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江溯指尖滑动,像搅动一池幽暗的湖水。那张雨中玫瑰石的影像淡去,下一张照片带着一种略显陈旧的暖黄色调,如同被时光浸泡过,跳了出来。
背景不再是校园的喧嚣或雨幕的迷离,而是一个巨大、空旷、充满奇异回响的空间。高耸的穹顶下,排列着冰冷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形态各异的石头骨架——恐龙化石。巨大的梁龙颈骨以一道优雅而脆弱的弧线刺向高处,阴影投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照片的焦点不在这些史前巨兽的遗骸上,而在展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穿着褪色蓝白校服的谢寒,正微微踮着脚,鼻尖几乎要贴上一个方形玻璃展柜的柜面。他侧对着镜头,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那份全神贯注的凝滞感几乎要穿透屏幕。展柜里,幽暗的射灯下,躺着一块约莫书本大小的、深灰色的石板。石板表面并不平整,布满了层层叠叠的、如同书页般的细微纹路。而在石板被剖开的截面上,清晰地嵌着一片巴掌大小、轮廓分明的深褐色阴影——一片古老蕨类植物的叶脉化石,每一根细小的脉络都在灯光下纤毫毕现。
“鹏城地质博物馆,初三那个‘五一’小长假最后一天,”江溯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沉入时光河底的笃定,手指轻轻点在屏幕上那个专注的侧影,“人很少,整个古生物厅就我们俩。你在这块‘页岩植物化石’前面,足足站了四十五分钟,腿麻了都不肯动。”
我的目光胶着在照片里那个“自己”身上。那种近乎贪婪的专注,那种对非生命体投入的、纯粹的痴迷,是熟悉的。但照片之外,那个按下快门的、无声陪伴的人影,却是我记忆版图上绝对的盲区。凤凰城地质博物馆?我确实去过很多次,独自一人,带着笔记本和放大镜,在那些冰冷的石头前消磨掉整个下午。可“我们俩”?
“那天…也是你?”我的声音带着迟疑的砂砾感,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我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那块玫瑰石的冰冷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
江溯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在209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他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轻轻覆在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试图筑起的疏离屏障,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我没有立刻抽回,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既视感的亲昵钉在了原地。
“不然呢?”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揉着叹息,“你当时的样子,像要把这块石头生吞活剥了看进骨头里去。我跟个傻子似的在旁边干站了快一个钟头,腿都快断了,又不敢出声打扰你。”他的拇指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酸涩和暖流的感觉,顺着那被触碰的皮肤,悄然蔓延。
“后来呢?”我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照片里那个凝固的时空。
(倒叙:初三,“五一”假期,鹏城地质博物馆)
博物馆里特有的、混合着尘埃、岩石和冷气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巨大的空间里。谢寒像一尾沉默的鱼,游离在稀少的游客之外,目标明确地扎进了古生物厅深处。巨大的恐龙骨架在头顶投下森然的阴影,他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那个偏僻角落的展柜。
展柜的标签上写着:“早侏罗纪世——蕨类植物化石”。灯光幽暗,聚焦在那块剖开的深灰色页岩上。那片被封存了亿万年的蕨叶,脉络清晰得惊人,边缘舒展,带着一种早已灭绝的生命在瞬间被永恒定格的脆弱与顽强。谢寒屏住呼吸,脸颊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瞳孔里映着那片古老的叶脉,仿佛要透过这层透明的阻隔,去触摸、去解读那来自远古的密码。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他和这片石头里的生命印记无声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的、压抑着的、像是抽气又像是呛咳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从他身后传来。
谢寒猛地从化石的世界里惊醒,像被惊扰了领地的动物,倏地直起身,警惕地回头。
江溯就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他,肩膀可疑地耸动着,一只手还捂着嘴。
“你……”谢寒蹙眉,声音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讨厌这种被窥视的感觉。
江溯闻声迅速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一抹强忍笑意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像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没…没事!”他连忙摆手,声音因为憋笑而有点变调,“真没事!就是…就是看你站那儿一动不动,跟…跟博物馆新添的蜡像似的,特别…呃…有学术气质!”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在略显昏暗的展厅里格外醒目。
谢寒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又是他。那种被当成怪胎观赏的窘迫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抿紧唇,一言不发,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角落,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哎!等等!”江溯见他要走,连忙收住笑,几步跨过来拦住他,动作快得像只敏捷的豹子,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笑意,眼神却认真起来。“别走啊!我没笑话你!真的!”他急急地解释,目光扫过展柜里的化石,“我就是…就是觉得你认真的样子特厉害!像…像那些搞科研的大教授!”
谢寒的脚步顿住了,但没回头,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江溯绕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讨好和兴奋的神情,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包裹在蓝色绒布里的长方形盒子。“喏,给你的!”
谢寒垂眼,看着那个明显是博物馆纪念品商店出售的普通盒子,没动。
“打开看看嘛!”江溯把盒子往前递了递,语气带着点诱哄,“保证比里面那个大家伙有意思!”
