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为客》 第1章 第 1 章 相传神龙在世,或翔于天,或潜于渊。 可龙之在野,则身为蛟,蛟之性情,或伺机而动,或避世常安。 可神龙终归天地之灵,万物之长,在野蛟龙,虽假形以诱之,然气运横天,终直达九霄,昂首于世。 …… 石溪村。 村子地处朔北苦地,空有石头没有溪流,前后不着人烟。 再往北走,便是一大片“活火山”,军队常年驻扎于此。往南还隔着一座山,山外之处,石溪村的人没去过,听村外游医说,那是万年国都,江山百代更迭,王旗改了又改,那里依旧繁荣如鼎。 此处人烟稀少,只有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的不出十户人家,户户四代同堂,在这么个闭塞、荒芜的边地,已然是比别处热闹许多了。 唯有一户人家例外。 这家子的构成奇怪的很,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一个不服老的垂垂老叟,还有一个看上去是家中顶梁柱的瘦高男人。说是祖孙三代吧,却又少了那么些亲近的意思,少年与男人平日里就像个哑巴,那老叟倒是殷勤的很,是这家中最活络的,但也极少出门。 老叟迈着不太利索的步子,双手捧着刚熬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小阳,来喝药了。” 挽阳抬起埋在一阵烟雾朦胧中的脸,见状皱起那双好看的眉眼,急忙下榻接过:“阿公,我说过很多次了,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 老叟笑呵呵摆了摆手,“哪能让你做这些事。” 他抬起浑浊的双目,慈爱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显已然长开的少年郎,一身白衣翩翩而立,方十六的年纪,人已高出他一大截,唇色淡如性,那双极似故人的双眸,让老叟每每看到,都要下意识恍惚几瞬。 挽阳闻言,知晓老叟固执的性子,叹了口气,将药倒入碗中,虽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可这玩意不管喝了多少次,依旧是不堪入口,那股苦味溢入鼻腔,他下意识蹙了蹙眉,憋着口气一口灌了进去。 老叟也没有什么“孩子吃药苦给塞颗糖”的意识,眸中一丝心疼转瞬即逝,也未曾多言,便接过碗转头颤巍巍走进膳房。 “回来了。” 门扉处“吱呀——”一声,一个瘦高男人推门走了进来,面上留着一撮短须,气质颓靡,看上去像个屡试不第的文弱书生,唯一的割裂便是背上有把套着破鞘的剑,在他身上,像是用来唬人的花架子。 挽阳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抖,语气如常唤了声:“师父。” 老叟腿脚不利索,眼睛却尖得很,见他手里拎着各色野味,眉心一动,默默转回膳房,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 八泰谁也没理,公事公办地将东西一放,看了眼挽阳:“结束了?” 挽阳点头:“结束了。” 八泰:“好。”说完便转身向外走。 老叟走出来,看着这师徒两人一副打哑谜的样子,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两个闷葫芦凑一窝,打不出一个瓢。 门外那个单纯的武痴,十年前第一次遇见挽阳,便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俩,说要传他剑术。挽阳自幼颠沛,身子本就孱弱,一边靠汤药吊着,次次眼见着有些好转,又被男人操练得就剩一口能喘的气,这来来去去的,原先的弱症也拖成了各种伤病。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雪落三尺,活物全被冻成了冰碴,他这般半入棺材的老头出去,怕是撑不过半时辰。 挽阳敛下眸子,背上、腿上半月前的旧伤又有些隐隐作痛,顿时觉得嘴里那点黄连苦味倒也不算什么。 他跟着师父学了十年武。每到冰天雪地人间纯色的寒天,这朔北冰山便结了一层一层的山锥,坚胜人骨,锐比银枪,山中十八弯险路百步九折,堪比西南危峰蜀道,沟壑相接一线天,往下无底山崖,若真掉了下去,那便是活人不见身,死人不见骨。 村子里的人都不允许小孩到那边去。 可八泰这个不要命的,哪里在乎这些,一门心思要将这个唯一的徒弟教成天山顶飘然舞剑的剑仙,奇峰险岭,天时地利,有什么地方能比此处还适合操练的。 每到这时候,许是被那点聊胜于无的良心驱使,半是愧疚半是贿赂地打回一大群野味。 也不知他从何处寻的,村子里有几家猎户稀奇得很,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仙人,这时候还能打上野味,非神仙人所能行。 挽阳没吭声,转回去继续温书。他就算想帮忙,也无可奈何,自他记事以来,阿公就算是让他干饿着等到夜里,也绝不会让他染上一点庖厨之事。 挽阳心下划过一丝好笑。 他环视了眼石泥堆砌的瓦舍,明明活成了这般拮据,却还是给他备了上等的兰花炭,置办了寒夜最暖和的雪貂被,明明身上尽是刀剑口子,却还得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有一条富贵命…… 亡国贵子,苟且偷生罢了。 八泰从不与二人同桌而食,老叟一声呼,他带着满身风雪走入屋来,也只捡了个白窝头,又回到雪夜中去。 老叟又开始嘀咕:“一身死毛病,非上赶着挨冻。” 挽阳没说话,面上一副尊师重道的样子,心下却和老叟想得一样,可又觉得师父应是在练从不知何处学来的功法,或许名唤“苦寒功”? 这一餐,老叟吃得格外热情,只是对象是挽阳,一改往日食无求饱的讲究,一个劲劝挽阳多吃些。 