇定下来,回身唱喏:“叨扰。我们是扫墓上山,为避雨到此,借贵宝地歇脚,不一时雨停了就走。我家大人们在后面院子里,待我喊来与师太见礼。” “不忙。”那尼姑止住妙善,“我正是寻你来的。你姓刘,文刀刘,名唤妙善,对么?” 妙善见这尼姑分明素未谋面,却只一句便喊出自己姓名,不由吃了一惊,霎时呆住,忘了喊人。 那尼姑却不待妙善答应,自顾自道:“我禅院住持颇有法力,她说我今日这个时辰在这里等候,必能见我儿媳一面,果然不错。你今年几岁了?” 妙善年纪虽然不大,但自幼由父亲抱在膝上教她读书认字,因此颇识得些事体,听了这尼姑言语怪诞,也不害怕,好奇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尼姑笑道:“这自然是住持算准了告诉我的。” “敢问师太在哪座禅院修持?”妙善也常跟着母亲出入寺院。 “你先答我的话,我才好告诉你。“那尼姑只是笑。 钱贞娘好善乐施,因笃信佛道,在附近几座有名的庙庵都供奉过钱粮。 妙善这个名字还是一个禅师起的。 她不像父亲似的厌恶僧尼,也不像母亲那般虔诚,但对神神鬼鬼的事一向上心,自家枕下藏了一本搜神记,常常翻看。 妙善也不愿嫁人,一心要修道做神仙。只是这话讲出来就要挨骂,她在家也不敢提起。 眼前这尼姑倒颇有些仙风道骨,保不齐是观音菩萨变化的,来点化与她。 妙善想着,向前双手合十,插烛也似拜了几拜,哀求道:“弟子今年十一岁,自幼一心向道,今幸遇见神仙,还望神仙可怜,度化则个。弟子情愿在旁洒扫服侍。” “这可不成。你是我的儿媳。我做了尼姑还则罢了,你也做了尼姑,那教我儿可怎么办?” 说毕,越发笑个不住。 妙善就有些生气:“你既说我是儿媳,你儿是谁?你既是出家人,又何处来儿子? 那尼姑止住笑,肃容道:“我儿是当今皇帝。”说着抛过来一个银簪子。 妙善下意识伸手截住,等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暗道:糟了,这却是个疯子! 她瞅准一个空子,趁尼姑不注意,拔足狂奔到后院中。 这时大人们已找到了福哥儿,奶娘抱着,一群人往外走,正巧迎面撞上。 见妙善神情惊慌,钱贞娘忙向前把她搂在怀里,问出了什么事? 妙善说在前面撞见一个疯尼姑,大家一起去看时,庙内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无,又问在门口的轿夫,都说不曾看见有人进去。 当日回家,妙善就发起高热,连着三日昏昏沉沉,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如今醒来却都记不得了。 晚间柳儿并王妈妈送饭菜来,妙善胡乱吃了些,又摸出那个银镯子看。 这上头錾刻着古怪花纹,有点像常见的缠枝莲花纹,但形状古怪,做工大不同于浙江一带金银匠的手艺,内壁阴刻了一个妙善不认识的字。 这个银镯子好有手指粗,放在银秤子上,重五两四钱。什么人会把五两半银子,白白送人? 妙善正琢磨间,王妈妈从灶上拿了一碗蒸雪梨来叫她吃。 看妙善接过,王妈妈就去收拾杯盏,一边念叨:“这时节只是没有新鲜莲子,不然照张医官嘱咐,把雪梨芯儿挖去,填上莲子百合,或煮或蒸,早晚这么吃,最生津润肺不过。” 柳儿笑道:“没有新鲜的,干的也成。