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姨
陆闻眨巴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只刚钻出树洞的小松鼠,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小朋友。
嗯,左边这个!脸蛋儿比自己还肉嘟嘟的,活脱脱就是早点摊上抽出笼屉、还冒着热气的暄软大馒头嘛!偏偏那脖子还梗得直直的,下巴像是要抬到天上去——哈哈,这不就跟食堂后院张奶奶养的那只平时神气活现,走路还始终昂着脖子的大公鸡一模一样啊!
再扭头看看旁边的小男孩,陆闻忍不住皱了皱小鼻子。老天爷!这么热的天,他居然穿着扣得一丝不苟的衬衫和笔挺的长裤!锃亮的小皮鞋一尘不染,连鞋带都系得规规矩矩。衬衫领口紧紧箍着脖子,布料被汗水洇湿了大片,紧紧贴在身上。
“哎,这两个小朋友,会和我一起玩沙子、抓沙包吗?”她很是怀疑,“看来要成为朋友,妈妈给的任务不简单呀!”小眉头耷拉下来。
她在心底蛐蛐个不停,但作为县工会幼儿园最被老师喜爱的崽,陆闻还是扬起嘴角,露出礼貌又甜美的微笑 —— 两分日常营业,三分伪装亲切,剩下五分空缺,全赖上个月在滑滑梯上磕掉的门牙,让她只能努力抿着小嘴,把豁口藏好。
“良锋哥哥、可可妹妹、乐天弟弟,你们好呀!” 在聒噪的蝉鸣里,她元气满满地朝新朋友们挥手,“我叫陆闻,陆游的陆,博闻强识的闻,小名九九,因为我是在9月9日9点钟随着观音娘娘的仙露降落人间哒!”
杜可可立马像只炸毛的小孔雀,眼睛瞪得比玻璃珠子还要圆,双手叉腰,连眉毛都立成了小括号,“妹妹,谁是妹妹!我是8月出生的,马上就满7岁了。你才6岁,你才是小——妹——妹!”
陆闻赶紧捂着耳朵抵御这波“声波攻击”:“不听不听,魔法失灵!” 撒开小短腿就想跑,结果刚迈出个企鹅步,后衣领就被人揪住了。一回头,乔乐天正板着小脸,冷哼一声,伸出食指使劲点她:“我也比你大!我今年1月已经满6岁了!陆闻小妹妹!”
陆闻气鼓鼓地手肘一甩,挣开两人包围,两根马尾辫在身后甩得像秋风中狂舞的稻穗,小身影转眼就消失在浓密的葡萄架荫凉里。
沿着小坝子朝左走,便是两排相对的红砖平房。北边一排背靠着郁郁葱葱的后山。南边这排,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楼下大坝子里,几十个堆得快有仓库高的电缆桩子,以及新刷了清漆的木质桌椅。更远处,是下关路和路尽头波光粼粼、潺湲流淌的祺江。
九九,过来!帮妈妈把簸箕拿到过道外面去!”母亲的声音传来。
循声望去,原来左手第一间就是她们的新家!陆闻乐滋滋地拉开朱红色的单扇木门走进去。房子里面隔成了两间。大房间里除了原有的旧家具——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和嵌着镜子的双门大衣柜,还多了一张崭新的桌子,妈妈管它叫“梳妆台”,是爸爸之前做好搬来的。
通往小房间的门上挂着一串透明的珠帘,手指拂过,叮咚作响,细碎的阳光穿过珠子,在地上撒下一片晶莹璀璨的星芒。这就是她的小天地了!以后可以邀请好朋友来玩啦!想到今晚开始要自己睡,小小的兴奋里又掺进一丝紧张,指尖不自觉揪紧了衣角。
咦?
她扭头,指着小房间里靠墙立着的家具:“妈妈,为什么床有两层呀?”
“九九呢,睡下床。”陆言边整理被褥边解释,“要是你小姨妈考上了中专,这上床就留给偶尔来的亲戚歇脚;要是她考上我们家边上的祺中(县城中学),就住我们家,睡床的上层。”
“ 小姨?”陆闻歪着小脑袋,她还有个小姨吗?
正踩着凳子挂窗帘的陆二哥闻言一笑:“九九啊,记不得小姨了?你上次带她回乡下是啥时候?二妹,去年春节我不在屋头,你没带孩子回去啊?”
隔壁传来抹布擦拭衣柜的沙沙声,刘江直起腰应道:“也怪不得孩子。九九打小闻不得汽油味,人一多,挤得慌更恼火。去年春运始发站都买不到坐票,不用想车里都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哪敢带她遭那个罪?只好托给言言没回老家的同事照看了几天。”
陆言无奈摇头:“这孩子,刚出生那几年经常生病,医生说了要精细养着。对了,幺妹上次捎信说中考完就来县里找我,今天咋个没见人?”
陆二哥从凳子上跳下来,拽了拽窗帘确认挂稳当,用袖口胡乱抹了把额头的汗,重重叹了口气:“唉!前几天老汉儿喊我们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趴在堂屋的方桌子上不晓得哭了多久!听妈讲,从镇上考完回来,脸就垮下来了,饭也没啷个(怎么)吃……”
陆三哥把个笨重的木箱子推到小房间靠过道的窗台下,箱子摩擦水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拿起窗花纸筒,和刘江商量着往窗玻璃上贴:“小妹一门心思考中专,以后好当老师,她平时成绩在镇中也是尖子生,老师都说稳得很!结果……说考数学的时候,肚子痛得遭不住……”
陆言顿时明悟,天意弄人,也没法子:“高中就高中。祺中也是老牌省重点了,要是能考上大学,国家还包分配呢。” 可这年头,大学哪有那么好考?她们平坝镇,恢复高考以来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更多人要么读了大专,要么像大哥那样,工作后读函授。所以眼下,中专远比高中吃香——读出来就有手艺,能端上铁饭碗。
空气里浮动着新锯木屑的酸涩气味,几个人沉默着搬进最后一件大件——由刘江同志设计并制造的三人座木沙发。陆二哥踮着脚在房梁上挂电灯,钨丝灯泡在渐浓的暮色里晃出细碎的光晕,像枚悬在半空的月亮。陆三哥弯腰往滚烫的水泥地上泼水降温,水珠溅在刘江裤脚,荡在几何拼花的水磨石地板上。
陆言刚攥紧拖把,一声尖利急促的呼唤猛地刺破这略显沉重的宁静,像把锥子“歘”地扎了进来:
“陆言!陆言!快出来!你们家还有亲戚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瘦削的身影已撞破门外午间明晃晃的日光,趔趄着闯入廊前那片逆光的阴影里。陆闻仰着小脸,刺目的光晕中,只瞧见那人垂在胸前两条又粗又黑亮的麻花辫,辫梢系着褪色的头绳,随着她急促的喘息,轻轻晃动。
“你是谁呀?”陆闻好奇地问。
那人闻声,屈膝蹲了下来。光影在她脸上流转,眼里漾开的尽是讶然与欣悦。“陆闻!”她开口唤道,声音竟似三月里打着旋儿飘落的柳叶,悠悠然落入一池澄碧的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