挽阳撑得不行,眼见着面前又多了几个白花花的窝头,面上微苦,赶紧借口尿遁逃离。 一冲出门,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寒风吹了个颠三倒四,刚巧吃完饭身上燥热,也没披件裘衣便跑了出来,他抖了几个哆嗦,转头便看见身旁站着个“雪人”,手上剩半个的窝头看上去披了层冰面,硬邦邦的。 挽阳唤了声:“师父?” 八泰似是抖了下,缓缓睁开眼,眼下带着几分迷蒙,细看似乎长袍下正微微抖动,半晌后才应了声。 挽阳有点疑心他师父是睡着了,心下暗叹高手行事果真不择环境。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八泰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子时走。” 挽阳闻言眸色暗了暗,嘴上应是。 石溪村虽是在天山脚下,可巨山无边无垠,上山路就那么寥寥几条,距石溪最近的上山路,饶是二人习武多年身法轻快,也得走上个两三时辰。 挽阳畏寒,常被他师父嫌娘们兮兮的。 有一回,八泰试图改掉挽阳这“臭毛病”,于是半夜将他从床上捞起,身上只着一条亵衣亵裤,依旧是寒夜冰天,小挽阳懵逼地清醒过来,人已经被丢到了雪窝里,没等他反应过来,寒意已然顺着皮肤钻入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都停止流动。 半时辰后,八泰在雪地里,远远看着徒弟一动不动,心下暗自赞许了一番,觉得这徒弟还挺有定力,可刚一凑过去,便看见挽阳发紫近黑的唇色,他心头猛然一跳,赶紧将人捞起,一探脉搏—— 聊胜于无。 他暗骂了声,带着小挽阳飞回屋内,几息过后,兵荒马乱骤起,屋内传来老叟尖利的叫骂声,老叟气得直发抖,他一个浅眠间,这个混蛋就差点把小挽阳给弄死。 后来,虽是抢回了这条命,可挽阳也就此染上了寒疾,多年寻医问药探访名手,最终都只得了句唏嘘:小小年纪,此疾不可逆。 从那以后,挽阳惯性地手足冰凉,便是夏夜捧汤婆子暖身也不足为奇,哪怕是练剑时的武袍,也被老叟缝上了一层厚棉。 二人都是寡淡的性子,一路将近三个时辰加起来也没超过三句话,可好在不说话也不尴尬,待赶到山脚下口子处时,山边恰好染上了一层微弱的金光。 八泰没有多话,也没有上去的打算,只冲他道:“去吧。” 挽阳点点头,亦未多言,转身便往山上去。八泰负手立在原处,看着那道披上厚厚狐裘依旧单薄的背影,指尖微动,眸中似是划过一丝不忍,却到底是没出声。 直到少年拐入弯处久久不现,八泰才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离去。 不是来时的方向。 稚子学成,故人恩尽。 他也该走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去了了最后一桩事。 …… 山高风大,越往上走雪堆越少,阶梯越高越窄,陡坡看上去像是在直直立着,人几乎是贴着山壁在走。挽阳察觉到几分吃力,只能拔出剑来撑着身子往里靠。 剑是八泰身上的原佩剑,也是挽阳这么多年来被坑被整被埋被揍,却依旧坚信八泰是他亲师父的证据—— 古剑寒黯,宝剑峥嵘。 他有一柄浮云宝剑,剑光扫斗牛,明灿日月星。 宝剑当配英雄。他是不是英雄自己不清楚,只是这会拿来当个拄拐,寒冰硬如铁,好在遇见宝剑削铁如泥,凿出一个又一个粗糙耐磨的冰窟,走起这种冰雪山路来倒是恰到好处。 这才只是第一段路。 挽阳三年前头一回来这,这段路还没那么难走,大概是这几年寒风猛烈,从蒙山带来的冰碴子一年积一年多,但也有可能,是少年长个了。 尖峰崖之上冰锥密密麻麻,锥顶比铁杵磨的针还要尖些,往下便是无底渊崖,中间横贯着一条细长的钢制绳索,在冰天寒地多年间,早已被冻成了一条僵直冻手的细冰棍。 “一线天”说的就是这。 原先这鬼斧砯崖就是无人之地,传说是混战之初今朝大军受了埋伏,前后无口、四面环狼的急况下,吊着一条命爬到了此处,为躲避敌军尾随,心下一横,用随军机簧将钢索射到对面去,那机簧也是神物,在这平滑冰面上能固住钢索,其威能早已不下战场上以一敌百的诸葛弩。 前朝追兵倒还真就止了步,见悬于空中狼狈不堪的敌军将士,像是笃定这群穷寇必会丧生危崖一般,走前还要冷嘲热讽一番。 不过最终的结局也好猜,毕竟反派死于话多。 但从此景也能管中窥豹,今朝夺权是不是天命所归看不出来,可前朝覆灭,却也不是什么怪事。 挽阳这些年寒症愈发难捱,饶是全身棉衣厚袍将身子围得密不透风,却还是觉得手脚发冷,他预感不好,这会有些脱力,但人还在山崖壁上,靠着浮云剑凿出的口子缓缓挪着。 他抬头看了眼上方遮天蔽日的崖床,暗道此处似乎从未来过,这次又不知入了哪条岔路被送到这来,他速度不减,却感觉路越走越远,此处山崖竟如此之高! 挽阳面色愈加难看,原先淡色唇瓣隐隐有些发白,双手愈发无力下来,他换了换撑剑的手,左手无力垂下,呼吸声渐急,他闭眼晃了晃头,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竟在这无人之地,听见了一道人声。 还有脚步声。 闭上眼之后,听觉渐敏,那由远及近的脚步轻快非常,此人内功了得,却毫无遮掩行踪的意识,张狂大胆地越靠越近,挽阳未睁眼,左手却悄然抬起,握上了腰间束带。 一阵笑音自左上方传来, “喂,小少爷,需要搭把手吗?” 第2章 第 2 章 元淳十八年夏,八泰带着一只小豆丁,在热气喷薄的黄沙地上盘膝而坐。 就是干坐着。 小豆丁觉得有点烫屁股,但师父不动,他也只好坐在原处,身上骚痒似的扭来扭去。 八泰看了他一眼,淡淡提醒:“坐好,看好。” 话音刚落,座下沙尘微扬,挽阳却没感受到一丝风,紧接着,远处传来一下又一下地动般的震感,挽阳急忙去看师父。 八泰四平八稳地安坐不动,只是手扶上了身后那把生锈的铁剑,缓声道:“眼先观六路,后耳听八方,异军突现,先下手者先为王。” 