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晕在江溯指尖晕开,如同投入记忆深潭的石子。地质博物馆幽冷的化石影像淡去,下一张照片带着一种刺眼的白亮跳了出来,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是教室。凤凰城实验中学初三(5)班。午后过分炽烈的阳光穿透蒙尘的玻璃窗,在磨得发亮的旧木桌椅上投下斜长的、界限分明的光栅。空气里仿佛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躁动不安地飞舞。照片的焦点不在任何一张课桌,也不在讲台,而是钉在教室前方墙壁高处、那个方头方脑的黑色石英钟。
钟的指针凝固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照片的右下角,取景框的边缘,一只属于少年的手虚虚地搭在课桌边缘。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透着一股冷调的白。指尖下,压着一小片从演算纸上撕下来的纸条,上面用蓝色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被手指半遮着,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数字和符号,像一道未完成的数学题。
“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物理。”江溯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代入感,手指点了点照片里那只手,“你的手。那会儿你做题快得吓人,别人还在焦头烂额,你已经检查完两遍了,百无聊赖地玩草稿纸。”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照片里那只手上。那冷白的肤色,那微微凸起的指关节,甚至指尖压在纸片上那一点细微的凹陷…都无比熟悉。那是我自己的手。一种冰冷的麻痹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我确实记得那场考试,记得那种提前完成试卷后无所事事的空洞感,记得窗外刺眼的阳光和教室里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记得头顶那个永远走不准的石英钟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嗡鸣。
但我记忆的胶片里,考场是绝对真空的。只有我,试卷,笔,以及那令人窒息的、独属于我的寂静。
“然后呢?”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却无法从照片上那只手移开。它像一个无声的证人,证明着那段被强行塞入的“我们”的存在。
江溯的拇指极其自然地在我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温度,却让我指尖更冷。“然后?”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揉着回忆的沙砾,“然后你就开始给我传‘求救信号’了呀。”
(倒叙:初三,中考前最后一次模考,凤凰城实验学校初三(5)班)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纸张、汗水、还有劣质涂改液挥发出来的刺鼻气味。头顶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搅动的气流非但没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将那份闷热均匀地涂抹在每一个毛孔上。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是考场里唯一持续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背景音。
谢寒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硬邦邦的木椅背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物理试卷平摊在桌面上,所有的空白都已被他工整的字迹填满。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石英钟——两点二十八分。这个破钟,似乎永远走得比标准时间慢几分钟,像一个固执的老头,拒绝承认时间的流逝。
一种熟悉的、无所事事的空洞感攫住了他。检查?早已检查过两遍,那些电路图、浮力计算、牛顿定律的应用题在他脑中清晰得如同刻印。他讨厌这种提前结束后的等待,像被悬置在时间的夹缝里,周围的笔耕不辍和轻微的焦躁叹息都成了对他孤立的无声嘲弄。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右前方,隔着两排桌椅的距离。
江溯正微微弓着背,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微光。他死死盯着卷面上的一道电磁学大题,右手握着笔,笔尖悬停在草稿纸上空,迟迟没有落下,左手则无意识地、用力地揪着自己额前的一绺头发,仿佛要把那点可怜的灵感硬生生揪出来。那副如临大敌、苦大仇深的样子,像在跟试卷进行一场无声的、注定惨烈的搏斗。
谢寒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心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拿起桌角揉成一团的演算纸,撕下窄窄的一条。
指尖的笔悬停了片刻。鬼使神差地,他落笔了。不是演算,也不是涂鸦。蓝色圆珠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快速而潦草地滑动,勾勒出几道简洁的线条——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正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脸上画着一个夸张的、代表痛苦的表情符号。小人的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一个同样潦草的、代表“磁场”的磁感线符号。
画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指尖捏着那小小的纸条,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正在做一件多么荒谬、多么不符合他“谢寒”身份的事情。传递纸条?在考场上?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纸条揉烂。
然而,就在他指尖用力,即将毁掉这张“罪证”的瞬间,右前方那个揪着头发的背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在沉闷燥热的空气中撞上。
江溯的脸上还残留着解题的焦虑和痛苦,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但当他的目光捕捉到谢寒指尖那张小小的纸条,以及谢寒脸上那瞬间闪过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僵硬时,那双被难题困扰得有些黯淡的眼睛,骤然被点亮了。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谢寒有些无措的脸。紧接着,那被焦虑绷紧的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咧开一个极其灿烂、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笑容,像阴霾天里陡然劈开云层的一束阳光。他甚至忘了压低声音,用口型夸张地、无声地喊了一句:“给——我——?”
那笑容太晃眼,太具有侵略性,像一道强光直射过来。谢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收缩。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垂下眼,避开了那道灼人的视线,手指下意识地将那张纸条捏得更紧,指节泛白。窘迫、懊恼,还有一种被当场抓获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在干什么?他疯了吗?
