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报时的更钟声自远方飘来,沉闷宏重,仿佛压制着整个皇宫里惨死的冤魂,悠悠绕耳。
夜半寅时,帝王寝殿。
风吹过窗棂,在空旷偌大的寝殿内幽幽回响,空空灵灵,惊骇怵骨。
时绥长睫微颤,从梦中陡然转醒,黑暗袭入眼底。
视线艰难地穿过黑暗,光线黯淡。
殿中静谧无声,时绥很快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屏住呼吸,并未出声动作。
暮春的夜风裹挟着梨花残香涌入寝殿。
时绥安静地盯着前方,没什么情绪,静默片刻,又将目光移向别处。
他又出现幻觉了。
冰冷细嫩的手指在被子中微微动了下,他慢吞吞的将被子轻轻的往上扯了扯,盖过双眸。
有声音仿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回荡在耳中,清晰而又模糊,似远似近……
顾锦初缓缓的推开寢殿的大门,朝着龙床慢悠悠的跨步走去。
他眼神冷漠的打量了眼寢殿,几盏暗灯,光影熹微,显得泼墨黯淡,夜似有隐隐鬼魅暗影扭动。
顾锦初睨眸,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的盯着龙榻上的小皇帝。
小皇帝的被子盖过鼻尖,看起来睡的安详。
顾锦初用看死人的眸光打量着小皇帝,将他的被子扯过下颔。
他身上的血迹早已被宫人清理干净,只余下深入骨髓的病弱。
顾锦初细细的描摹着小皇帝的面容。
躺在龙榻上的小皇帝精致的如同一场幻梦,高贵中透露着苍白。
不愧是玉京城最金贵的主,生的极好极娇,像一件精致易碎的瓷器,指尖轻轻一碰,便会碎裂一地。
不知过了多久,时绥惨白着一张脸,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猛地睁开双眸!
毫无征兆地的对上一双漂亮的眸子。
顾锦初不知何时已俯下身,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的睫羽,那双眼近乎妖异,时绥仿佛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苍白如雪的面容。
顾锦初垂眸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的视线在黑暗中僵持片刻。
空气在寝殿中仿佛凝固了般,不知过了多久,时绥平静的侧过头,将纤细修长的脖颈毫无防备的朝向顾锦初。
“陛下。”顾锦初的声音穿过黑暗,打破了寂静。
清晰的落入时绥耳中。
时绥愣怔有顷,轻声的“嗯”了一声。良久,指尖轻缓的拉过被子。
顾锦初从那脆弱的脖颈处收回视线,没有说话,漫不经心的伸手将一碗黑如深渊潭水般的药执起。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很久,顾锦初才听到小皇帝轻声开口问:“什么时辰了。”
“陛下,寅时了。”顾锦初的声音似乎浸过月色的溪流,在寝殿空气中泛起涟漪,“该进药了。”
时绥抿了抿唇,艰难的用细瘦的手臂撑着坐起来,浑身乏软,缓慢无力的伸出两只手,手心向上,微微摊开。
宽大的寝衣袖口滑落,露出两截纤细瘦白的手腕。
整个露出来的肌肤隐约可见淡青色,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在他身上无声弥漫。
然而药碗并未递到时绥手中,时绥抬眸面露疑惑的看了眼顾锦初。
顾锦初垂眸视下,目光相接,他看见小皇帝的双眸在摇曳的微弱烛光里显得尤甚迷离。
“小侯爷……”时绥嗓音软软弱弱的,无声地望着他。
或许是刚睡醒的原故,他的眼眸中也仿若有雾气缭绕,瞳孔深处仿佛氤氲着雪水,朦朦胧胧。
他一直觉得时绥的眼眸很漂亮,仿若冷月照入,夺人心魄般,看着人的时候,荡漾着月影雪光,平静冰冷。
面前的人不像皇帝,倒像是雪山中的冰公主,又冷又冰。
为什么总是盯着他看……是他脸上沾上了血迹吗?