挽阳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闪过了一道剑光,八泰眼风骤厉,向一个笃定的方向急掠而去,手中锈剑起落,那一瞬间,浮光明灭,似有炎日现霜雪,白日贯长虹。 一剑,浮尘落地。 再剑,血光乍现。 终剑,风止无痕。 话音落地一瞬间,挽阳手中便有了动作。 他腰间有一束带,乃是软玄铁所制成,形制仿蛇骨,握把处有一机关,必要时断去蛇骨鞭尾,鞭身骤直,露出中空腔口,腔口内含若干细若银丝的长针,此为杀人器,发之瞬息,一招毙命。 但,许是他没杀过人,恰巧这会手上力短,准头不稳,又或许是来人武功高强,敏若光电,这杀人器此时未起到星点作用,却都十分精准地从那人衣角袖口掠过。 挽阳宁愿相信是前者。 流平看准了那一滞顿,眸中笑意微敛,在这险崖边上如履平地地闪躲着,动作看上去狼狈,却无一丝赘余,一看就是个底蕴丰厚的练家子。 长针只有三发,流平警惕戒备了会,发现那倒霉玩意终于歇了火,暗自拍了拍胸脯,那针尖利得晃眼,若被刺中一下,那也真够吃一壶的。 他轻声哄好自己,转过头去指着人破口大骂:“你个不讲理的龟孙,小爷跟你无冤无仇,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刺中人不死即伤?!” 挽阳看了他一眼,认真纠正道:“不,若是挨上了一定会死——银针上涂抹了断骨柔。” 流平:“……” 断骨柔他知道,自西域而来,碰之先肝肠寸断,后蚀骨融心,是个公认的阴损法子,名门正派无人用,恰好流平自己身上就揣着点。 可若是准头不行——就会像此时此刻一般尴尬。 看在这人长得跟自己一样好看的份上,流平强忍着没再骂出声,上前猛地揪住挽阳颈后的衣领,拎小鸡似的把人往上抬,挽阳惊奇又郁闷地发现,这人手中带着累赘,竟还能保持速度如常! 他一时判断不出此人来意,也看不出手段深浅,暗自评估了会此刻偷袭下黑手逃脱的可能性。怎料他正冥思苦想时,上头便幽幽传了道声来,像能洞察人心似的:“再敢乱想,把你丢下去。” 挽阳骤然敛下眸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老实地闭上了本就没张开的嘴。 只是这人的速度太快,周围的风似乎都在着急忙慌的地追赶,挽阳只觉身上一阵一阵地犯冷,用力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嘴唇又是白了几分。 流平瞥了眼,不声不响地提了速。到了崖顶,见满地碎石碎冰,还有一簇一簇看着就吓人的冰锥,他扔人的动作顿了顿,大发慈悲地把人缓缓放到地上。 以德报怨,流平差点被自己感动哭了! 挽阳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地上,屁股有些疼,像是被碎冰硌到了,手里还紧紧握着浮云剑。 流平见状轻啧一声,心下暗骂:这个没良心的,防着谁呢! 流平见这人一副体虚多病的样子,往周围这鸟不拉屎荒无人烟的地方环视了几眼,难以理解般地开口:“这点本事也敢到这来?找死么?” “师父让我来的。”挽阳理所当然地回着话,余下眸子,这才有空去看这人的脸,盯了好一会儿,下了结论——只能说,若还有比此貌美之人,当是在他照镜子的时候。 流平道:“那你师父还真没拿你这条小命当回事啊。” 挽阳苦笑两声,没否认,倒是惹来流平面上浮了几分意外。 被师父不管不顾地扔到这险地来自生自灭,两年前还算好些,却也半死不活地带出一身伤,八泰对此只是淡淡瞥了眼,甚至一句关心也无,似乎活着走出来最好,死了,估计最多也就能得一句惋惜。 挽阳有时觉得自己这条命飘忽不定的,不论是哪方面来看,似乎很重要,但好像死了也无妨。 挽阳看了眼像根杆子一般杵在那的流平,想到这人刚刚救了自己,忽然对自己小人心度君子腹的怀疑有些惭愧,读遍了圣贤书的挽阳没心眼地想,不该以这般龌龊的心思看待救命恩人,但又实在想不通除了他为什么会有人出现在此处,于是问道:“公子怎会在此?” 流平眸子中原带了几分莫名的怜惜,闻言像是被这尖峰崖上的冰锥狠狠砸了下脑袋一般,登时清醒过来。 对啊,他来干嘛的? 他来杀人的啊! 真是奇了怪了! 他向来不爱管别人的死活,哪怕是在任务的时候——他是个杀手,接的任务不是杀人就是埋人,干的本就是没什么道德下限的活,如果真是自己作死的,那还少费他一番气力。 可这次不知怎的,他竟鬼差神使地将人救了下来。 流平眸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再满脸困惑地看了自己一眼,心想那断骨柔莫非被这人买到假的了?那毒莫非是那种凑近一下就会迷人心神的媚药? 被挽阳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流平身上穿着冰天雪地中最打眼的玄黑色束袖袍,脖颈上还绑着一条黑巾,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腰间别着十来个鞘封,远远看去像是绑了条栅栏在身上。 若是个混江湖的,莫说新手老手,必然一眼便能看出这便是臭名远扬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望尘阁的装束,可眼前这个家伙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来? 流平顿时有种如鲠在咽的感觉,喉头像堵了碎石块一般难以出声。 该说什么?说我是来杀你的? 或许对着旁人流平就这样干了,他向来没什么耐心,以至于根本没了解什么任务对象的背景,接了任务便找了过来。可眼下却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毛病,对着这张美人皮,他有些下不去手。 这还是他第一回,被人有机会地、直接地询问目的。