明儿打发来旺上街买些。” 王妈妈道:“何用买去?咱们家没有这个,他二爹家一定有,去他家拿些来就是,又不是什么值钱的。” 妙善打断她们:“不值钱的东西,何处买不到?一定要向小叔家要。这么麻烦事,拿来我也不吃那个。” 王妈妈见妙善着恼,还不知就里,柳儿却明白,是为她婶娘江氏,总撺掇要把娘家侄儿说给妙善。 去年中秋节,在前面院子里摆了两桌,自家人玩乐吃酒,江氏当着大家面就开妙善的玩笑,说她那侄儿自打上她家与妙善玩过一回,从此每日在家念叨要娶她。 妙善为此,至今婶娘一来她就躲出去,不在上房陪客。 看妙善吃毕,王妈妈和柳儿又去上房收拾残羹。 钱贞娘问:“她吃得下饭不?我看白日里只吃了一碗粥,点心也不要。” 柳儿道:“盛的二两饭,并娘吩咐送去的一碗笋煨火腿还有两碟小菜,都吃了大半。娘且宽心罢。” 贞娘念了两句佛。 柳儿又说:“才刚跟姐儿说起,明日要买点干莲子。” 贞娘道:“这些个干货之类,他小叔店里每年都收的有好几大箱子。何用买去?你叫来旺到明日——” 一语未了,被柳儿截住:“娘快别说,姐儿要知道是那边拿来的,才不吃咧。” 刘进正在院中来回踱步消食,闻言奇道:“是何缘故?姐儿病中,二弟还送了两盒参须、当归。本来昨日说要亲自来,可巧他那里有买卖绊住了,明儿才来。我今日才叫街上跑腿的和他递口信说,侄女大好了,叫他不用忙。” 贞娘却已明白过来,等王妈妈并柳儿下去,看奶娘抱福哥儿进房,这边夫妻二人自梳洗了。 才进卧室,贞娘就道:“官人,善姐儿一日大似一日,她的婚事,你也该有些个主张。她婶婶替娘家侄儿做媒,私下与我说过几回,我有心答应她,只待要问问你的意思。” 依贞娘意思,江舅爷现做着千户官儿,家里住着一所四进宅子,就只一个儿子,生得又伶俐,又是亲戚家,亲上作亲岂不好? 第2章 第 2 章 谁知刘进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贞娘当下脸色就不好。 刘进素知他浑家耳根子软,想弟妹又能言善道,惯会挑拨生事,怕贞娘想不通,遂解释道: “你何必忙?我若得中,与谁结不成亲?咱们也只一个女儿,且又生得这般人才,就是说亲也要好生相看几年才是。亲戚家孩子未必就好。且先敷衍着,过几年再看。” 贞娘争辩不得,只得答应。 夫妻二人躺下,刘进沾枕就睡,她却仍是愁眉不展。 她倒不担心别的,只是怕过二年朝廷又要选秀女,南北直隶并浙江一向是在征选之列。 远的不说,就前年那场,太监们下来家家户户搜罗。 光止分水县内,少说也拿去了四五十个女子,俱是十二到十五岁的年纪。 生离父母,千里迢迢赴京,一去就没了音信。 到了下半年,就听见山陵崩,国丧一过,县里有女儿被选去的人家,都战战兢兢等消息。 无消息时就是好消息。 过完年,到今日,也没有人来,大家就晓得本县里没有出朝天户。 虽然女儿终身见不得了,但想来性命无虞。 善姐儿这样伶俐贴心,强胜一百个儿子,贞娘自忖,若异地而处,她就是拼着不要脸闹一场,哪怕去衙门口上吊,也不能把女儿叫他们带去。 听说还有父母自家领着女儿去报名的,真不知是甚么人,恁般狠心。 因此辗转反侧,直到三更才睡。 一夜无话。 次日早,贞娘打发刘进吃了早饭,他自去书房中苦读。 贞娘便叫来旺进来,装了一攒盒四色果品,吩咐道:“你到那边府里,说这边娘子拜上大娘并众位娘,请娘们吃茶点,问几日里往玉皇庙去?