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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五湖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去年昭庙大行,新皇即位,便行大赦,交新年改元“永和“,又循例开设恩科,于是各地生员都苦读书预备秋闱。


    今浙江严州府分水县内,甜水巷北,住着一个廪生,姓刘名进,二十九岁年纪,娶妻钱氏贞娘,给他养了一儿一女,大姐儿名叫妙善,十一岁,小儿才四岁,只有个乳名唤作福儿。


    这时节清明刚过,刘进从县学中领了禄米回来,把米放下缸中,却叫拿钱打发跟着的力夫。


    钱贞娘忙吩咐使女柳儿拿钱,又命倒茶,叫脚力吃了一碟果子才走。


    刘进到房里脱换了鞋袜,换了轻便衣服,来至书房里坐。


    贞娘也跟进去:“你早上出去,张医官来家,与善姐诊脉看视毕,吩咐停了汤药。神天菩萨,可怜见的。高热了三日,终于是退了。眼下还是有些咳嗽,张医官吩咐,只管每日家煮些雪梨、莲子与她润肺,别的药通不用。”


    刘进大喜:“我就说善姐儿有造化,不会怎的,果然无事,虚惊一场。亏煞你连日悬心,如今好了。既张医官如此说,眼下四月还无新鲜莲子,你只叫王妈妈每日早晚与姐儿煮一盏雪梨汤吃。”


    “这个不消吩咐。”贞娘又问,“你今日去学里,可曾问得乡试的日子?“


    刘进道:“自然。定下是中秋后三日,八月十八,主考官钦点的是翰林院侍讲陈邦彦。”


    贞娘便道:“如此说,中秋节是过不成了?”


    不及刘进答应,她却自顾道,”当然,当然。还需是考试要紧。官人,你自好生温书,妾去安排晚饭,到时候叫你。”


    说毕出来,径往女儿善姐儿房中。


    妙善坐在门边,她这间房在三间后罩房正中,左壁是王妈妈和柳儿睡房,右壁一间是厨房。


    后罩房靠院墙那面没有窗子,靠里这面虽有两扇大窗,因正对着上房,上房房屋高大,两溜房屋之间只好有不到十尺的空地,后罩房又矮小,被前面房屋遮住光,因此窗子虽大,白日里室内也不大明亮。


    妙善素知体谅父母,日常做女红看书都在上房贞娘屋里,自己屋里从不白日点灯,生怕费油,如今病才好,不便过去,就在门首坐着。


    此时见贞娘过来,忙站起来迎接。


    贞娘拉她进屋,母女两个在窗下隔着一张桌对坐。


    贞娘就问些身上觉着怎么样,要不要吃东西之类的话,妙善答应着。


    两个一递一句说了半日,妙善问道:“儿病中不觉,今儿是几日来?”


    贞娘笑道:“果然是烧糊涂了,不晓得日月。今儿是十二,咱们清明扫墓回来,那日是初八。你小人儿家,也不知冲撞了什么,竟发热连三日不退。我两夜不合眼。


    “药吃不进,请神婆你爹又拦着,好容易昨儿退了烧。今儿可不迷了,知道问日子了。你知道连睡了这三日不?”


    妙善抱住贞娘一只胳膊,撒娇道:“孩儿不肖,叫爹娘耽心了。弟弟呢?”


    “奶妈和来旺抱出去玩,还没家来。”正说着,忽然柳儿走来隔窗叫道:“哥儿回家来了,闹着找娘呢?”