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是来——” “公子也是来闯山的?”挽阳一下恍然大悟地截了话,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下,所以对病友格外熟络些:“我来此三回,怎的前几回从未见过公子?” 流平脑子短路了会,旋即和蔼地笑了笑,面色自然地开始胡说八道:“巧了不是,我头回来!” 紧接着语气唠家常似的,毫无负担地补了句:“你对这熟,带我逛逛?” 挽阳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惭愧惭愧,此处一年一个样,唯一算熟的,也只有这万年不变的尖峰崖,还有眼前这条钢索——” 若不是流平,只怕他连这唯一熟悉的地方都到不了,一时眼中感激又是深了几许。 流平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面上只能干干笑着。 “若想过去,还得寻个法子,公子第一次来,与我一同过去便好。”挽阳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两个银钩环,胡乱一摸,地上便掉下了数条细线,放到手上一压一按,细线扁了下去,往外一拉,像发酵的面粉似的向平面摊开来。 流平瞪大眼惊奇地看着挽阳兀自忙活,凑近去看,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只觉新奇的很,眸中兴味渐浓:“这……是你自己设计的?” “是,用天丝蚕吐的丝制成的,此线有弹性,耐磨,还坚韧,做这个再适合不过。”挽阳手里动作没停,将其拉到了限度允许的最大,刚刚好够容下两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而已,要紧时候起不得什么用。” 流平伸手摸了摸,丝丝缕缕的,却出乎意料地粘连紧密,啧啧称奇道:“你太谦虚了。” 旋即又暗自叹了口气,心下现出几分惜才般的不忍:也太可惜了! 马上就要死了。 不远处,挽阳已经把东西架好,往下压了压,整理好后自己站了上去,冲着流平招手:“公子,快上来。” 流平犹豫了瞬,看了眼那双清澈到近乎无脑的眸子,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就迈开了腿,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握住了一边垂下的细丝。 他暗叹:“……过去再死也行,不差这会。”旋即迈开步子踏了上去。 挽阳松开撑着崖边的手,尖峰崖乃天山最顶崖,这条横亘多年的钢索在空中往一边下垂着,向另一峰顶而去,他提醒了声:“公子,扶好。” 流平刚想问什么扶好,话还没说出口,脑后高高束起的发辫便骤然扬起,在空中弯起一道惊慌失措的弧度,电石火光一刹那间,他在空中乱摆的双手猛然一紧,随便抓住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手感像个柱子,又拼命压了压喉头,将那道急迫的喊叫压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感受到手下的“柱子”在他触及的那一刻剧烈地震了震,好在后面没了什么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却撞进了一双,无奈又好笑的桃花眸里。 流平瞳孔倏然一震,下意识地就要将手松开,却被一只冰凉但触感柔腻的手给拽了回来:“危险,莫动。” 滑行速度不慢,奈何距离实在是远,饶是流平再怎么身轻如燕步履如絮,也不能在这半空中无端飞行,只能继续着这个姿势动弹不得。 “没事的,一会就杀人灭口了。”流平这样安慰自己。 他僵直地窝在这人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只闻到这人怀里一股若隐若现的竹墨香,还有一股子呛人辛苦的药味——是猛药才会有的味道。 眼见着钢索将到头,滑行速度却丝毫不减,挽阳抽手往钢索上用力拉了一下,手被巨大的冲击力猛地一撞,他眉眼微蹙,手有些生疼。锁环堪堪停下来,又缓缓散力,慢慢挪动着,没让惯力将两人拍成肉饼,过了一会儿,头顶突然传来“咯噔”的一声,两人平平稳稳地停了住。 流平再一次感慨这家伙果真是个天才,这法子确实不错,没费什么劲。若是他的话,只怕是会直接踩着钢索走过来,但那样毕竟风险太大,一个踏错亦或是滑了一下,那他这一代绝顶杀手无论再怎么不可一世,**凡胎,该死还是得死。 他惊险地一想,身子似是抖了抖,余光后怕地看了眼正在收绳的、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家伙,暗道这竟然是他执行的最凶险的一次任务。 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3章 第 3 章 “一线天”的另一端,风雪不知为何竟奇迹般弱了下来,许是因为山峰低矮些,被周遭高大的山体遮挡了住。 挽阳一抬头,便看见流平一脸惊古怪地望着自己,他怪道:“怎么了?” 流平摇摇头,没有多言。 挽阳见他不想说,也没多问,他收起细线往怀里揣着,环视周围,发觉此处与去岁相比又是陌生了几分,好在那歪头倒在一起的两尊大石头没怎么变,留下的一人宽细缝也还在,冰碴子倒是不多,单纯的雪厚,铺在峰面上,叫人分不清这一脚下去,腿脚会落到何处。 无名峰没有名字,挽阳自第一次来这起便这般叫它。 无名峰后,便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雪原,零星缀着几座白色孤峰,你永远不知道,在看似平静无波的雪面之下,亦或是无声无息的四面八方,会存在着怎样不能生还的危险。 