这边好预备下。” 来旺忙接了,转去孝子街上,从闵府大门进去,一一问他大娘子张氏与几房小妾安,把攒盒递上,照原样说了贞娘的嘱咐。 张娘子谢了,说:“这几日倒春寒,冷风吹得厉害,看什么时候还暖了,我下帖子请你娘。别的不用你们预备,只人来就是,我们这里自备下轿子,你娘且和我乘一轿,善姐儿和她二姐坐一顶,妈妈、丫鬟们也是一处,只跟着我们走就行。” 原来刘家这一所小院,是买的闵太监的侄儿闵清风,他府上西南角一间临街的偏院,改就如今模样。 闵太监原是分水县人士,从小家计艰难,幼年净身入宫,熬了五十年,也当过几个肥差,积攒下一笔养老银子。 十二年前,他讨得恩典告老还乡,便来分水县居住。 谁知不二年就害伤寒病死了,白留下这一所南北五进到底的大宅子。 他在世时买了前后左右几所宅院,俱打通了,因一意作为养老所在,所以每日家亲自盯着瓦匠们做工,只见房屋处处雕梁画栋不说,连花园假山池子,色色整治得有模有样。 谁知还没竣工,人就没了。 两个侄儿打官司争家产,前后县里府里拉扯了大半年,才终于厘清。这所宅子就前后隔开,一个拿了前面三进并一间绸缎铺,另一个拿了后面二进并两处田庄。 闵清风拿的就是绸缎铺,偏他不善经营,没几年被一个伙计进货途中跑了,丢了一大笔货银,这边临时交凑不上,把临街一所没完工的小院来典卖。 刘进因自弟弟刘山娶了江氏进门,就和弟媳妇有些龃龉,一二年间便自留心,逢着闵清风卖院子,当时买下。 说是偏院,买来时原只有三间上房,后面靠北院墙,起了三间后罩房,东边盖了两间厢房做书房,西边向街开一道门,门边搭一所小抱厦。 如此修整毕,就自家搬出来到甜水巷来居住,却把那边老宅留给弟弟。 自从搬了家,和闵府上紧隔壁住,钱贞娘便常往那府里走动。 他家张大娘子和贞娘也不知怎的,却那般投缘,两个和自家亲妯娌都不耐烦走动的,邻里却好亲热。 闵家凡有什么吃酒的、上香的日子,一应都请贞娘去。 他家有两个女儿,大的前年出门子,嫁在淳安县,只有一个小的,比妙善大两个月,两个常一处花园里玩耍。 来旺儿回来家,除了张娘子的话,又带了两根络子,说:“闵二姐手打的,给大姐挂账子、挂衣带玩。“ 贞娘接在手里看时,却见是一样的两个鹅黄色穿珠盘长络,赞道:“好精巧。” 妙善今儿比昨日更觉精神强健不少,吃罢早饭,就来上房与贞娘记账。见了络子,抿嘴笑道:“娘快给我吧。“ 贞娘绕过她,径递给柳儿:“拿去收着。等明日裁新衣,给你做一身白袄绿裙,戴这个才好看。“ 妙善没奈何,又说:“我去年的衣裳,都还穿得,不用费事。“ 贞娘道:“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你才学看账,就会省钱,将来到婆家去,可把舅姑欢喜坏了!“说得柳儿也在旁笑弯了腰。 又说这个!妙善好没意思,撇过头不言语。 贞娘又道:“这络子也好值一二百文,你有什么礼物回她?我有个银簪子,——" 妙善忙截住:“我自家回她,不用你的。” 贞娘笑:“好,好。你们小姐妹自家玩耍,我们不管你们。” 两个继续看账,贞娘拨算盘,她报一句,妙善在账本上画一笔。 算到中午,贞娘看看日头,正要吩咐厨下做些汤饼。 来旺进来说:“他二爹,还有婶婶来了。” 贞娘忙叫刘进一同出来迎接,大家进屋坐下。 刘山提的两瓶金华酒,贞娘叫柳儿收了,吩咐来旺上街买几样小菜,说:“正要做汤饼,叔叔婶婶就来了,恰好一起用些。” 