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天野幸看着吉原庵坐在病床边,安静地吃完了整份医院早餐——这是入院两周来第一次。
"医生说我的指标好转了。"吉原放下筷子,声音平静,"下周可能允许我外出半小时。"
天野伸手想摸他的额头,吉原微微偏头躲开,但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这种保持距离的温和,是住院后的新变化。
"想去哪儿?"天野收回手,笑着问,"咖啡馆?公园?"
吉原望向窗外:"游乐园。"
这个回答让天野眨了眨眼——吉原从未表现出对任何公共场所的兴趣,更别说是喧闹的游乐园。
"好啊,我查查哪个最近。"天野掏出手机,掩饰内心的惊喜。过去两周,吉原确实像变了个人:按时服药、配合治疗、甚至参与病房里的艺术疗愈课程。心理医生昨天还欣慰地说"药物终于起效了"。
吉原从床头柜拿出素描本,翻开新的一页:"我想画...外面的东西。"
天野瞥见本子上已经有好几幅游乐园设施的草图——摩天轮、旋转木马、气球摊,笔触比从前轻松许多。其中一页画着两个火柴人坐在长椅上,旁边标注"幸与庵"。
"这是...我们?"天野指着那幅画,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吉原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如果...天气好的话。"
当天下午,主治医师批准了外出申请。天野离开医院时,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两周他每天往返于医院和公寓之间,照顾小光,还要应付突然频繁联系的吉原父母——他们自从知道儿子和"天野家的少爷"关系密切后,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公寓里,小光听到钥匙声就冲到门口,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天野蹲下来揉它的耳朵:"你爸爸快好了,知道吗?"狗狗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的手心,似乎在表达它的理解。
收拾房间时,天野发现吉原的床头多了一个纸箱,里面整齐地放着几本素描簿和绘画工具。最上面那本看起来是新买的,封面上用铅笔写着"给小光的人类"。天野没有翻看——吉原最近开始有些小秘密,医生说是恢复自我的正常表现。
第二天探视时间,吉原正在画一幅复杂的彩色铅笔画:两个男孩手牵手走向远处的光芒,但他们身后的影子却延伸向深渊。画面左下角已经签好了名字和日期,像是准备送人的作品。
"给谁的?"天野好奇地问。
吉原没有抬头:"等完成...你就知道了。"
他的笔尖在光芒部分涂上金色,那光亮得几乎要从纸面上跃出,与背景的黑暗形成刺眼的对比。天野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但已经结痂了。
"手怎么了?"天野轻声问。
吉原的动作顿了一下:"输液针头...拔出来时划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天野心里还是掠过一丝不安。吉原最近太完美了——温和、配合、甚至有说有笑。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美好得不真实。
"幸。"吉原突然放下笔,直视天野的眼睛,"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天不在了,你会照顾好小光吗?"
天野的心跳漏了一拍:"别说这种话。你很快就会出院了。"
"答应我。"吉原的眼神异常清明,"只有你...我信任。"
"当然,我保证。"天野握住他冰凉的手,"但你会一直在的,我们说好要一起搬去能养狗的公寓,记得吗?"