来到了这,才是这场操练的开始。 “鳕兽极善伪装,通体一片白,遇食则群起攻之。”挽阳仔细搜寻着回忆片段,不出意料的话,这应当是待会最先出现的危险。 流平道:“这个‘食’指的是?” 挽阳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流平“嘶”了声,抓了抓脑袋,终于决定还是先把话问清楚:“所以我们一会需要做什么?” 挽阳给他递了个宽慰的眼神,以为流平是有些害怕,于是很有模有样地安慰起他来:“无事,公子虽是头回来此,但好在是遇上了我,公子稍后跟紧我就好。”说着扭过头去指了指那二石之间的狭窄小缝,“沿着这条小缝穿过去,便是雪原,若隐藏得好不被发现,那便能安全渡过,可若被发现了——那便要做好大杀一场的准备。” “雪原异兽者众,若是沾染了一丝血腥气,都会引来无数雪兽剿杀。” 此处荒无人烟,可异兽却不一定了。无人之野,恰是这群大个头的绝佳栖所。 流平头有点大:“……一定得过去吗?不能沿着原路回去吗?” 他倒也不是害怕,单纯的犯懒嫌麻烦。 流平面色复杂地看着挽阳。 虽然他也很想直接一杀了之,但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地方弯弯绕绕,这里横块石头那里竖条冰锥的,周围连个色差也没有,清一水的白,他哪里走过这样的路?只是跟个猴一样无脑地窜上来,似乎忘了回去怎么走了。 没错,杀手榜天下第一,令无数江湖侠客闻风丧胆的杀人王流平,是个路痴。 挽阳摇摇头,指向来时的路道:“钢索往这边倾斜,我的东西没有动力,滑不回去。” “更何况,若是我就这般原路返了回去,我师父也定会让我重新来过的。” 流平一转头,就看见挽阳眼神有些落寞地盯着来时的方向,看上去就像一只雪地里被抛弃的小兽,不知怎的,他心底油生了一股想安慰人的冲动。 于是这位爷开了尊口,一张狗都嫌的嘴说过的慰言怕是都未超一手之数,不在业务范围内,于是语气也不大自然:“你师父……可能是想锻炼锻炼你?” 挽阳回过神来,伸手拢了拢身上大氅,脸上带着几分浅笑,流平这个角度看过去,倒是看出了几分“玉骨冰姿”那味:“公子见笑了,只是确实不能往回走。” 流平本来也没啥意见,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往石头缝里挤过去,流平走在后边看着,有几分惊奇,这人看上去穿得厚成粽子,竟也只堪堪与他一般身形,甚至他挤过去还左右剐蹭了几下,这人竟还留了些缝! 流平啧啧称奇,突然有些好奇他到底得有多瘦。 视线逐渐开阔。 踏入雪原这一方地界之后,流平清晰地感觉前头这人周身气场都翻天覆地变了一番,脸上绷成一块硬邦邦的板砖,桃花本该多情眼,此刻却像是被这冰天雪地浸了一层薄情的寒霜。 挽阳像一只警觉的孤狼,上下左右环视着,连脚底都没放过。 流平心中暗叹:“倒也是个做杀手的好料子。” “小心!” “吼!” 低吼声与少年的喝声齐齐响起,不知何时出现的鳕兽在不远处缓缓匍匐着,明明笨重的很,可下一瞬的动作竟是爆射而出,像是看到了什么必须要得到手的猎物,每一步都带着占有的决绝。 挽阳没有犹豫,捏紧手中浮云剑便凑到了前边。 流平没什么动作,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挡在身前的挽阳,略微犹豫了番,还是暗自从衣袖间抽出了一小包东西。油皮纸中不知装着何物,他指尖轻点,撒出的白粉与地面雪色融成一片。他往后退了几步,和挽阳拉开距离。 挽阳此刻也没什么功夫管后边那人在搞什么小动作,那鳕兽不知道为何,竟是骤然兴奋了起来,更是卖力地往这边扑来,它的眼睛与绿豆也差不了多少,只是这一次挽阳竟从它的表情里,看出了他们俩到底有多好吃。 挽阳面上严阵以待,心却道:这畜生几天没吃了?饿成这样? 旋即,浮云剑出鞘,刃卷骄阳,沐光在剑身游走如蛇,化作这冰天雪地间,更胜凛然冰雪的剑气。 流平第一次见到出鞘的浮云剑,看到它的一瞬间,心神似乎随着那凌厉之气震了一震。 江湖人都说,佩剑如持人,他是怎样的人,他的剑意会告诉你。 而眼前这柄剑在告诉他,它并非凡物。 一阵银光骤闪,挽阳手中长剑与鳕□□肩擦过,他手腕微顶,只刮下了几缕絮雪般的毛发。只是这一剑的手下留情,似乎也彻底激怒了这个大家伙,它立起身来仰天长吼了一番,挽阳看准时机,空出的左手拎起拳狠狠地往它肚皮上来了一下。 这一拳不可谓不轻,流平在后头看着稀奇得很,暗道这看上去软不拉几的小拳头还有点东西。那一拳绝非凡技,力度、窍门、准点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赘不余,那鳕兽吃痛的一下哀嚎出声,摇摇晃晃地匍匐下来,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黔驴技穷了一般。 不知道的还以为挽阳是什么绝世高手,一拳便将九尺巨兽打得无反击之力。可挽阳却并未松懈,这鳕兽极善伪装,最爱行的招式便是出其不意。 他耳峰一动,骤然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一阵遮天蔽日的雪雾在不远处缓缓飘起,挡着了周遭去路,大地像是将裂般抖动起来,闷重而迅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层清晰,挽阳瞳孔微缩,这会终于不再犹豫,抬手对着地上匍匐着装死的鳕兽利落来了一剑,没给任何反应机会,十分戏剧化地让它假戏成了真。 流平依旧站在后头没吭声,只是看向挽阳的眼神里,似是多了几分凝重。 挽阳抹了把脸,大氅上溅了几滴鲜红的血,只是血溅的位置也着实巧合,看上去契合的很,像是本就该在那一般,没有半分突兀。 他转头看向流平,面色如常提醒了句:“自己小心。” 他不知流平底细,只觉得这人虽内力高强、轻功了得,却不一定会打架,何况这些畜生难缠得很,挽阳断不可能让流平挡在他前头。 