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像一群垂死的黄蜂。天野幸站在门口,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指甲缝里嵌进少许木屑。空气中有消毒水和某种甜腻物质的混合气味,让他想起腐烂的水果。
"您需要心理准备。"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低声说,递给他一个口罩,"落地冲击造成多处开放性损伤。"
天野机械地戴上口罩,橡胶带勒得耳后生疼。他迈步走进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房间中央的不锈钢台子上铺着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白布边缘露出几缕熟悉的黑色发丝。
工作人员轻轻掀开白布头部一角。天野的呼吸停滞了——吉原庵的脸奇迹般地完好无损,甚至比活着时更显宁静。长长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嘴角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只是在沉睡,随时会醒来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他。
但视线下移,天野的胃部剧烈抽搐。那曾经被自己拥抱过的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左侧肋骨塌陷下去,右臂以一种反关节的姿势蜷曲在胸前,像是要拥抱什么。白布下的双腿形状怪异,一只脚露在外面,脚踝处凸出森白的骨茬。
"我们注意到他双手紧握成拳。"工作人员轻声说,"法医检查时发现他左手心攥着这个。"
一个透明证物袋递到天野面前。里面是一张被血浸透的纸条,边缘已经糊烂,但还能辨认出熟悉的工整字迹:「幸,请收养小光,我的爱在它身上继续呼吸。 —庵」
天野的膝盖突然失去支撑力,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台子边缘。工作人员急忙搬来椅子,他跌坐下去,目光无法从吉原的脸上移开。那宁静的假象下,是彻底粉碎的真实。他想起摩天轮上那个吻的温度,想起吉原说"记住我皮肤的温度"时的眼神,而现在这具身体正在不可逆转地变冷。
"他...痛苦吗?"天野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而嘶哑。
"法医判断当场死亡。"工作人员谨慎地回答,"应该...没有太多痛苦。"
天野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吉原冰凉的脸颊上方,终究没有落下。他怕碰碎这最后的幻象。工作人员默默退到门外,留下他与寂静独处。
不知过了多久,天野俯身靠近吉原耳边,用气声说道:"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接住你..."
没有回应,只有冰冷的空气。他轻轻掰开吉原紧握的右手——那曾经握笔画画的手指僵硬地蜷曲着,指甲缝里嵌着水泥碎屑。天野将自己的手指嵌入那些缝隙,仿佛这样就能穿越生死握紧那只手。
离开太平间时,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个塑料箱:"这是他的私人物品。"
箱子里只有几件衣物、那本写着"给幸"的素描本、一个空药盒,还有小光的项圈。天野抱着箱子回到空荡荡的公寓,小光兴奋地扑上来,随即困惑地嗅着箱子,发出不安的呜咽。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上午举行。细雨像透明的蛛网笼罩着墓地,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吉原的父母和哥哥站在最前排,黑色西装笔挺,脸上没有泪痕。
"天野少爷。"葬礼刚结束,吉原父亲就拦住他,"庵的医疗费和丧葬费,您看..."
天野茫然地看着他翕动的嘴唇,那些音节像隔着一层水传来。吉原母亲补充道:"还有精神损失费——毕竟他是在您照看期间出事的。"
弘嗤笑一声,把烟头按在弟弟的墓碑上:"废物最后总算有点用。"
天野的拳头猛地攥紧,但小光突然狂吠起来,拉扯着他的裤脚。他深吸一口气,转向葬礼司仪:"骨灰盒给我。"
司仪犹豫地看向吉原父母,但天野已经直接拿过那个沉重的木盒。他抱着它走向自己的车,无视身后愤怒的叫嚷。小光跳上副驾驶座,不停舔着骨灰盒的边缘。
回到公寓,天野把骨灰盒放在矮桌上,旁边是那本素描本。小光趴在一旁,下巴搁在爪子上,眼睛湿漉漉的。天野翻开素描本,第一页就是那幅"两个男孩走向光明,背后却是深渊"的画。他抚过吉原的签名,指尖突然触到纸张边缘的凹凸感。
小心撕开封底衬纸,里面掉出一本薄薄的日记。黑色皮革封面已经磨损,边缘卷曲。
**2009年6月17日**
弘把小白关进储物间三天。我偷钥匙被发现,他把我绑在椅子上,用烟头烫我的腿。说beta的痛觉神经不发达,多烫几下才能记住教训。
**2015年3月8日**
吞了一整瓶药。醒来时父亲在抽我耳光,骂我装死博同情。母亲站在门口说"别打脸,被学校看见不好交代"。小白舔我脸上的血。
**2023年10月14日**
幸今天在便利店睡着了,睫毛好长。偷画他被店长发现,撕了。幸不会知道那些碎片我全捡回来了,藏在床垫下。
**2024年4月19日**
医生问"有想守护的东西吗"。我说小光。没告诉他,每次幸笑的时候,我心脏会痛。这种痛让我知道还活着。
**2024年5月3日**
幸君拼命想让我看见的世界很美,但我的眼睛早已被血蒙住。对不起,我撑开的降落伞全是破洞。
最后一行墨迹被水渍晕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天野的指尖抚过那些字句,停在"伞"字上。他想起吉原最后那幅画里,深渊上方其实有极淡的伞形轮廓,当时以为是装饰,现在才明白那是求救的信号。
他打开骨灰盒,里面除了灰白色的骨灰,还有一片片未燃尽的碎骨。天野伸手探入底部,指尖触到一个硬物——取出来是张折叠的素描纸,上面是未完成的舞台速写:吉他手的侧影,琴弦只画到一半。
"原来在这里..."天野喃喃道。演出结束那天他在后台遍寻不见的画稿,竟被吉原收藏至今。
窗外雨势渐大,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天野将那张舞台速写轻轻放在骨灰上,合上盒盖。小光走过来,把鼻子贴在盒子上,发出长长的哀鸣。
他抱起骨灰盒走到墙角——吉原生前常坐的地方,掀开松动的地板。下面是个小小的空洞,里面放着一个铁盒,装着吉原多年来攒下的药片、刀片和那叠撕碎又被精心拼接的舞台速写碎片。
天野把骨灰盒放进去,旁边摆上那幅"坠落其实是飞翔"的画。合上地板前,他最后抚摸了一次光滑的木盒表面。
"我救不了你,庵。"他轻声说,指尖划过地板缝隙。
小光依偎在他腿边,温暖的躯体微微发抖。雨声填满了公寓的每个角落,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