    贞娘答应着便起身,又嘱咐妙善:“好生休息,要吃的只管喊王妈妈做,没有的叫来旺上街买。晚些我叫柳儿给你送晚饭来。过几日大好了,我带你去城外玉皇庙烧香。”


    看贞娘去了,妙善自觉有些累了,晓得病体初愈,不经久坐,于是向床上躺下。


    四下静悄悄,只有前面隐约传来小儿嬉笑声。妙善又想起那日扫墓的情景。


    那天清明,是与小叔一家汇合了一起上山。


    男的骑马,妇女们坐轿跟随,弟弟由奶母抱着,跟妙善一顶轿。


    祭拜了,大家一起下来。半途中忽然下起雨,半山腰里正没处躲避,轿夫们告诉说就近有一所野庙,于是大家赶紧过去。


    野庙大门敞开,内中供奉的也有一个三尺高泥塑像,漆掉得七七八八,面容斑驳认不出是哪路神仙,神龛内遍结蛛网。


    一行人挤挤挨挨,吵吵嚷嚷,行动间扬起阵阵尘烟。


    轿夫们倒不怕淋雨,因不耐烦和主人家挤在一处,把轿子放下便又都借口解手出去了。


    好容易安静下来时,奶妈却叫福哥儿不见了。


    爹娘都慌了手脚,还是小叔见得,说:“定是小孩家贪玩,才大家都看着就在跟前,错眼就不见了,一定是往后面院里去了。”


    一席话安抚住了哥嫂,大人们于是留妙善在原地看包袱,往后去找寻。


    这庙宇只一间宽,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也有些乾坤,两边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黑洞洞的。


    妙善不觉有些害怕,不敢四处张望,只仰头盯着神像辨认。


    看看样子倒有些像关二爷,手边还竖着一柄齐人高的大刀。


    正看时,背后忽然有脚步声。


    妙善猛回头,却见一个比丘尼,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身穿一领各色旧烂布头缝成的百衲衣,头戴一顶洗得发白看不出颜色的僧帽,衣衫虽然褴褛,神情却颇为庄严。


    妙善见她脚底下有影子,确实是个人,就镇定下来,回身唱喏:“叨扰。我们是扫墓上山,为避雨到此,借贵宝地歇脚,不一时雨停了就走。我家大人们在后面院子里,待我喊来与师太见礼。”


    “不忙。”那尼姑止住妙善,“我正是寻你来的。你姓刘,文刀刘,名唤妙善,对么?”


    妙善见这尼姑分明素未谋面,却只一句便喊出自己姓名,不由吃了一惊,霎时呆住,忘了喊人。


    那尼姑却不待妙善答应,自顾自道:“我禅院住持颇有法力,她说我今日这个时辰在这里等候,必能见我儿媳一面,果然不错。你今年几岁了?”


    妙善年纪虽然不大,但自幼由父亲抱在膝上教她读书认字,因此颇识得些事体,听了这尼姑言语怪诞,也不害怕,好奇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尼姑笑道:“这自然是住持算准了告诉我的。”


    “敢问师太在哪座禅院修持?”妙善也常跟着母亲出入寺院。


    “你先答我的话,我才好告诉你。“那尼姑只是笑。


    钱贞娘好善乐施,因笃信佛道,在附近几座有名的庙庵都供奉过钱粮。


    妙善这个名字还是一个禅师起的。


    她不像父亲似的厌恶僧尼,也不像母亲那般虔诚,但对神神鬼鬼的事一向上心,自家枕下藏了一本搜神记,常常翻看。


    妙善也不愿嫁人,一心要修道做神仙。只是这话讲出来就要挨骂,她在家也不敢提起。


    眼前这尼姑倒颇有些仙风道骨,保不齐是观音菩萨变化的,来点化与她。


    妙善想着,向前双手合十,插烛也似拜了几拜,哀求道:“弟子今年十一岁,自幼一心向道,今幸遇见神仙,还望神仙可怜,度化则个。弟子情愿在旁洒扫服侍。”


    “这可不成。你是我的儿媳。我做了尼姑还则罢了,你也做了尼姑,那教我儿可怎么办?”


    说毕,越发笑个不住。


    妙善就有些生气:“你既说我是儿媳,你儿是谁?你既是出家人,又何处来儿子?