不知何时,翩飞的厚重大氅也落了地,闷重的一声轻响后,一阵光影自雪地上射出,向那四面八方奔来的畜生掠去,挽阳足尖点地,手中剑在同时直指而出,剑刃在它们头部深深陷入,剑锋宛转,动作利落,直击要害。 很快,挽阳脸上落了血痕, 流平龇牙咧嘴地杵在旁边装柔弱,眸露惊奇地看着眼前衣袂翩飞、剑锋凌厉的挽阳,暗道刚还柔弱不能自理一人,怎么突然间一股力拔山兮之力,前后约摸百招,竟还能收不住力。 他一时,好似有些不大认识这个又虚又怂的“弱鸡”了。 这种雪原生长的畜生,战斗全凭本能,完全没有半分思考的意识,闻见了血腥味,更是躁动狂暴起来。 挽阳虽武功高强,但到底孤身一人,独木难支,原先独行还好,大不了斗个你死我活,可到底后方还有个同行人,虽然这会已经有些力竭,但还是强撑着,利落地抬手,将手中剑刺破后方扑过来的颈喉。 约摸半炷香之后,挽阳终于支撑不住,喉间滚动着甜腥,体内有些气血翻涌,但却面白如纸,半跪在雪地上,用剑身稳住身形。 但他还是没退,偏头看了眼流平,暗示他趁其不备赶紧躲。 流平冷眼看了会,眼波微漾,似是有些触动,长指微抖了下,缓缓闭上眼:“……罢了。” 他捞出身上短刃,左手伸出,一只袖珍小箭往他头顶射去,身后一声闷响,偷袭的鳕熊应声倒地。 “公子,你……”挽阳懵逼看他,甚至忘了自己膝间的钝痛。 “躲好,别伤着了。”流平把人捞起来,护在身后,又偏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还能站住吗?” “能……”挽阳不想拖他后腿,虽然双腿在打颤,但还是强硬稳住身形。 流平的身手更是利落,杀手吃的这碗饭,手中的刀对他来说,便是杀人器,下手无顾无忌,因此手段也更狠辣些。 况且,他们对人体构造了解颇深,知道怎么下手最能致命,推人及畜,这些畜生还没头脑,躲都不知道躲,他一施巧劲,这些畜生们跟割韭菜似的倒在地上,虽横七竖八躺着没什么美观,但至少伤口是好看的。 雪雾消散,众敌溃败,流平刀刃回鞘,打斗暂歇。 他拍拍手,转身去扶此刻已然傻眼的挽阳,把他的胳膊撑到他的肩上,一摸过去,发现这家伙身上软绵绵的。 流平眉头皱起,见他唇色似是更白了些,问道::“你真没事?” 挽阳回神,轻摇了摇头,笑道:“休息会就行。” 流平默然,把他扶到旁边的冰壁边上,又走过去,把他的大氅捡起来,披到他身上。 挽阳道了声谢,旋即白着脸咳了两声,有些疑惑地看着远处,说道:“不知为何,此番这熊群,倒是比前几次都格外凶猛些。” 流平正要坐下,一时动作微顿,有些心虚地抬手往腰间袋里摸了摸:“确,确实有点奇怪。” “公子好功夫。”挽阳也没再多想,偏头惊叹地看着他:“不知师承何处?” 虽然他偏居一隅于此地多年,从未走出去过,但也曾听八泰说起如今江湖上的势力,北派龙虎,南派寒山,宫闱间大内不容小觑,西山塘盘踞北戈滩。 而说起这宫闱大内,倒是和他这前朝余孽,还有些渊源。 流平身手不凡,绝非野路子而来,必定属于几大派系中的一个,挽阳有点好奇。 “我?”流平搓了搓有些冻僵的鼻子,“杂家功夫,没啥好说的。” 见他不想说,挽阳了然没再多问,看了眼天色,又道:“夜间雪原视线极差,不宜行路,我二人可先寻一遮蔽之所,明日再行出发。” 流平没意见。 第4章 第 4 章 挽阳缓了会,好歹不再是身子整截冰凉,只是腰腹以下依旧没什么知觉,他面色如常地晃了晃腿,暗道这样也好,能少受些冻罪。 流平没什么头绪,四处张望了会,转头看向挽阳:“这地鸟不拉屎的,真有什么山洞吗?” 挽阳点头:“有的,只是可能被大雪积压洞口,寻起来麻烦些罢。” 这地方刚大战一场,虽冰天雪地气味扩散不易,但到底不过是时间问题,若是被其他异兽闻到血腥味,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还是得换个地方。 两人抬步往前走去,挽阳步子慢了些,虽然极力掩饰,但很快被流平甩在了后边。流平往前走了几步,发觉后边呼吸声越来越弱。 他疑惑转头,见这人几乎是在挪动着步子。 流平再神经大条,这会也看出了些端倪。他眸光微黯,走过去猛地扯出藏于大氅下的手。 是美人手,肤若凝脂,骨骼清劲,像是冬日残雪下孤傲而立的红梅枝。 只不过这美人手此刻,冻得吓人。 “公子?”挽阳眸中微讶,但很快微微挣扎起来,想将手抽回来:“真的没事。” 挽阳没再听他胡诌,长指探上脉搏,不知何处升起的焦躁糊上嗓子,低吼了声:“别动。” 挽阳乖巧地停下来,只不过那双清凌凌的眸,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又带了些疑惑,不知他在生什么气。 隐指豁空,按之无力,脉象弦细,气血亏空。 明显的虚脉。 “虚成这样,怎么一直不吭声?”流平面色有些吓人。 “我……不虚。”挽阳轻咳了声,本来没打算开口,但这话,又有些意有所指。 挽阳:“……” 他刚想开口骂人,一错眼,就看到这病秧子耳廓微红,突然就福至心灵地,好似听出了些什么奇怪的玩意。 他一下熄了火,恼羞之下,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关他屁事啊。 流平刚想把手松开,可一抬眼,就看见这病秧子长得有些离谱的眼睫上,落满了霜雪。 雪压清枝,清枝不垮,积存于上,映得美人肤色更生光。 流平喉结微动,然后手就放不开了。 皇天可鉴,美色误人。 “……你说的那地到底在哪?”流平默了默,又开口道。 “还有段距离。”挽阳又咳了几声。 突然,他腕上一轻,心头那股空落还未至实地,身前便蹲下了一道宽阔的脊背。 “上来。”流平道。 见挽阳呆愣在原地,他不自然地“嘶”了声,又道:“照你这速度,便是走到三更天都走不出去……赶紧上来。” “噢……”挽阳脑子有些发懵,被他这话诱得像是自己真拖了后腿,哪里还想得其他,直接就趴在了流平的背上。 挽阳清瘦,身上没几两肉,轻得很。流平站起身来,还暗自想道:果真是病秧子,还没他的巨剑来得重些。 “多谢公子。”