吉原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转而谈起医生允许他下周参加音乐治疗小组的事。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探视结束,天野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吉原站在窗前,阳光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金边,像个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外出许可比预期来得更快。周五早晨,天野接到医院电话,说吉原这三天表现特别好,医生决定提前批准他外出活动。天野匆忙赶到医院,发现吉原已经换好便服,安静地坐在接待区等他。
"天气很好。"吉原说,指向窗外明媚的阳光,"适合去游乐园。"
他们打了辆出租车。路上吉原一直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像是在数拍子。天野偷偷拍下他的侧脸——这是三个月来吉原第一次离开医院或公寓,像个普通人一样外出。
游乐园门口彩旗飘扬,孩子们的欢笑声在空气中跳跃。天野买了两张通票,吉原则在入口处拿了一份地图,仔细研究后指向西北角:"摩天轮...最后坐。"
他们玩了旋转茶杯、鬼屋、射击游戏。吉原赢了一个毛绒玩具——只白色的小狗,他把它塞进天野的背包:"给小光的礼物。"中午他们在汉堡店吃饭,吉原甚至吃完了整份薯条,这是天野记忆中他食欲最好的一次。
下午三点,他们站在了摩天轮前。吉原仰头看着缓缓转动的巨大轮盘,表情难以捉摸。
"怕高吗?"天野问。
吉原摇摇头:"很美...从高处看世界。"
他们坐进透明的吊舱,随着机械的运转缓缓上升。吉原紧贴着玻璃,俯瞰越来越小的游乐园。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小的阴影。
"幸。"当他们到达最高点时,吉原突然转向天野,"谢谢你...爱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天野心上。没等回应,吉原就倾身向前,轻轻吻住天野的嘴唇。这个吻短暂而温柔,带着一丝咖啡的苦味和草莓牛奶糖的甜。
吊舱开始下降时,吉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你...回家再看。"
天野接过信封,感觉里面像是装着一张折叠的纸:"现在不能看?"
"回家。"吉原坚持道,眼神飘向远处,"答应我。"
回医院的出租车上,吉原靠在窗边睡着了。天野小心地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注意到他的呼吸比平时浅得多,像是刻意控制着。信封在口袋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天野强忍着现在打开的冲动。
医院门口,吉原突然抓住天野的手腕:"明天...带小光来好吗?我想它了。"
"当然。"天野笑道,"医生说你下周可能就能出院了,我们三个可以一起——"
"晚安,幸。"吉原打断他,轻轻抽回手,"做个...好梦。"
他转身走进医院大门,背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天野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回家的路上,他不断回放今天的每个细节——吉原的笑,吉原的沉默,还有那个在摩天轮顶端的吻。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公寓里,小光兴奋地扑上来。天野喂了狗,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这才坐在矮桌前掏出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画纸——正是吉原这几天在画的那幅:两个男孩手牵手走向光明,背后却是深渊。翻到背面,有一行小字:
「幸,有些坠落其实是飞翔。 —庵」
天野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抓起手机拨打吉原的号码,无人接听。再打医院前台,值班护士说吉原先生应该正在病房休息。
"请立刻检查他的房间!立刻!"天野几乎是在吼了,"他有自杀倾向!"
没等回复,他就冲出门去,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夜晚的街道模糊成一片,他的耳边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和那句"谢谢你爱我"的回音。为什么没早点发现?为什么没听出那是告别?
医院前台乱成一团。天野推开阻拦的保安,冲向吉原的病房——床铺整齐,没有人。窗台上放着一本素描簿,封面写着"给幸"。
"天台!"一个护士突然喊道,"有人看到他去电梯了!"
天野奔向楼梯间,一步跨三级台阶。肺里火烧般疼痛,但他不敢停下。推开天台门的瞬间,冷风迎面扑来。空荡荡的平台上,只有一件病号服整齐地叠放在边缘,上面压着一支铅笔。
栏杆外,夜空中飘着几片云,月亮冷冷地照着地面上的某个点。天野双腿发软,慢慢走到栏杆边向下看——五层楼下的水泥地上,一群人正围成一个圈,白大褂在其中穿梭。
他认出了那抹熟悉的黑色头发,在聚光灯下像一滩晕开的墨水。吉原庵以最决绝的方式,飞向了他一直渴望的深渊。
天野跪在天台上,手中紧握着那本素描簿。远处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却永远无法及时赶到。就像他,拼命奔跑却还是晚了一步。摩天轮上的吻,游乐园的笑,那句"谢谢你爱我"——全是告别。
翻开素描簿,第一页上粘着一朵干枯的樱花,下面写着:「如果重来,我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拥抱你。」
夜风吹散了天野的泪水,落在纸面上,晕开了那些字迹。在生死相隔的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有些救赎注定失败,有些爱注定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