就在他准备将纸条彻底销毁时,监考老师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着灰色衬衫的中年男教师背着手,踱着方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排排低伏的头颅。
谢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捏着纸条的手心沁出一层冰冷的汗。他飞快地将手缩回桌面下,纸条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死死盯着自己已经完成的试卷,仿佛那上面突然长出了奇异的花纹,大气不敢出。
脚步声停在了他斜后方的过道,停留了几秒。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能感觉到老师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背上短暂地停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然后,脚步声又缓缓移开,继续向前踱去。
直到那脚步声走远,谢寒绷紧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他悄悄摊开汗湿的掌心,那张小小的纸条已经被捏得有些变形,上面那个揪头发的小人和磁感线符号糊成了一小片模糊的蓝色墨迹,像一颗被汗水浸透的、慌乱的心。
他飞快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毁灭证据般的决绝,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重新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再也不敢往右前方看一眼。脸上火烧火燎,连耳根都滚烫一片。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愚蠢透顶,像一个失控的笑话。
然而,就在他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重新强行拉回试卷上时,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带着轻微棱角的东西,像一颗微型的陨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地砸在了他搁在桌沿的手背上。
谢寒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东西滚落下来,掉在他摊开的物理试卷上,在“牛顿第三定律”的试题旁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声。
是一颗糖。
不是商店里常见的彩色水果硬糖。它包裹在浅棕色的、印着简单花纹的糖纸里,形状是小小的、不规则的多面体,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天然水晶簇。糖纸在炽烈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温润的光泽。
谢寒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僵硬地抬起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右前方。
江溯已经转回了身,只留下一个似乎比刚才挺拔了一点的背影。他微微低着头,肩膀可疑地小幅度耸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偷笑,又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那只揪头发的手放下了,此刻正稳稳地握着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空投”从未发生。
谢寒的视线落回试卷上那颗静静躺着的、像小石头一样的糖。它躺在一道关于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物理题旁边,像一个来自异次元的、无声的嘲讽,又像是一个带着甜味的、不容置疑的回应。
指尖犹豫着,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碰触到那颗糖。糖纸粗糙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暖意。
他没有立刻剥开糖纸。只是用指尖捏着它,感受着那小小的、坚硬的棱角硌着指腹的微痛感。那股微痛,像一根细小的针,在他坚硬冰冷的壁垒上,刺出了一个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孔洞。
窗外的蝉鸣声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喧嚣而清晰。
(回到209)
江溯的叙述声停歇了,像一首关于少年莽撞与隐秘悸动的短诗,在最后一个音节处戛然而止。209里只剩下白炽灯管持续不断的、单调的嗡鸣,以及窗外那永无止息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夏夜蝉鸣。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掌,温热依旧,那份触感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更像一道无法挣脱的烙印。
我的目光仿佛被钉在了手机屏幕上。照片里那只压在草稿纸条上的、属于“我”的冷白的手,还有那个凝固在两点二十八分的黑色石英钟,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我摇摇欲坠的防线。而那颗躺在试卷上、像小石头一样的糖的影像,更是带着灼热的温度,烙进我的脑海。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颗糖纸粗糙的触感,以及它硌着指腹带来的微痛。记忆的堤坝在无声地崩溃,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清晰得令人心慌的碎片奔涌而出:考场上粘稠窒息的空气,劣质涂改液的刺鼻气味,吊扇有气无力的呻吟,还有江溯转过头来时,那张被汗水浸湿、却绽放出巨大惊喜笑容的脸。那笑容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记忆中那个灰暗、孤寂、只有物理公式存在的考场角落。
最要命的是,我甚至清晰地“记起”了那颗糖的味道——不是工业香精的甜腻,而是一种极其清淡的、带着一丝微咸回甘的味道,像…像某种矿泉水的滋味。它融化在舌尖的冰凉触感,仿佛就在此刻重现。
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带着青春期的笨拙、紧张和那一瞬间破土而出的、无法言喻的悸动,狠狠地碾碎了我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孤独的过往叙事。
“那颗糖…”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渴望,“…是什么味道的?”
江溯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流淌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那温柔深处,却藏着一丝锐利的洞察。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仿佛蕴藏了无数时光秘密的弧度。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轻轻翻转过来,掌心向上摊开。
然后,另一只手伸进他牛仔裤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
一枚小小的、包裹在浅棕色印着简单花纹糖纸里的、形状不规则如水晶簇的硬糖,被轻轻放在了我的掌心。
糖纸的触感,带着他体温的微热,以及那熟悉的、粗糙的质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如潭,清晰地映着我此刻苍白、震惊、几乎要窒息的脸。那眼神里,有怀念,有笃定,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尝尝?”他轻声说,声音低得像蛊惑,“还是那个味道。鹏城地质博物馆纪念品商店,限量版‘石英糖’,说是用本地矿泉水做的。”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捏不住那颗小小的糖。它躺在我冰冷的掌心里,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带着甜蜜毒药的潘多拉魔盒。
信,还是不信?
那冰冷的病历本,在书桌的角落,在视线的余光里,沉默地散发着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