虽然是嫌自己走得慢,但平白受了这样的恩惠,挽阳还是轻声道了声谢。 流平没应声,往后瞥了眼,又道:“帽檐拉上,头往下低点。” 挽阳照做,把自己掖得严严实实的。 下一刻,他感受到身下这人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身法极快,但背上却平稳得不行。 挽阳不太习惯被人这样背着,是他极少体会到的温暖,此刻却在这极寒之地,在这相识不过半天的少年身上体会到了。 流平内力雄厚,即便在这雪地冰天里,身上也依旧暖得很。挽阳有些贪恋这份温暖,从身到心地将他诱引过去。他本能地又往他脖颈间凑了凑,轻柔的气息从流平的耳后,拂过他的颈间,他没忍住轻颤了下。 “怎么了?”挽阳心下啧啧称奇,他趴着看不见流平的神情,只叹道这么冷的地儿,他竟还将耳尖给热红了。 流平缓了半天,才应道:“没事。” 他们出了那一方地界,盘算着距离,应当已经脱离了危险范围。这会,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好在这地方背着风,所以雪积的也不算太厚,挽阳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去岁那个洞口。 流平把人放下,勒令他在旁边站着不准动,随后将洞口的积雪中间理干净,却没处理完全,空出洞门来方便出行,其余的还能帮忙挡点风。 挽阳感觉自己像个大爷一样被人伺候着,偏生大爷本人还不敢反抗。他们素昧平生,却相处得极其自然,像是经年的老友般,唇边笑意更深,感觉还不错。 这地方荒成这样,也不能指望有什么枯枝烂叶能生点火,流平刚想出声,转头就见这病秧子不知从何处拿出一簇柴火,虽然量不多,但也足够捱到天明。 “……你这,哪来的?”流平面露惊奇。 “自己带的。”挽阳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上了火,见流平一脸懵,笑道:“头年挨了冻,这几回便长了些心眼。 “你往哪放的?我怎么一点没察觉到?”流平走过来,顺手将腰间那栅栏脱下,坐到了他身旁。 挽阳把旁边那个类似包袱,但又不像包袱一样的东西拿过来,道:“此物乃囊,可容众物,有子母双枢为链,外系双带,可置于肩。” 流平接过来,观察了会,叹道:“确是好物。” 又问道:“是你所制?” “惭愧,小伎俩而已。”挽阳笑道。 流平又叹道:“你这巧思,去那科举专试上考个工部来玩玩都绰绰有余,为何偏生跑到这地方来寻死?” 科举一事,古来有之,原是不分寒门世家,选贤举能广开言路的一道正途,可前朝历经世家权重,官宦秩序崩坏,后发起改革,一改科举老旧守成,将科举的结构分成了三轮。 三轮分一年三季度而施,春文试,秋武试,冬专试。 前二者好理解,不过循古制遵一文一武,而这后者,便是这场改革的核心。 所谓专试,顾名思义,求的便是一技之长。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所要求的一技之长,甚至比文武举还要苛刻。 用百姓的话来讲,这能来参加专试的考生,就算这一技之长是切菜,那也一定比那些所谓酒楼饭馆的大厨切的齐整漂亮。 可见其高华之处。 原前朝覆灭后,这前朝留下来的制度本该被废除,可听说是宫中大内上谏言书,列举新科举益处三卷有余,才保全了这项惠民兴国之制。 挽阳闻言,眸色黯了些,未曾言语。 流平见他这神情,狭眸微眯,左臂撑着脑袋,眼波在挽阳身上打着转,像是想要看出,他为何而沉默。 “也不是什么大事,”半晌后,挽阳轻声道:“家里有些渊源,多有不便罢。” 他笑得温和,但白皙长指那一颤,没有躲过流平的眼睛。 许是此夜炭火晕了头,意识朦胧间,流平突然就生出了几分交心的念头。鬼使神差地,他就伸出手去,揉了揉挽阳那理得一丝不苟的高冠,笑道:“既然不是大事,那便多笑笑啊。” 挽阳偏头看他。 少年是一眼惊艳的长相,笑得肆意又张扬,眉目间全然没有一丝愁云,像是这冰冻三尺的雪原,都未能将他心中之火熄去半分。 他看得有些出神,旋即莫名其妙,又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公子从何而来?” 流平动作微顿。 挽阳回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虽相处甚欢,但毕竟交情尚浅,问这般偏私的话,倒显得他有些不知好歹了,他慌忙道:“抱歉——” 话音未落,便被流平截了去,他盯着挽阳,突然笑了下,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戏谑:“我,是来杀你的。” 顿时,万籁无声,只有身边噼里啪啦正燃得旺盛的火苗在叫嚣。流平的手还搭在挽阳肩上,一错不错地看他。 “公,公子,你……”挽阳的脑子像是被这话炸成了一团脑浆,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流平见他这样,没忍住笑出了声:“你怕什么?我也一直没说过我是来历什么练的啊。” 挽阳难得挤出一小块完整的脑子,费劲地回想了下,似乎流平确实也没说过,只不过他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到那去的都是来历练的。 “本来想杀的,但后来……”流平看了他一眼:“突然就不想杀了。” 没忍心。 长得太美了,下不去手。 “为什么?”挽阳终于冷静下来,盯着他若有所思道:“你来杀我,我们有仇怨吗?” “没有。”流平偏头看他,见这家伙满目澄澈,竟真是在认真思考往日是否积怨。他没忍住,又上手往人脸上捏了几把。 挽阳闪躲不及:“……” “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我个杀手,接的任务是来杀你……望尘阁听过吗?” 挽阳皱眉道:“听师父提过……” 他心下恍然,原来是杀手。