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闭合的闷响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点昏黄,209房间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江溯挨着我坐在床沿,老旧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解锁手机,指尖划过相册里成百上千张照片,屏幕冷光映着他流畅的侧脸轮廓,也照亮我茫然的瞳孔。
“喏,这张,”他点开一张像素略低的照片,背景是爬满藤蔓的砖墙,铁艺校门锈迹斑驳,“凤凰城实验,我们初三的教室就在那棵大榕树后面,记得吗?”
照片里十四五岁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校服,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走廊尽头,侧脸对着镜头,嘴角抿着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我盯着那个自己,像隔着一层厚毛玻璃看一个陌生人的标本。那种表情,那种松弛的姿态,与我记忆中那个初中时永远绷紧脊背、独来独往的谢寒,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
“那会儿你可是年级出了名的‘矿物百科’,”江溯的声音带着笑意,暖融融地拂过耳际,像某种危险的催眠,“整天泡在图书馆角落那排落灰的地质图册里,谁跟你说话都爱答不理。”他指尖一划,下一张照片跳出来:逼仄的旧书库,阳光穿过高窗灰尘的通道,落在少年伏案的背影上,细小的尘埃在他肩头跳跃。那确实是我熟悉的场景,我甚至能记起那本《普通地质学》粗糙的封面触感,书页间残留的陈旧油墨与霉菌混合的气息。
“我怎么…追的你?”我喉咙发干,声音像砂纸摩擦。这叙述与我铜墙铁壁的记忆堡垒产生了致命的裂隙。
江溯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纵容的狡黠,仿佛在回味一个甜蜜的恶作剧。“宝宝,你忘得可真干净。那会儿你眼里除了石头就是石头。”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淡淡的、像是某种清爽皂荚的气息,一种与这陈旧出租屋格格不入的生命力。“我嘛,只好把自己变成一块你非研究不可的‘顽石’了。”
(倒叙:初三,凤凰城实验)
南方的四月,雨季还盘桓着不肯退场,空气里拧得出水。初三(5)班的教室像个巨大的、闷热的培养皿,混杂着汗味、粉笔灰和窗外榕树过于旺盛的生命气息。谢寒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冷白色矿石。他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晶体光学及光性矿物学》,指尖划过一页页光性方位图,全然无视讲台上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也屏蔽了周围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咳嗽。他的世界是凝固的,只有方解石的双折射率、石英的光轴角在寂静中精确运转。
直到一个格外聒噪的课间。
“谢寒!谢寒!”几个男生挤在窗边,对着楼下篮球场怪叫起哄。谢寒蹙眉,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按出一个小小的凹痕,但并未抬头。窗外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
“喂,看楼下!江溯!又是他!”同桌的胖男生用胳膊肘使劲捅他,声音兴奋得变了调。
谢寒终于被那力道带得微微侧目。视线穿过积着灰尘的窗玻璃,落在楼下空旷的、被雨水打湿的水泥地上。一个穿着红色篮球背心的高个子男生正仰着头,咧着嘴,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朝着他们教室的方向用力挥舞手臂。他脚下,用白色的粉笔,在深灰色的湿漉漉水泥地上,画了一个巨大无比、线条歪歪扭扭的——玫瑰。雨水正一点点吞噬着那脆弱的白色线条。
“谢寒——给你的!”江溯双手拢在嘴边,清亮的声音穿透雨幕和楼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直直砸进五班的窗户。哄笑声、口哨声瞬间在走廊和教室炸开。
谢寒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不是羞赧,是一种被强行拖拽到聚光灯下的愠怒和窘迫。他猛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手指死死抠住那本《晶体光学及光性矿物学》坚硬的封面,指关节绷得发白。他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后背上。他恨这种关注,恨这种不由分说的闯入,恨那幅在雨中迅速消融的、可笑的玫瑰涂鸦。那感觉,就像一块精心包裹在围岩里的矿石,被粗暴地凿开暴露在空气里,迅速氧化,失去所有稳定和自持。
“神经病。”他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冰冷坚硬,像砸落的冰雹。
放学铃像是解放的号角。谢寒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像逃离瘟疫现场。他低着头,帆布书包紧紧贴在背上,脚步又快又急,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雨丝变得细密,带着凉意钻进衣领。他只想快点穿过那条通往校门的、两旁栽满小叶榕的林荫道,躲进属于自己的、没有注视的寂静里。
刚拐进浓密的树荫下,一个身影斜刺里猛地蹿出来,像一道红色的闪电,稳稳拦在他面前。
“谢寒!”江溯喘着气,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贴在饱满的额头上,红色的篮球背心也洇开了深色的水痕。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像蕴藏了星火的辉锑矿。
谢寒被迫刹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蓬勃热气、如同热带风暴般的少年。雨水顺着榕树叶的脉络汇聚,滴落在他的肩头,带来一阵细微的凉颤。
“这个…给你!”江溯不由分说,把攥着的东西往他手里塞。触感温热,带着对方掌心的汗湿和雨水微凉的滑腻。
谢寒像被烫到一样想缩手,但江溯的动作更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他低头,摊开僵硬的手掌。
掌心里躺着一块石头。
不是路边随手捡的鹅卵石。它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得如同凝固的羊脂。最奇特的是,在石头的一个截面上,清晰地嵌着一朵深红色的、自然形成的花纹——不是画上去的,是岩石本身矿物质的天然晕染,形态舒展,边缘柔和,像一朵沉睡在玉石里的玫瑰化石。雨水落在石头的表面,那抹深红在水的浸润下仿佛活了过来,颜色更加饱满深沉,如同刚刚沁出的血珠。
谢寒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地质图册上那些冰冷的符号、生硬的数据瞬间远去。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掌心这块沉默的石头攫住了。指尖能感受到它微凉而坚实的体量,细腻的纹理在雨水冲刷下更加清晰。那朵石中玫瑰,在灰蒙蒙的雨幕背景里,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原始而永恒的美。
“我在我爸工地后面的采石场废料堆里翻了三天!”江溯的声音带着点邀功的得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寒的反应,像等待法官裁决的囚徒,“他们都说那堆石头是垃圾,可我一眼就瞧见它了!像不像一朵玫瑰?真正的,不会烂掉的玫瑰!”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比…比画在地上的好,对吧?”