时绥有些不适应地侧开目光。
顾锦初盯着瓷器小皇帝欣赏了半晌,随后低笑出声:“陛下此刻的模样,还是让臣伺候陛下喝药吧。”
“嗯?”
“陛下,药,趁热。”
他微微俯身凑近小皇帝,唇噙笑意。
小皇帝的浅色长发有几丝垂落在锁骨处,似幽泉流泻,仿佛世间都有片刻的静止,宛如三九天寒冰落雪山。
顾锦初修长的手指握着药匙,在浓黑的药汁中轻轻的搅动了一下,带起一圈微小的潋滟。
时绥清澈纯粹的眸子盯着他的动作,眸中的不解不加掩饰。
过了很久,他指尖蜷缩着,无意识地抓了抓被角,柔软细腻的绸缎在他的掌心中攥出深痕,才缓慢的张开了唇瓣。
顾锦初垂下眼皮状似无意地扫了眼紧紧攥着锦衾的苍白手指,眼神意味深长,纤长的睫羽覆盖下来,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温热的药匙抵上唇瓣,纵然觉不出味道,闻也能闻着这药应当是极苦。
一勺,两勺……
寝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时绥细微的吞咽声,以及药匙偶尔轻碰碗沿的脆响。
烛火微微,在寝殿中印下两道身影,恍若邀月共舞,月下上演着一场傀儡戏。
喉间再次泛上腥甜,时绥下意识的偏头。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痒意毫无预兆地从喉咙处袭来,如同细小的虫豸在啃噬。
时绥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捂住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几点猩红骤然落在顾锦初修长似玉雕的指节上,仿若雪地里绽开零星几朵血梅,娇艳欲滴,委实让人遐想,又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死亡气息。
时绥面不改色,咳得眼前阵阵发黑。
好半晌,他才掀起眼皮盯着顾锦初指节上的鲜红,唇瓣微张,带着轻喘后的虚弱:“小侯爷的手……”
时绥顿了顿,紧绷着脸,面容苍白,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道:“沾了脏东西。”
顾锦初微微垂下眼帘凝着他,黑色的眸子深处隐约有着流转的幽光,转瞬烟消云散。
视线交错,顾锦初在时绥眼周停了一会儿。
他的眼神又落在指尖的殷红上,嗓音淡淡道
“陛下的龙血如此珍贵,怎会是脏物?”
时绥抬抬眼皮,轻眨了下眼睛,动了动唇瓣。
还未待他开口,就又听到顾锦初的声音:“倒像是……”顾锦初的尾音拖的很长,乍一听宛如情人间的絮语,声音充满了诱惑,却淬了丝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开在臣指甲上的……梅花。漂亮得很。”
他说完之后不知从哪拿出一方锦帕,动作轻柔的擦上时绥染血的唇瓣。
“嗯……”时绥慢吞吞的说着,清澈的眸子里有着疑惑不解。
他看见顾锦初眸光微闪,随后粲然一笑,笑的眸光潋滟,让人不觉颠倒众生。
顾锦初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他不在看自己指节上的血,仿佛那只是无足轻重的点缀。
他重新执起那碗还剩不多的如墨般的药,声音如同潺潺的溪水,慢条斯理道:“陛下,药凉了,药性恐有折损。”
顾锦初那张近乎妖异的面容在烛火微微下忽明忽暗,与面前病弱中惊心动魄精致的容颜不相上下,形成一道极至的画面。
等时绥用完药,顾锦初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唇角玩味的慢慢勾起,垂下漆黑幽深的眸子,俯视着小皇帝道:“陛下好好休息,那臣就告退了。”
“有劳小侯爷了。”时绥安静地倚着厚枕。
他似乎从方才睡醒的懵然中回过神来,声音又轻又冷。
顾锦初微微颔首,眸光打量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下:“嗯。”
锦袍下摆无声地拂过白玉。
时绥将被子拉过下颔,双眸空洞,很久,才缓慢的闭上眼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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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