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你是来杀我的?” 流平乐了,盯着他笑道:“我本来就是来杀你的,与其以后让你自己发现了误会,倒不如先告诉你的好。” “毕竟我主动告诉你,和你自己发现,那可是两码事。” 旋即又眼神兴味地打量着他,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挽阳心下无语,他又不傻,如果真想杀他,这一路上多少机会早就动手了,何必要遭老罪又跳又背的,给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之后动手。 他瞪了流平一眼,显然是有些不满这人将他当傻子的行为。 “不错,还有点脑子。”流平眼里笑意更深了些。 不过,接任务之前,他可看过主顾的单子。虽然来请杀手的,必定是假借他人之手下单,可望尘阁消息网四通八达,对来路不明的单子向来不加理睬,就是为了防日后东窗事发、祸水东引。 虽然下单的是个江湖之人,可顺藤摸瓜下去,他也探得那背后最大的主顾,是那皇宫里的人。 而且还是那几个皇子中的一个。 流平眼中兴味更浓了些,一个偏居苦北的少年,为何会碍着那宫中皇子的眼,不惜下重金,请动江湖第一杀手的他,也要将他铲除? 那皇子做事确实稳妥,任务交到流平手里,完成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也可惜,他交给的是流平。 杀与不杀,想与不想,不过都是他一念间的事。 流平无所谓,转而又一脸喟叹地盯着眼前这家伙几乎完美的侧脸,活脱脱登徒子的模样,愈发觉得自己这手下不得。 大不了让望尘阁那老头多赔点钱。 “我可提醒你啊,真正要杀你的人可不简单。”流平的手指极其不老实地,夹起挽阳颊边垂落的发丝把玩。 挽阳没搭理他,他心思不重,肠子又直,习惯了遇招拆招。虽然前路多了些危险的未知,他也未曾有多惧怕。 只是不知怎的,他此刻心里有几分莫名的不安。 石溪村。 日未落梢头,却将栖落枯枝的鸟雀给惊得四处慌飞。 称不上村门的村口破落不堪,一着甲军官捏着鼻头,止不住嫌弃地冲身旁轿辇中的人轻声道:“王爷,这地鸟不拉屎的,真的有人在吗?” 轿中人嗤笑了声,声音有些尖细,像是玄铁相割那刺耳的声音,缓缓言道:“本王砸了黄金千两,才从不栖堂那群狗奴才嘴里抠出的消息,若是不准,本王便请旨,让父皇将它给灭了。” 不过是告状而已,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那军官是个当狗的好手,掐着媚声附和道:“王爷威武。” 村中这会人不多,大多出门觅食去了,村中留守的皆为妇孺鳏寡,屋外动静大,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养出的人也心性简单,见来的人声势浩大,都跑到屋前凑热闹去了。 只是那军官凶神恶煞的很,刚见着人,就将腰间弯刀抽出,左右环视后,选中了个离得最近,没来得及跑掉的妇人,将刀架在她脖颈上,恶狠狠地开口道:“说,那死阉人在哪里?” 那妇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这会早已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开口道:“什,什么阉人?” 旁边的三岁孩童见娘亲被人挟持,哇的一下便哭出了声。 那军官以为她有意掩饰,猛地一抬腿,直往她小腹上重重地踹了一脚,威胁道:“你敢不说实话?” 那妇人被踹得疼痛难忍,一时哭声更凄厉了些:“大人!妾身祖辈都居于此地,从未见过——”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村中人口简单,要说这外来的,便只有那一户人家。 那军官见她话音一止,便是再头脑简单也能看出来有事,旋即又补了一脚狠的:“给老子说!” “真,真的没有啊大人!” 那夫人疼得眼冒金星,却死咬着没将人供出来。村民淳朴,性情良善,做不来出卖构陷这般腌臜事。她尚且年轻些,更能忍些,看这来者不善,若是老叟被他们发现了,怕是比她更难捱过去。 绝对不能说。 那军官见她还死撑着,回头看了眼轿子,萧霄神情淡漠地端坐轿中,见他看来,无所谓地抬了抬下巴,那军官便捏着手中刀,狞笑着直直往下劈去。 “啊——” “住手!” 那军官肥头大耳的,这么大个人,连准头都找不到,只是一身蛮力震天,将一旁的石板地都劈裂了开。 那妇人听到声音,猛地一转头,见老叟站在不远处,正看着这边,她慌忙道:“老翁!赶紧走!他们来找你的!” 老叟见这妇人,自己命悬一线,却还想为他争一线生机,他眸光柔和地安慰她:“孩子,多谢了。” 旋即眼风一转,看向了那道衣着奢靡的身影,脸颊微陷,目下发黑,一看便是纵欲过度,这冰天寒地的,却不三不四地摇着把破纸扇,笑得一脸猥琐,看着这边。 老叟盯着他那倒胃口的脸,淡声道:“我就在这,莫伤无辜。” 萧霄看着他,似是笑了下,挥挥手,让人退了回来。 “孩子,快走。”老叟偏头去看着那妇人,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带着举家,向北去,莫要再回来了。” “可您——” “快走!”老叟几乎是吼了出来。 妇人无可奈何,忙抱起门檐下哭得肝肠寸断的婴孩,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跑去。 “哈——”萧霄拍了拍手,奸笑道:“不愧是前朝皇帝座下的头号狗腿子,这号令野狗的本事,倒是不减当年啊……” 老叟冷眼盯着他,没有应声。 “闹剧也看够了。”萧霄骤然沉下声来,身后的军队也应声持械。 “把那杂种,给本王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