又叫妙善来见礼。 妙善问了好,江氏一把搂在怀中,好一阵摩挲,复又推开,从头至脚寻睃一遍,口中道:“好孩子,怎恁的病了一场,把颊上腮肉也瘦的没了,可怜见的。” 妙善急忙挣开,说:“婶婶胡说,就三日功夫,就真瘦的也看不出。” “怎么看不出?脸都凹了。”江氏还是拉着妙善的手不放。 妙善道:“原就那样。“ 刘山笑道:“是消瘦了,该补一补。我新得了几斤生燕窝,明儿送一斤来,嫂嫂和善姐儿日常吃。“ 刘进忙止住:“我们甚么样人家,就日常吃燕窝起来?快别忙。“ 一时厨下做了汤饼来,来旺从街上买了几个虾饼,一只烧鹅,大家就着吃了。 刘山还要吃酒,刘进说:“白日里,如何吃酒?吃得醉醺醺的,且不好。我点盏木犀茶,咱们去书房说话。“ 即领着刘山到书房里,烧水冲泡桂花膏,一时屋内清香馥郁。 刘山双手接过,一壁饮,一壁讪笑道:“哥哥清雅,我是个粗俗人,就尝个甜咸。” 刘进道:“说得甚话?自家弟兄。你不做买卖,爹娘留下这一分家业谁主持?靠我早就败尽了。” 刘山道:“这家业原是你我各自一半,如今七三,还是哥哥吃亏。按我说,还是五五。” “我又不管事,你自辛苦,多拿些是应当的。咱们分家时就说清楚了,你以后休提这个。” 刘进兄弟的父母原是做生药铺买卖,老宅是前店后房,刘进自幼只知向学问上用功,生意上一窍不通,自二老去后,这间铺子都是弟弟打理。 原来一家子住在一处,外面生意事刘山理会,里面家务事都是钱贞娘这个大嫂照管,小叔还没成家,无甚家用,所以都在一处开支,也不分彼此。 落后刘山娶妻,说亲时,问家底,那时说弟兄二人是平分家产。 谁知江氏进门,见家业都是她男人打理,大伯又不管事,便抱怨说不出力怎么白拿五分利,好不公平。 钱贞娘平日管家,哪处使钱多了,东西采买贵了,她都在背后嚼舌。 刘进渐渐不耐烦,搬出来时,立了分家契据,两边说定,七三分,宅子并铺子都给刘山,自家只拿三分利,每年只到年尾结清账后,把钱送来。 却落个清净。 他本有秀才的功名,又是廪生,每月里县学里领有六斗米,每年院试给童生作保人,也收写个印结费,日常给人代写文书,也得些润笔费。 因此家用倒不见拮据。 他弟兄二人自在书房叙话,那边贞娘和江氏也在屋内聊些家常。 妙善不耐烦,就柜中取出针线篓子,掇一条凳,推说劈线,出来院中天井里坐着。 贞娘想她病才好,就喊她回屋休息。 妙善道:“才吃了汤饼,怕躺着积食。娘不用管我,我理会得,坐一会子就回屋去。“ 江氏坐在屋内,见这情景,向贞娘笑道:“嫂嫂好福气,养下这样千伶百俐的一个女儿。模样俊俏,又贴心,又省事。将来你做父母的,不知享多大福。由不得人不嫉妒。“ 贞娘顺嘴道:“有甚嫉妒的。你和小叔也养几个,自家有儿有女,强胜眼馋别人家。“ 江氏叹气,把头低了,半日不言语。 他夫妇成婚几载,恩爱非常,只是腹中迟迟不见消息,为此背人处还常掉泪,哪经得人提起? 贞娘知道说错话,一时讪讪的,又不会安慰人,便叫柳儿抓些瓜果摆上,把话岔开。 妯娌俩一壁嗑瓜子,一壁聊说些乡野逸闻。 “嫂嫂知道不?向五郎回来了。” “谁?” “欸,嫂嫂怎么连他也不认识?“江氏努嘴,挤眉弄眼,”就是向五嫂,叫喜儿的,她丈夫。” 说起向五嫂,贞娘才知道是谁家。 原来分水县南门出去十里,沿河有两个村落,上游的叫向家庄,一百多户人家都是姓向,下游的叫大槐树村,有四五姓杂居,其中以刘姓为人口最多。 