    那尼姑止住笑,肃容道:“我儿是当今皇帝。”说着抛过来一个银簪子。


    妙善下意识伸手截住,等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暗道:糟了,这却是个疯子!


    她瞅准一个空子,趁尼姑不注意,拔足狂奔到后院中。


    这时大人们已找到了福哥儿,奶娘抱着,一群人往外走,正巧迎面撞上。


    见妙善神情惊慌,钱贞娘忙向前把她搂在怀里,问出了什么事?


    妙善说在前面撞见一个疯尼姑,大家一起去看时,庙内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无,又问在门口的轿夫,都说不曾看见有人进去。


    当日回家,妙善就发起高热,连着三日昏昏沉沉,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如今醒来却都记不得了。


    晚间柳儿并王妈妈送饭菜来,妙善胡乱吃了些,又摸出那个银镯子看。


    这上头錾刻着古怪花纹,有点像常见的缠枝莲花纹,但形状古怪,做工大不同于浙江一带金银匠的手艺,内壁阴刻了一个妙善不认识的字。


    这个银镯子好有手指粗,放在银秤子上,重五两四钱。什么人会把五两半银子,白白送人?


    妙善正琢磨间,王妈妈从灶上拿了一碗蒸雪梨来叫她吃。


    看妙善接过,王妈妈就去收拾杯盏,一边念叨:“这时节只是没有新鲜莲子,不然照张医官嘱咐,把雪梨芯儿挖去,填上莲子百合,或煮或蒸,早晚这么吃,最生津润肺不过。”


    柳儿笑道:“没有新鲜的,干的也成。明儿打发来旺上街买些。”


    王妈妈道:“何用买去?咱们家没有这个,他二爹家一定有,去他家拿些来就是,又不是什么值钱的。”


    妙善打断她们:“不值钱的东西,何处买不到?一定要向小叔家要。这么麻烦事,拿来我也不吃那个。”


    王妈妈见妙善着恼,还不知就里,柳儿却明白,是为她婶娘江氏,总撺掇要把娘家侄儿说给妙善。


    去年中秋节,在前面院子里摆了两桌,自家人玩乐吃酒,江氏当着大家面就开妙善的玩笑,说她那侄儿自打上她家与妙善玩过一回,从此每日在家念叨要娶她。


    妙善为此,至今婶娘一来她就躲出去,不在上房陪客。


    看妙善吃毕,王妈妈和柳儿又去上房收拾残羹。


    钱贞娘问:“她吃得下饭不?我看白日里只吃了一碗粥,点心也不要。”


    柳儿道:“盛的二两饭,并娘吩咐送去的一碗笋煨火腿还有两碟小菜,都吃了大半。娘且宽心罢。”


    贞娘念了两句佛。


    柳儿又说:“才刚跟姐儿说起,明日要买点干莲子。”


    贞娘道:“这些个干货之类,他小叔店里每年都收的有好几大箱子。何用买去?你叫来旺到明日——”


    一语未了,被柳儿截住:“娘快别说,姐儿要知道是那边拿来的,才不吃咧。”


    刘进正在院中来回踱步消食,闻言奇道:“是何缘故?姐儿病中,二弟还送了两盒参须、当归。本来昨日说要亲自来,可巧他那里有买卖绊住了,明儿才来。我今日才叫街上跑腿的和他递口信说,侄女大好了,叫他不用忙。”


    贞娘却已明白过来,等王妈妈并柳儿下去,看奶娘抱福哥儿进房,这边夫妻二人自梳洗了。


    才进卧室,贞娘就道:“官人,善姐儿一日大似一日,她的婚事,你也该有些个主张。她婶婶替娘家侄儿做媒,私下与我说过几回,我有心答应她,只待要问问你的意思。”


    依贞娘意思,江舅爷现做着千户官儿,家里住着一所四进宅子,就只一个儿子,生得又伶俐,又是亲戚家,亲上作亲岂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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