谢寒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朵石玫瑰的边缘摩挲着。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心中翻腾的燥热和愠怒。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江溯的脸。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少年的眼神炽热、坦荡,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专注。那眼神像一束强光,让谢寒无所遁形,本能地想退缩回自己安全的壳里。
“……石头就是石头。”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平板的语调,试图筑起一道堤坝,阻挡那过于汹涌的陌生情绪。他试图把石头塞回给江溯,“没有意义。”
江溯没接,反而把手背到了身后,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固执得如同磐石。“地质学家不都喜欢石头吗?你说没意义就没意义?我觉得有意义就行!”他飞快地说完,不等谢寒再开口,转身就跑,红色的身影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迅速消失在雨雾迷蒙的榕树道尽头,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步声和一句飘散在风里的话:
“拿着吧!它归你了!”
谢寒僵在原地,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他低头,掌心的石头安静地躺着,那朵深红的玫瑰在灰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凝固的、不容置疑的印记。
(回到209)
江溯低沉悦耳的叙述停了下来。209房里只剩下白炽灯管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以及窗外隐约的、永无止歇的蝉鸣。他侧过头,深深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琥珀色,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怀念,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甸甸的痛楚。
“那块石头,你还留着。”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就在你书桌抽屉的最里面,用那块蓝色的旧校服布包着。”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脊椎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书桌…抽屉…蓝色校服布…
身体比意识更先行动。我猛地推开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张堆满地质资料和岩石标本的书桌。哗啦一声,抽屉被我粗暴地拉开,里面的笔记本、圆珠笔、几块零散的小矿石标本被撞得一片狼藉。
在抽屉最深、最角落的地方,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已经严重褪色泛白的蓝色布料,静静地躺在那里。那颜色,和记忆中初中校服一模一样,蒙着经年的尘埃。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痉挛,轻轻碰触到那块布。布料粗糙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时光沉淀的僵硬和冰冷。我屏住呼吸,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包裹的布。
里面躺着的,正是那块石头。
乳白色的底,温润如旧。截面那朵深红色的玫瑰,历经岁月,颜色似乎沉淀得更深了,边缘也更加柔和,像渗入肌理的血脉。它静静地躺在褪色的蓝布上,像一个从时光深处打捞上来的铁证,冰冷、坚硬、沉默地击穿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自我认知。
耳边传来江溯起身走近的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他停在我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颈后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想起来了么,宝宝?”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安抚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直刺入我混乱一片的大脑核心,“我就是江溯。一直都是。”
我死死盯着掌心的石头玫瑰,视线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无数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医院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诊室里医生模糊而严肃的脸,白色药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父母眼中沉重的忧虑…还有更深的、更黑暗的漩涡——空无一人的教室,无休止的嘲讽和孤立,镜子里那张苍白、空洞、写满自我厌弃的脸…以及那种被整个世界彻底剥离的、令人窒息的孤独。那孤独像冰冷的深海,要将我彻底吞噬。
“不…不可能…”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像从裂缝中挤出的呜咽。我猛地转过身,背脊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书桌边缘,试图用那点钝痛来确认现实。眼前江溯的脸,英俊、关切、带着令人心碎的深情,此刻却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一个可怕的幻影。我抬起手,不是去触碰他,而是指向书桌另一角——那本被我遗忘在帆布包深处、回家后随手放在一堆岩石标本旁边的、薄薄的病历本。
“那…那是什么?”我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质问,“你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本病历本深蓝色的硬质封面,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纸壳,看到里面判决书般的字句。江溯顺着我颤抖的指尖望去,他脸上那种温暖笃定的神情,像阳光下的薄冰,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无法掩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