刘进弟兄二人具是出自大槐树村,因自父亲那一辈就搬在县里居住,他们这一辈更少往来,只有年节时才回村走亲访友。 江氏也是大槐树村人,她父母俱在,兄弟常来县里走动,于是知道许多村里的人事,连上游向家庄的流言,她也都知道得及时。 大约七年前,严州府一带闹旱灾,连着两年不下雨,接连又遭蝗害,田里颗粒无收,灶上无米下锅,那时县城中家家户户卖儿卖女,乡间更是饿死人无算。 好些年轻力壮的儿郎,在本地无法生活,眼看要饿死,趁还有力气走路,陆续都逃荒去往外地。 有良心的还带上妻儿父母,无良心的只顾自个活命,却抛下一家老小。 向五郎就是如此。 他走后,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他妻无计可施,就卖身养活二老并小女儿。 时间一长,乡里就渐渐传开了。 连贞娘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也听到过风言风语,知道些端的。此时听了这话,忙问:“她丈夫回来,她怎么办?” 第3章 第 3 章 江氏道:“要我说这向五郎不是个玩意儿!原本他家公婆也知道些好歹,见儿子回来,虽则高兴,也不说媳妇的事。他回家没几日,就有一帮闲汉每日去他家门前鼓噪,一天来回几趟地走过,又调戏他家娘子。他就知道了,要休妻。” “这也难怪他,男子汉没有忍得这个的。”贞娘顺嘴接了一句。 江氏听了不悦,冷笑道: “嫂嫂好不晓事!若说他是个男子汉时,怎么灾年抛下爹娘不养活?他家媳妇,若不干这营生,去哪里讨饭来? “如今无灾,腆着脸又回乡里,未见在外头混出个些名堂,一事无成不说,倒寻老婆的不是?却不问问这些年爹娘是靠谁来替他养活?” 说罢,气忿忿的,指天骂地不绝。 贞娘不敢反驳,等她骂一阵,歇了声,才趁隙问道:“那如今怎么办理?他家二老却不与媳妇主张么?“ 江氏道:“这却不知了。他向家也有几个族老,他家断不开官司,就闹到族里,总见个分晓。“ 贞娘哀叹不已,半日道:“向家族规甚严。算算这近百年间,也得过五六个节妇旌表,出过三四个举人。早年殉夫的那个李四姐,不是他们庄上的?我看这媳妇就是闹上去,也是没结果的。” 又问:“她有儿女没有?” “有一个女儿,比善姐儿大一岁,属龙的。”江氏见贞娘如此说,心里也知道多半如此,只是胸中仍然义愤不平, “若是我,就闹到官府,也要问个明白?男子汉不养家,做媳妇的孝顺公婆,养活儿女,却犯了哪条罪?” “世情如此,就是闹到官府,也是一样。”贞娘不愿多谈这些,站起来走到门首,喊妙善回屋休息。 妙善答应,把凳子提进屋,针线篓子仍归柜中,正要走,被江氏扯住她衣袖:“善姐儿,婶婶知道,你是知书识字的。这事,你来评评理儿。” 贞娘吓了一跳,忙拉开江氏:“她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些甚么?” 妙善只作没听见,摇头道:“我才只顾做活儿,不曾留心婶婶和娘说的甚么。婶婶问我,我又不知缘由。” 贞娘连声道:“正是这话。好孩子,这不是你该听的。快进去罢。”说着只顾推妙善,催她回房。 谁知那边江氏走来,扯开贞娘,夺过妙善,按她在自己座上,把向家事复又备述一遍,末了问道:“你说,这事若告上公堂,谁是有理的,谁是没理的?” 