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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山姜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相传神龙在世,或翔于天,或潜于渊。


    可龙之在野,则身为蛟,蛟之性情,或伺机而动,或避世常安。


    可神龙终归天地之灵,万物之长,在野蛟龙,虽假形以诱之,然气运横天,终直达九霄,昂首于世。


    ……


    石溪村。


    村子地处朔北苦地,空有石头没有溪流,前后不着人烟。


    再往北走,便是一大片“活火山”,军队常年驻扎于此。往南还隔着一座山,山外之处,石溪村的人没去过,听村外游医说,那是万年国都,江山百代更迭,王旗改了又改,那里依旧繁荣如鼎。


    此处人烟稀少,只有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的不出十户人家,户户四代同堂,在这么个闭塞、荒芜的边地,已然是比别处热闹许多了。


    唯有一户人家例外。


    这家子的构成奇怪的很,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一个不服老的垂垂老叟,还有一个看上去是家中顶梁柱的瘦高男人。说是祖孙三代吧,却又少了那么些亲近的意思,少年与男人平日里就像个哑巴,那老叟倒是殷勤的很,是这家中最活络的,但也极少出门。


    老叟迈着不太利索的步子,双手捧着刚熬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小阳,来喝药了。”


    挽阳抬起埋在一阵烟雾朦胧中的脸,见状皱起那双好看的眉眼,急忙下榻接过:“阿公,我说过很多次了,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


    老叟笑呵呵摆了摆手,“哪能让你做这些事。”


    他抬起浑浊的双目,慈爱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显已然长开的少年郎,一身白衣翩翩而立,方十六的年纪,人已高出他一大截,唇色淡如性,那双极似故人的双眸,让老叟每每看到,都要下意识恍惚几瞬。


    挽阳闻言,知晓老叟固执的性子,叹了口气,将药倒入碗中,虽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可这玩意不管喝了多少次,依旧是不堪入口,那股苦味溢入鼻腔,他下意识蹙了蹙眉,憋着口气一口灌了进去。


    老叟也没有什么“孩子吃药苦给塞颗糖”的意识,眸中一丝心疼转瞬即逝,也未曾多言,便接过碗转头颤巍巍走进膳房。


    “回来了。”


    门扉处“吱呀——”一声,一个瘦高男人推门走了进来,面上留着一撮短须,气质颓靡,看上去像个屡试不第的文弱书生,唯一的割裂便是背上有把套着破鞘的剑,在他身上,像是用来唬人的花架子。


    挽阳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抖,语气如常唤了声:“师父。”


    老叟腿脚不利索,眼睛却尖得很,见他手里拎着各色野味,眉心一动,默默转回膳房,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


    八泰谁也没理,公事公办地将东西一放,看了眼挽阳:“结束了?”


    挽阳点头:“结束了。”


    八泰:“好。”说完便转身向外走。


    老叟走出来,看着这师徒两人一副打哑谜的样子,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两个闷葫芦凑一窝,打不出一个瓢。


    门外那个单纯的武痴,十年前第一次遇见挽阳,便死皮赖脸地跟着他俩,说要传他剑术。挽阳自幼颠沛,身子本就孱弱,一边靠汤药吊着,次次眼见着有些好转,又被男人操练得就剩一口能喘的气,这来来去去的,原先的弱症也拖成了各种伤病。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雪落三尺,活物全被冻成了冰碴,他这般半入棺材的老头出去,怕是撑不过半时辰。


    挽阳敛下眸子,背上、腿上半月前的旧伤又有些隐隐作痛,顿时觉得嘴里那点黄连苦味倒也不算什么。


    他跟着师父学了十年武。每到冰天雪地人间纯色的寒天,这朔北冰山便结了一层一层的山锥,坚胜人骨,锐比银枪,山中十八弯险路百步九折,堪比西南危峰蜀道,沟壑相接一线天,往下无底山崖,若真掉了下去,那便是活人不见身,死人不见骨。


    村子里的人都不允许小孩到那边去。


    可八泰这个不要命的,哪里在乎这些,一门心思要将这个唯一的徒弟教成天山顶飘然舞剑的剑仙,奇峰险岭,天时地利,有什么地方能比此处还适合操练的。


    每到这时候,许是被那点聊胜于无的良心驱使,半是愧疚半是贿赂地打回一大群野味。


    也不知他从何处寻的,村子里有几家猎户稀奇得很,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仙人,这时候还能打上野味,非神仙人所能行。


    挽阳没吭声,转回去继续温书。他就算想帮忙,也无可奈何,自他记事以来,阿公就算是让他干饿着等到夜里,也绝不会让他染上一点庖厨之事。


    挽阳心下划过一丝好笑。


    他环视了眼石泥堆砌的瓦舍,明明活成了这般拮据,却还是给他备了上等的兰花炭,置办了寒夜最暖和的雪貂被,明明身上尽是刀剑口子,却还得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有一条富贵命……


    亡国贵子,苟且偷生罢了。


    八泰从不与二人同桌而食,老叟一声呼,他带着满身风雪走入屋来,也只捡了个白窝头,又回到雪夜中去。


    老叟又开始嘀咕:“一身死毛病,非上赶着挨冻。”


    挽阳没说话,面上一副尊师重道的样子,心下却和老叟想得一样,可又觉得师父应是在练从不知何处学来的功法,或许名唤“苦寒功”?


    这一餐,老叟吃得格外热情,只是对象是挽阳,一改往日食无求饱的讲究,一个劲劝挽阳多吃些。


    挽阳撑得不行,眼见着面前又多了几个白花花的窝头,面上微苦,赶紧借口尿遁逃离。


    一冲出门,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寒风吹了个颠三倒四,刚巧吃完饭身上燥热,也没披件裘衣便跑了出来,他抖了几个哆嗦,转头便看见身旁站着个“雪人”,手上剩半个的窝头看上去披了层冰面,硬邦邦的。


    挽阳唤了声:“师父?”


