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眼间便到了上巳节。
暮色微染,夜色缓缓降临,各处宫室都鳞次栉比的掌了灯。
垂檐下宫灯亮如明珠,殿内灯火璀璨 。
时绥着一袭层层叠叠的明黄色锦裳,福德扶着他迈步朝前慢条斯理的走着,衣摆换风,玉珠轻鸣,高不可攀。
落座后,下方响起了整齐划一的祝贺声。
时绥神色无常的扫了眼下方,懒懒道:“免礼罢,众爱卿久等了。”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众人纷纷谢恩起身落座。
上巳节原是家宴,但今日是圣上诞辰,阖宫下也多了些臣子,宫中贵人也悉数到场。
刚落座不久,身侧便传来太后温和的声音:“哀家瞧着,绥儿最近清减了不少。”
顺着声音的来源,时绥偏头看向身侧的人,太后看到他的动作,又端庄轻柔的笑了下。
时绥苍白的脸在灯烛煌煌下更显精致,他面色平静,毫无生气道:“劳母后挂心了,朕一切安好。”
“听绥儿这么一说,母后就放心了。”太后温柔道。
“陛下龙体关乎社稷,万望保重才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起身道。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声带着酒意的嗤笑打断。
“周老大人多虑了!陛下春秋正盛,些许清减,正是勤政爱民的佐证!我等臣子,唯有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才是!
时绥面色不变,抬眸掠了眼意有所指,满面红光,对着上首太后方向谄媚的户部侍郎钱庸。
钱庸方说完,几个依附太后的官员纷纷附和,赞颂陛下勤勉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勤政,乃万民之福。然,选贤任能,亦是稳固朝纲之本。前日吏部铨选,京畿几处紧要职位,还需太后娘娘与陛下圣心独断才是。”
顾锦初意味不明的打量了眼捋着胡须的吏部尚书梁文远,又偏头看着上位的小皇帝,唇角微勾。
兵权在顾家,吏部在太后。
顾锦初又转回头看了眼最开始说话的那位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
一套“嘘寒问暖”的说辞结束后,便是歌舞助兴了。
几首曲子悠悠结束,席间倏然传来一道轻灵悦、却又带着娇怯的女声:
“望陛下垂怜,臣女斗胆,愿拙舞一曲,为陛下寿,恭贺陛下万寿无疆!”
满座目光瞬间望向场中那抹嫩绿般的身影。
“哦?嫣然有心了。”太后先开了口,脸上笑意加深,目光却带着审视,扫过下方楚家席位。
楚亘此刻面色沉肃,紧握着酒杯。
时绥垂眸看了眼说话的女子,楚嫣然,主角攻楚砚辞同父异母的妹妹,片刻,随即轻声道:“准。”
顾锦初撩撩眼皮,好整以暇的瞥了眼太后。
楚嫣然生母是太后的妹妹,但自小长在宫中,早年间传闻,太后如此做法是为了掣肘楚家。
早在上一世就看穿了太后的虚伪,顾锦初懒得接着想下去。
无非和上一世一样,太后顺了楚嫣然的心愿,让小皇帝将人纳入后宫,还未见过几次楚嫣然的面自己就死了。
楚嫣然的舞姿确实优美轻盈,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在场的众臣无一不夸赞的,楚亘脸黑的肉眼可见。
舞毕,太后的声音又在耳侧响起:“绥儿以为,此舞如何?”
时绥半阖着双眸,指尖冰冷,喉间隐隐作痒,他像完成某种既定仪式一样,随即缓慢道:“甚好。”
顾锦初掀起眼皮漫不经心盯着面前的小皇帝。
小皇帝今日的衣着与往日微有些不同,袖口和领口绣着朱色云锦,衬的他好生娇贵。
太后紧接着又从容不迫道:“前些年绥儿尚幼,哀家尚未为绥儿挑选妃嫔,如今也是时候了。”
太后停了半瞬,又缓缓道:“楚家小姐温婉贤淑,才貌出众,哀家瞧着,便是极好人选。”
此言一出,席间的暗潮涌动更甚。
顾锦初似笑非笑,隐在半明半暗处,嘲弄与讽刺不易察觉。
今日若不是举国皆知的小皇帝十五岁诞辰,单看身板和长相,如若说小皇帝十三岁生辰宴他都会信。
“母后。”在一片寂静中,时绥语调平静道:“不可。”
“哦?为何?”太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不悦。
席间下方,钱庸等人已面露急色,似要开口。
时绥动了动唇 ,面不改色道:“陈院判前些日子同朕说朕的身子这两年都不宜行风月鱼水之事,恐……伤及龙体根本。”
有那么恍神间,顾锦初以为时绥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再待他看向小皇帝时,小皇帝还是如往日般面无表情。
然而顾锦初却发现了小皇帝藏在宽袖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哗——”细微的议论声如同水波般在下方蔓延开来。
“这……陛下龙体竟已……”一位老臣率先站出来,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呵”太后面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殆尽,“陈院判……倒真是忠心耿耿,体察圣意!”