却说刘进和刘山恰好出来,走到门边,正听见里面争执,刘进就拉住弟弟,将身藏在门后,欲待听女儿怎样回答。 妙善凝神细思,半日道:“《礼记》说:‘妇事舅姑如事父母’。古人有卖身葬父的,都称孝义,如今听这向五嫂事迹,就如同古人卖身葬父,理之相同。孝义为先,贞节在后,向五嫂固然污体,心地光明。” 江氏喜道:“果然善姐儿读过书的,说话恁般好听。依你说,他夫妻二人,自然是他老婆有理,不该休了。” 妙善正要答话,刘进已然大笑进门,喜不自胜,抚须道:“好!我没白教养你一场,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大义。难得!难得!” 妙善慌不迭起身,与父亲见礼。 贞娘让丈夫坐了,说:“她小孩儿家,胡乱说的。官人休理她。” 刘进细端详女儿,见她站着也有人胸口高,眉目清楚,口角伶俐,已是出落得偌大个女孩儿模样,愈加得意,当下吩咐来旺,买些鸡、鹅、鱼,切两斤牛肉,预备晚上与弟弟好生吃几杯。 刘山推辞不过,只得答应。 晚上果然安排一桌好酒好菜,自家骨肉,也不分男女,刘进上座,刘山关席,贞娘与江氏打横,推杯换盏,直吃到一更将过,眼看快要宵禁,刘山夫妇才告辞家去。 那边妙善仍是托病,自在后面吃了。 过后一连几日无事,到了月尾。 闵府上张大娘子差人来说:“天气渐暖,正好去逛逛。玉皇山的桃花开得极是漂亮。我这里备了车轿,嫂子只管明早来。“ 到第二日,贞娘就携妙善过去。 妙善今日打扮得簇新,梳双环髻,穿一领宽袖白绫短袄,罩鹦哥绿潞绸比甲,下身天青色裙子,露出一双云头履,衣带上系着那对鹅黄穿珠盘长络,腕上一对赤金镯子。 这对金镯也是贞娘去年过生日打的,还没戴过,先拿来给妙善充门面。 妙善向前拜见了,张娘子并身旁几个姬妾家人,都叫她起来,赞不绝口:“这孩子一年大似一年,出落得美人似的。嫂子有福,还不知招个什么样女婿?” 贞娘自己只是家常的翠蓝绸衣白纱裙,狄髻上插一对刻蝙蝠金钗,腕上只戴两只莲花纹银镯子,笼着手道:“还指望她咧?只会淘气!” 闵二姐在旁只是笑,她一眼就望见,妙善今带了她亲手打的络子,早要飞奔过去,被亲娘赵月娥按住了。 赵月娥在闵清风家排行第三,人都唤作三娘,她听贞娘这话,便向闵二姐脸上掐了一下,笑骂道:“嫂子羞我们哩。善姐儿还淘气,我们这个得叫做‘魔王’了。你俩今儿坐一顶轿子,可小心着。不许作乱。听见没?” 闵二姐和妙善都答应了。 大家叙过家常,出门上轿,仆妇们抱着食盒、痰盂等跟轿,一行迤逦出了城门,又行了十几里路,才到玉皇庙门首。 女眷出行,自然前几日就先打发人就知会过,玉皇庙孙监院前一日就吩咐洒扫庭院,不许放进闲杂人等,叫一班坤道都在厢房中闭门做功课,领着几个没留头的小道童,自家大清早在山门处专候。 进得山门,当先是一座五开间轩敞大殿,供的是三清四御,大家礼拜敬香。 张娘子为首,捐了五十两香火,贞娘同赵月娥都是十两,其余人等也都随了份子,不过五两、三两的。 孙监院不计多寡,都一一拜谢过,叫小道童在功德簿上记录名字,说:“早晚做法事,善信们名字都在上头,神灵都知道,必然赐福。” 说着领着她们来至侧殿,这里供的药王孙思邈、关二圣、文昌帝君的神像,俱是年初时节新上过漆,看去各个身形高大,神采飞扬。 