    八泰似是抖了下,缓缓睁开眼,眼下带着几分迷蒙,细看似乎长袍下正微微抖动,半晌后才应了声。


    挽阳有点疑心他师父是睡着了,心下暗叹高手行事果真不择环境。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八泰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子时走。”


    挽阳闻言眸色暗了暗,嘴上应是。


    石溪村虽是在天山脚下,可巨山无边无垠,上山路就那么寥寥几条,距石溪最近的上山路,饶是二人习武多年身法轻快,也得走上个两三时辰。


    挽阳畏寒,常被他师父嫌娘们兮兮的。


    有一回,八泰试图改掉挽阳这“臭毛病”,于是半夜将他从床上捞起,身上只着一条亵衣亵裤,依旧是寒夜冰天,小挽阳懵逼地清醒过来,人已经被丢到了雪窝里,没等他反应过来,寒意已然顺着皮肤钻入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都停止流动。


    半时辰后,八泰在雪地里,远远看着徒弟一动不动,心下暗自赞许了一番,觉得这徒弟还挺有定力,可刚一凑过去,便看见挽阳发紫近黑的唇色,他心头猛然一跳,赶紧将人捞起,一探脉搏——


    聊胜于无。


    他暗骂了声,带着小挽阳飞回屋内,几息过后,兵荒马乱骤起,屋内传来老叟尖利的叫骂声,老叟气得直发抖,他一个浅眠间,这个混蛋就差点把小挽阳给弄死。


    后来,虽是抢回了这条命,可挽阳也就此染上了寒疾,多年寻医问药探访名手,最终都只得了句唏嘘:小小年纪,此疾不可逆。


    从那以后,挽阳惯性地手足冰凉,便是夏夜捧汤婆子暖身也不足为奇,哪怕是练剑时的武袍,也被老叟缝上了一层厚棉。


    二人都是寡淡的性子,一路将近三个时辰加起来也没超过三句话,可好在不说话也不尴尬,待赶到山脚下口子处时,山边恰好染上了一层微弱的金光。


    八泰没有多话,也没有上去的打算,只冲他道:“去吧。”


    挽阳点点头,亦未多言,转身便往山上去。八泰负手立在原处,看着那道披上厚厚狐裘依旧单薄的背影,指尖微动,眸中似是划过一丝不忍,却到底是没出声。


    直到少年拐入弯处久久不现,八泰才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离去。


    不是来时的方向。


    稚子学成,故人恩尽。


    他也该走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去了了最后一桩事。


    ……


    山高风大,越往上走雪堆越少,阶梯越高越窄,陡坡看上去像是在直直立着,人几乎是贴着山壁在走。挽阳察觉到几分吃力,只能拔出剑来撑着身子往里靠。


    剑是八泰身上的原佩剑,也是挽阳这么多年来被坑被整被埋被揍,却依旧坚信八泰是他亲师父的证据——


    古剑寒黯,宝剑峥嵘。


    他有一柄浮云宝剑,剑光扫斗牛,明灿日月星。


    宝剑当配英雄。他是不是英雄自己不清楚,只是这会拿来当个拄拐,寒冰硬如铁,好在遇见宝剑削铁如泥,凿出一个又一个粗糙耐磨的冰窟,走起这种冰雪山路来倒是恰到好处。


    这才只是第一段路。


    挽阳三年前头一回来这,这段路还没那么难走,大概是这几年寒风猛烈,从蒙山带来的冰碴子一年积一年多,但也有可能,是少年长个了。


    尖峰崖之上冰锥密密麻麻,锥顶比铁杵磨的针还要尖些,往下便是无底渊崖,中间横贯着一条细长的钢制绳索,在冰天寒地多年间,早已被冻成了一条僵直冻手的细冰棍。


    “一线天”说的就是这。


    原先这鬼斧砯崖就是无人之地,传说是混战之初今朝大军受了埋伏,前后无口、四面环狼的急况下,吊着一条命爬到了此处,为躲避敌军尾随,心下一横,用随军机簧将钢索射到对面去,那机簧也是神物,在这平滑冰面上能固住钢索,其威能早已不下战场上以一敌百的诸葛弩。


    前朝追兵倒还真就止了步,见悬于空中狼狈不堪的敌军将士,像是笃定这群穷寇必会丧生危崖一般,走前还要冷嘲热讽一番。


    不过最终的结局也好猜,毕竟反派死于话多。


    但从此景也能管中窥豹,今朝夺权是不是天命所归看不出来,可前朝覆灭,却也不是什么怪事。


    挽阳这些年寒症愈发难捱,饶是全身棉衣厚袍将身子围得密不透风,却还是觉得手脚发冷,他预感不好,这会有些脱力,但人还在山崖壁上,靠着浮云剑凿出的口子缓缓挪着。


    他抬头看了眼上方遮天蔽日的崖床,暗道此处似乎从未来过,这次又不知入了哪条岔路被送到这来,他速度不减,却感觉路越走越远,此处山崖竟如此之高!


    挽阳面色愈加难看,原先淡色唇瓣隐隐有些发白,双手愈发无力下来,他换了换撑剑的手,左手无力垂下,呼吸声渐急,他闭眼晃了晃头,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竟在这无人之地,听见了一道人声。


    还有脚步声。


    闭上眼之后,听觉渐敏,那由远及近的脚步轻快非常,此人内功了得,却毫无遮掩行踪的意识,张狂大胆地越靠越近,挽阳未睁眼,左手却悄然抬起,握上了腰间束带。


    一阵笑音自左上方传来,


    “喂,小少爷,需要搭把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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