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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山姜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元淳十八年夏,八泰带着一只小豆丁,在热气喷薄的黄沙地上盘膝而坐。


    就是干坐着。


    小豆丁觉得有点烫屁股,但师父不动,他也只好坐在原处,身上骚痒似的扭来扭去。


    八泰看了他一眼,淡淡提醒:“坐好,看好。”


    话音刚落,座下沙尘微扬,挽阳却没感受到一丝风,紧接着,远处传来一下又一下地动般的震感,挽阳急忙去看师父。


    八泰四平八稳地安坐不动,只是手扶上了身后那把生锈的铁剑,缓声道:“眼先观六路,后耳听八方,异军突现,先下手者先为王。”


    挽阳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闪过了一道剑光,八泰眼风骤厉,向一个笃定的方向急掠而去,手中锈剑起落,那一瞬间,浮光明灭,似有炎日现霜雪,白日贯长虹。


    一剑,浮尘落地。


    再剑,血光乍现。


    终剑,风止无痕。


    话音落地一瞬间,挽阳手中便有了动作。


    他腰间有一束带,乃是软玄铁所制成,形制仿蛇骨,握把处有一机关,必要时断去蛇骨鞭尾,鞭身骤直,露出中空腔口,腔口内含若干细若银丝的长针,此为杀人器,发之瞬息,一招毙命。


    但,许是他没杀过人,恰巧这会手上力短,准头不稳,又或许是来人武功高强,敏若光电,这杀人器此时未起到星点作用,却都十分精准地从那人衣角袖口掠过。


    挽阳宁愿相信是前者。


    流平看准了那一滞顿,眸中笑意微敛,在这险崖边上如履平地地闪躲着,动作看上去狼狈,却无一丝赘余,一看就是个底蕴丰厚的练家子。


    长针只有三发,流平警惕戒备了会,发现那倒霉玩意终于歇了火,暗自拍了拍胸脯,那针尖利得晃眼,若被刺中一下,那也真够吃一壶的。


    他轻声哄好自己,转过头去指着人破口大骂:“你个不讲理的龟孙,小爷跟你无冤无仇,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刺中人不死即伤?!”


    挽阳看了他一眼,认真纠正道:“不,若是挨上了一定会死——银针上涂抹了断骨柔。”


    流平:“……”


    断骨柔他知道,自西域而来,碰之先肝肠寸断,后蚀骨融心,是个公认的阴损法子,名门正派无人用,恰好流平自己身上就揣着点。


    可若是准头不行——就会像此时此刻一般尴尬。


    看在这人长得跟自己一样好看的份上,流平强忍着没再骂出声,上前猛地揪住挽阳颈后的衣领,拎小鸡似的把人往上抬,挽阳惊奇又郁闷地发现,这人手中带着累赘,竟还能保持速度如常!


    他一时判断不出此人来意,也看不出手段深浅,暗自评估了会此刻偷袭下黑手逃脱的可能性。怎料他正冥思苦想时,上头便幽幽传了道声来,像能洞察人心似的:“再敢乱想,把你丢下去。”


    挽阳骤然敛下眸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老实地闭上了本就没张开的嘴。


    只是这人的速度太快,周围的风似乎都在着急忙慌的地追赶,挽阳只觉身上一阵一阵地犯冷,用力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嘴唇又是白了几分。


    流平瞥了眼,不声不响地提了速。到了崖顶,见满地碎石碎冰,还有一簇一簇看着就吓人的冰锥,他扔人的动作顿了顿,大发慈悲地把人缓缓放到地上。


    以德报怨,流平差点被自己感动哭了!


    挽阳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地上,屁股有些疼,像是被碎冰硌到了,手里还紧紧握着浮云剑。


    流平见状轻啧一声,心下暗骂:这个没良心的,防着谁呢!


    流平见这人一副体虚多病的样子,往周围这鸟不拉屎荒无人烟的地方环视了几眼,难以理解般地开口:“这点本事也敢到这来?找死么?”


    “师父让我来的。”挽阳理所当然地回着话,余下眸子,这才有空去看这人的脸,盯了好一会儿,下了结论——只能说,若还有比此貌美之人,当是在他照镜子的时候。


    流平道:“那你师父还真没拿你这条小命当回事啊。”


    挽阳苦笑两声,没否认,倒是惹来流平面上浮了几分意外。


    被师父不管不顾地扔到这险地来自生自灭,两年前还算好些,却也半死不活地带出一身伤,八泰对此只是淡淡瞥了眼,甚至一句关心也无,似乎活着走出来最好,死了,估计最多也就能得一句惋惜。


    挽阳有时觉得自己这条命飘忽不定的,不论是哪方面来看,似乎很重要,但好像死了也无妨。


    挽阳看了眼像根杆子一般杵在那的流平,想到这人刚刚救了自己,忽然对自己小人心度君子腹的怀疑有些惭愧,读遍了圣贤书的挽阳没心眼地想,不该以这般龌龊的心思看待救命恩人,但又实在想不通除了他为什么会有人出现在此处,于是问道:“公子怎会在此?”


    流平眸子中原带了几分莫名的怜惜,闻言像是被这尖峰崖上的冰锥狠狠砸了下脑袋一般,登时清醒过来。


    对啊,他来干嘛的?


    他来杀人的啊!


    真是奇了怪了!