妙善和闵二姐肩擦着肩、手挽着手,两个仰头一路走一路看,见文昌帝君是持如意骑白驴,药王则是持虎撑坐虎。 妙善不认识虎撑,还问:“药王手里拿的铁环是甚么?” 闵二姐道:“这你也不晓得?这是虎撑,撑老虎嘴巴的。药王进山采药,遇见一只大虫,嘴里流血,求他医治,他害怕大虫咬断手臂,就把随身一只铜环撑开老虎嘴巴,才与它敷药。老虎感激救命之恩,故此后人只要带着这个进山,大虫就不吃他。“ 妙善听得点头,她之前只晓得孙思邈有《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传世,倒不知这个典故。 前面走的孙监院听见她们议论,向张娘子恭维道:“半年不见,姐儿愈发灵秀出众。今日一见面,瞧她比去年长高了半尺有余,转眼就是大姑娘了。“ 张娘子谢她夸赞。孙监院又请众人到后堂坐,奉上茶点:“娘子们稍坐,斋饭一时便来。“ 趁着小道童们放桌摆凳,跑来跑去的功夫,孙监院便说起:“娘子知道最近的新闻吗?向家庄上,出了一桩奇事。“ 张娘子道:“我也听说的,是向五嫂的事不是?也是个苦命人。不知如今怎的了?“ 众人里也有知道的,不知道。知道的便向其余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遍。 赵月娥听了一遭,就说:“这原是个糊涂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古今岂有她这样迂的?” 妙善挨着闵二姐坐,听见这话笑了一下,这句话虽糙,她想起孔夫子还说“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可见先秦人也不像今时人这般迂。 闵家第二个娘子笑道:“三娘,你是经过的。自然晓得。“ 赵月娥自幼被父母卖到楼大户家学弹唱,到十五岁年纪,被他家管家讨去做填房,没几年管家死了,她嫌楼大户戏了她又不给名分,来年就私自跟一个做客的盐商跑了,谁知到盐商家里,他大老婆不容,常打骂与她,她就卷了首饰做盘缠,又跑回分水县来。 那时楼大户的房子已被闵太监买了,见她会弹琵琶,就收留在府上,做个女乐,到闵清风当家作主时,就与她梳了狄髻,安在房中做了第三个小妾。 赵月娥是个厉害性子,有何不是,她自家说便罢,却不耐人说,立时柳眉倒竖,骂道:“二娘,你休说三道四,指猪骂狗。你说我便罢了,怎的把大姐姐也扯在里面?” 原来张大娘子也是死了先夫,才嫁给闵清风做继室,他夫妻一般是二婚。 闵家二娘慌不迭起来赔罪。张娘子脸色不好,只不好在人前计较,便不理会她罢了。 这时道童们一前一后担着食盒,把斋饭都陆续端上来,婆子们一边安著布菜,张娘子一边领着众人到桌边坐下。 孙监院见她们要吃饭,忙上前告退。 张娘子道:“不敢耽误监院功课,您自去便了。我们自家娘儿们说笑玩乐,不用人陪侍。“ 孙监院便唤过那几个小道童来,叫她们留在在门外答应,自家往外走。 刚走两步,还未出门,就被赵月娥叫住:“你这老道,好生无礼。既说了前由,就该说完才走,怎么吊人胃口?且住了,说毕再去不迟。” 孙监院回身唱个喏:“这也无甚好说的,先前大家都说尽了。这妇人两日前已自尽了,就是在我庙内烧化的。“ 大家听了,惋惜一回,议论一回,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