她拂了拂袖,“罢了,既然关乎龙体根本,那便……依陈院判所言,晚些再为绥儿挑选罢。”
太后话语中透露的不悦不加掩饰,何况再坐的都是些处事圆润的人精。
顾锦初静静的凝视着时绥,将上方小皇帝细微的颤抖尽收眼底,意味深长的轻笑出声,眸中幽光一闪即逝。
时绥并未察觉到顾锦初的视线,无殇无悦地越过下方心思各异的群臣,落回眼前的山珍海味上,案上杯盘碗盏是极讲究的,花纹精美,衬得里头的果蔬也好看。
时绥轻蹙了下精致的眉,沉默须臾,又将目光定格在西域葡萄上好半晌,才矜贵缓慢的伸出手指。
时绥垂下眼睑,注视着手中如珠似玉的葡萄,缓缓出神。
很好奇这些看似玛瑙的果实,是如何被那催人情热的毒药浸透的。
顾锦初不紧不慢的望着小皇帝,顺着他的目光又重新逐回小皇帝病态脆弱的面容上。
时绥轻抿了抿唇,无意识的唇瓣微张,肩膀不由自主的颤动了下。
顾锦初歪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唇角微勾,恶劣的弯着黑沉如墨般的双眸。
宴上丝竹管弦乐声不觉,刚过半,时绥不得不忍着头疼离开宴会,漫无目的朝着寝殿的方向走着。
上一世他在宴会是中了毒的,因为那盘西域葡萄。
这一世他有意避开了。
离寝殿渐近,身后陡然传来顾锦初的声音。
时绥并未停住脚步,身心俱疲。
福德虚手拦了拦顾锦初,顾锦初并未理会,唇角勾起笑意,快步走到时绥面前。
随后慢条斯理的将手伸到时绥面前,缓缓的摊开骨感分明的手指。
时绥眼帘微垂,手心上赫然是几颗葡萄。
他紧绷着脸,下意识的蹙了蹙精致的眉,淡声道:“顾小侯爷这是何意?”
顾锦初端量着时绥细微的表情变化,恶意更甚。
“臣在宴会上不小心看到陛下一直盯着这葡萄,却并未品味,臣心甚憾,便在人撤下那盘葡萄时要了几颗,想着宴会过后一定要拿来让陛下尝尝这西域来的葡萄。”
时绥顿了顿,低垂着头,安静的如同影子。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里情不自禁的发紧。
是在宴会上没有中毒吗?触发了蝴蝶效应?
顾锦初的手捏着葡萄已经递到了他嘴边。
“可是要臣剥皮?”顾锦初笑意加深,从容不迫的将葡萄皮剥干净,复又将晶莹剔透的葡萄伸到时绥的嘴边。
“嗯……”
喉咙间的血快要溢出唇角,时绥想将之压下,要真是蝴蝶效应他也阻止不了,他迟缓的张开唇瓣咬上葡萄。
时绥本意是想将喉间血就着葡萄咽下去,并未一口咬完。
顾锦初耷拉着眉眼端详着时绥的面容,手指又向前移了移,不经意的擦过小皇帝的唇。
时绥猛地抿紧了唇,嘴角倏忽溢出鲜血,在苍白如纸的面容划出一道艳痕。
顾锦初睨眸盯着时绥,并未有动作。
时绥睫羽轻颤,衣袍中的手指不自觉的抖了下,没什么力气的浅浅呼吸着。
他麻木安静的站着,感觉眸光开始涣散,而后艰难小声向顾锦初吐出两个字,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