    他向来不爱管别人的死活,哪怕是在任务的时候——他是个杀手,接的任务不是杀人就是埋人,干的本就是没什么道德下限的活,如果真是自己作死的,那还少费他一番气力。


    可这次不知怎的,他竟鬼差神使地将人救了下来。


    流平眸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再满脸困惑地看了自己一眼,心想那断骨柔莫非被这人买到假的了?那毒莫非是那种凑近一下就会迷人心神的媚药?


    被挽阳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流平身上穿着冰天雪地中最打眼的玄黑色束袖袍,脖颈上还绑着一条黑巾,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腰间别着十来个鞘封,远远看去像是绑了条栅栏在身上。


    若是个混江湖的,莫说新手老手,必然一眼便能看出这便是臭名远扬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望尘阁的装束,可眼前这个家伙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来?


    流平顿时有种如鲠在咽的感觉,喉头像堵了碎石块一般难以出声。


    该说什么?说我是来杀你的?


    或许对着旁人流平就这样干了,他向来没什么耐心,以至于根本没了解什么任务对象的背景,接了任务便找了过来。可眼下却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毛病,对着这张美人皮,他有些下不去手。


    这还是他第一回,被人有机会地、直接地询问目的。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是来——”


    “公子也是来闯山的?”挽阳一下恍然大悟地截了话,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下,所以对病友格外熟络些:“我来此三回,怎的前几回从未见过公子?”


    流平脑子短路了会,旋即和蔼地笑了笑,面色自然地开始胡说八道:“巧了不是,我头回来!”


    紧接着语气唠家常似的,毫无负担地补了句:“你对这熟,带我逛逛?”


    挽阳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惭愧惭愧,此处一年一个样,唯一算熟的,也只有这万年不变的尖峰崖,还有眼前这条钢索——”


    若不是流平,只怕他连这唯一熟悉的地方都到不了,一时眼中感激又是深了几许。


    流平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面上只能干干笑着。


    “若想过去,还得寻个法子,公子第一次来,与我一同过去便好。”挽阳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两个银钩环,胡乱一摸,地上便掉下了数条细线,放到手上一压一按,细线扁了下去,往外一拉,像发酵的面粉似的向平面摊开来。


    流平瞪大眼惊奇地看着挽阳兀自忙活,凑近去看,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只觉新奇的很,眸中兴味渐浓:“这……是你自己设计的?”


    “是,用天丝蚕吐的丝制成的,此线有弹性,耐磨,还坚韧,做这个再适合不过。”挽阳手里动作没停,将其拉到了限度允许的最大,刚刚好够容下两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而已,要紧时候起不得什么用。”


    流平伸手摸了摸,丝丝缕缕的,却出乎意料地粘连紧密,啧啧称奇道:“你太谦虚了。”


    旋即又暗自叹了口气,心下现出几分惜才般的不忍:也太可惜了!


    马上就要死了。


    不远处,挽阳已经把东西架好,往下压了压,整理好后自己站了上去,冲着流平招手:“公子,快上来。”


    流平犹豫了瞬,看了眼那双清澈到近乎无脑的眸子,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就迈开了腿,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握住了一边垂下的细丝。


    他暗叹:“……过去再死也行,不差这会。”旋即迈开步子踏了上去。


    挽阳松开撑着崖边的手,尖峰崖乃天山最顶崖,这条横亘多年的钢索在空中往一边下垂着,向另一峰顶而去,他提醒了声:“公子,扶好。”


    流平刚想问什么扶好,话还没说出口,脑后高高束起的发辫便骤然扬起,在空中弯起一道惊慌失措的弧度,电石火光一刹那间,他在空中乱摆的双手猛然一紧,随便抓住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手感像个柱子,又拼命压了压喉头,将那道急迫的喊叫压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感受到手下的“柱子”在他触及的那一刻剧烈地震了震,好在后面没了什么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却撞进了一双,无奈又好笑的桃花眸里。


    流平瞳孔倏然一震,下意识地就要将手松开,却被一只冰凉但触感柔腻的手给拽了回来:“危险,莫动。”


    滑行速度不慢,奈何距离实在是远,饶是流平再怎么身轻如燕步履如絮,也不能在这半空中无端飞行,只能继续着这个姿势动弹不得。


    “没事的,一会就杀人灭口了。”流平这样安慰自己。


    他僵直地窝在这人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只闻到这人怀里一股若隐若现的竹墨香,还有一股子呛人辛苦的药味——是猛药才会有的味道。


    眼见着钢索将到头,滑行速度却丝毫不减,挽阳抽手往钢索上用力拉了一下,手被巨大的冲击力猛地一撞,他眉眼微蹙,手有些生疼。锁环堪堪停下来,又缓缓散力,慢慢挪动着,没让惯力将两人拍成肉饼,过了一会儿,头顶突然传来“咯噔”的一声,两人平平稳稳地停了住。


    流平再一次感慨这家伙果真是个天才,这法子确实不错,没费什么劲。若是他的话,只怕是会直接踩着钢索走过来,但那样毕竟风险太大,一个踏错亦或是滑了一下,那他这一代绝顶杀手无论再怎么不可一世,**凡胎,该死还是得死。


    他惊险地一想,身子似是抖了抖,余光后怕地看了眼正在收绳的、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家伙,暗道这竟然是他执行的最凶险的一次任务。


    真是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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