谢寒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江溯眼中那份毫无杂质的期待过于灼人,也或许是对“比那个大家伙有意思”的说法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好奇。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盒子表面柔软的绒布,接了过来。
打开盒盖。里面不是什么昂贵的矿石,而是一块比火柴盒略大一些的、经过精心切割和抛光的透明树脂立方体。立方体的中心,完美地封存着一小块深灰色的岩石碎片。碎片上,清晰地镶嵌着几片微小的、如同蕨类嫩芽般的黑色印痕——显然是某种更小型植物的化石碎片。
“岩芯标本!”江溯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凑近了些,指着那块被封存的碎片,“博物馆商店买的,说是旁边那个煤矿勘探时打出来的岩芯里发现的伴生植物化石,比柜子里那个‘大叶子’年轻几千万岁呢!”他顿了顿,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新大陆,“店员说这玩意儿叫‘包裹体’,就像…就像这块石头把这小东西死死抱在怀里,抱了一亿年都没撒手!”
谢寒的目光凝固在树脂立方体中心那块小小的化石碎片上。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没有展柜里那片蕨叶的舒展大气,却带着一种被封存、被守护的奇异完整感。江溯那句“死死抱在怀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抬起头,第一次没有带着抗拒和疏离,认真看向江溯。少年脸上是纯粹的、献宝般的笑容,额角还带着刚才小跑过来拦他时沁出的细密汗珠,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的眼神炽热而坦荡,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怔忪的脸。
“为什么…送我这个?”谢寒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少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探究。
江溯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直白:“因为你喜欢石头啊!而且,”他指了指展柜里那片巨大的蕨叶化石,又点了点谢寒手里的小方块,“大的只能看,这个小的你能拿着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多好!”他挠了挠头,补充道,“再说了,那个‘包裹体’…听着多带劲!石头都知道要把喜欢的东西紧紧抱住不放,对吧?”
那句“喜欢的东西”让谢寒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握着树脂方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树脂冰凉光滑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中心那块小小的化石碎片,仿佛带着某种微弱却固执的温度。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地将盒子盖好,攥在手心。那小小的方块,像一个浓缩的、带着温度的秘密,被他收进了校服宽大的口袋里。
“走吧!”江溯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浑身轻松,自然而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你去看看那边的恐龙蛋化石!听说有的蛋壳上还有裂纹呢,不知道是不是小恐龙快孵出来时踹的!”
他转身,红色的T恤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森冷的化石森林里跃动。谢寒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充满活力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攥着盒子的手。口袋里的那块树脂方块,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的腿侧,存在感异常清晰。
他没有跟上去看恐龙蛋,但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江溯兴致勃勃地趴在另一个展柜前,对着里面灰白色的巨大蛋化石指指点点,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地编着什么“小恐龙踹壳”的故事。空旷的展厅里,少年清亮而略带夸张的解说声带着奇异的回响,竟奇异地驱散了此地沉积亿万年的死寂与冰冷。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漫过心间冻土坚硬的边缘。
(回到209)
江溯的声音停了下来,像一首低徊的曲子收束了最后一个音符。209里只剩下窗外永无止息的蝉鸣,以及白炽灯管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嗡鸣。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掌,温热依旧,那份触感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将我从那个充满冰冷化石和少年鲜活气息的遥远午后,缓慢地拖拽回这间逼仄的、弥漫着药味的现实牢笼。
我的目光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照片里,那个在幽暗光线下、鼻尖几乎贴上展柜玻璃的自己,侧影专注得近乎偏执。而照片的构图之外,那个按下快门的、无声的陪伴者,此刻正坐在我身边,呼吸可闻,体温真切。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树脂方块光滑冰凉的触感。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清晰的碎片汹涌而出:博物馆特有的尘埃与冷气混合的气味,高大穹顶下森然的阴影,江溯那件红色T恤在幽暗背景中跳动的亮色,他凑近时额角细密的汗珠,以及他指着树脂方块说“石头都知道要把喜欢的东西紧紧抱住不放”时,那双亮得惊人的、坦荡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这一切,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狠狠撞击着我那铜墙铁壁般构筑的、独来独往的过往认知。
“那个…岩芯标本…”我的声音干涩,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后来…去哪了?”
江溯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仿佛浸透了时光的温柔弧度。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我堆满地质资料和岩石标本的书桌。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我的视线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透明树脂立方体上。它被几块更大的辉锑矿和方解石标本半掩着,像被遗忘在角落的弃儿。
灰尘之下,依稀可见那深灰色的小小岩石碎片,以及碎片上如同永恒烙印般的、微小的黑色植物印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猛地松开,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轰鸣。那个小小的方块,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方块,像一个沉默的、来自过去的幽灵,无声地宣告着:那段被江溯叙述的时光,并非虚构。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江溯。他的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琥珀色的眼眸深邃如潭,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此刻苍白、惊愕、无所适从的脸。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怀念、期待、小心翼翼的探询,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力量,拉扯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那些照片,那些细节,那块玫瑰石,还有眼前这个落满灰尘的岩芯标本…它们像一块块沉重的拼图,正被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塞进我记忆版图上那片巨大的、刺目的空白之中。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些关于“我根本不喜欢男的”、“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有人喜欢”的坚固堡垒,在洪水的冲刷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盛满了“我们”过往的眼睛,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干涩的唇间溢出:
“我…好像…有点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