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寒为烬》 第1章 灼光 入夏的蝉鸣在夜晚也是如此的聒噪,听得我内心烦躁,拖着个疲惫的身子回了家。 狭小逼仄的楼梯总算到了头,昏黄的灯光照着整个楼梯间,可能是因为太小了,整个楼梯都被照亮了,我凭借着肌肉记忆转到了他的房间209,209在整个二楼的最尽头,破旧到已经生锈的蓝铁门丝毫没有让我觉得丝毫窘迫,我是一个看的很开的人,既然总有人要在这种地方生活,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我从黑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在昏黄的灯光下把铝制的钥匙插进锁孔,刺耳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从锁里传出,我却并不觉得难听,反而觉得有些亲切,毕竟这也是我在鹏城唯一一个还留有一定情愫的地方了。 打开门,抬手拍开灯的开关,刺眼的白炽灯在闪烁了几下后总算亮起来了,在夜晚的村子和昏暗的楼梯间里待了那么久,自然有些不习惯白炽灯的亮度,我举起手靠着手指间的阴影挡了下光线。我很白,是那种很冷的白,脸上丝毫没有一丝丝红润的血色,过了好一会,我才适应这个亮度,慢慢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一沓资料还有几罐药瓶,我高中成绩很好,如我爸妈的愿以偿的考上了中山大学,但我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放暑假过后,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一方面不想和其他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我想拥有一些自己的独立空间。 可能在其他人眼里,我是一个另类,他性情孤僻,很少和人交流,其实不是我不敢和别人交流,只是我觉得很没有必要和他们交流,因为很少有人能理解我的想法。所有为了自己和大家都相处的舒服一点,他便主动搬出了宿舍,自己在外面找房子住。 我开始整理从他帆布包里拿出来的资料,其中绝大一部分是我的学习资料,我学的是地质学,资料里印满了各种矿物和岩石以及他们在地表的品位,我饶有兴致的看起来,他总是对常人都不感兴趣的事物有着极强的热爱,看着看着突然翻出了一本病历本,我有些好奇这本病历本是什么时候放进包里的,但也没管,只是放在了一旁,看了一会,我觉得有些困了,便去洗了澡,我很喜欢洗热水澡,我觉得在水汽氤氲中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洗澡的过程中,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好像有人在敲门,但想了想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在鹏城,有也应该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找我,所以我就认为是有人来找他的邻居了,毕竟这个楼的隔音效果也确实太差了。 敲门声果然停了,我又沉浸在了温暖的水流里,过了半个钟,我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水龙头,擦干身子走出浴室,这时候,敲门声又再一次响起,我有些厌烦了,为什么大晚上的那么多人来敲门,但这一次门外的人并没有执着于仅仅敲门而已了,他开始喊起了我的名字,听到门外有人在叫自己,我的第一反应是保持安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门外的人似乎有些着急了,略显急促的喊了我几声,谢寒,你没事吧。我听着声音觉得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来他到底是谁,但最终他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的人见到我便挤了进来,轻车熟路的坐下了,将手里捧着的一大束玫瑰花含笑的递给了面前一脸疑惑的我。 我还没接,他就有点着急的把一大捧玫瑰花塞进了我的怀里,望着被强制塞进怀里的玫瑰花,我窘迫的问道你是哪位呀,倪倪哝哝的,对面的人听了好几次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个神秘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之后,我的脑子似乎有点不太好使了,感觉我的脑子被什么东西所占据了,讲不出话来。对面的人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委屈巴巴的说我是你男朋友啊,我们都谈了那么久了,你还在问我是谁啊呜呜呜,说着说着他眼眶就变红了,似乎就要哭出来了,但我却不知所措,脸红的憋不出一句话来。 我根本就不喜欢男的啊,说实在的,是我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一个人,我也清楚像我这样的人,也根本不可能会有人喜欢。所以当有一个轻车熟路进入自己家,强行塞给他一大束玫瑰花的自称是自己男朋友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我觉得很窘迫也无可厚非了。“我......你......真的是我的男朋友吗?” “要不然呢,宝宝你真的忘了吗,平时让你不要吃那个药啦,现在连我都忘了吧”说罢便打开他的手机,屏保是我和他的合照,他亲着我的脸颊,看起来很亲密的样子,他的脸好好看,确实是我会喜欢的类型,但我还是有些顾虑,在他搂上我的一瞬间,我快速拉开了距离,有些诧异的望向他,他委屈巴巴的盯着我看,盯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好在他也没多计较,举起手机放在我面前,手机咻的一下便解锁了,跳到了主页面,主页面还是我和他的合照,不过换了另外一张,不变的依旧是我们亲昵的样子,“哼,看吧,我爱你已经爱到连人脸解锁都是你了。”他置气的说到。 他轻车熟路的打开相册,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我和他的合照,我确实很喜欢拍照,但也不至于拍这么多吧,我暗自想到。我望向那些照片,里面的我没有一丝不情愿的样子,甚至还很享受,“你真是我男朋友吗?”我忍不住问道。 对面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但立马就换回了一副阳光开朗的表情,“那当然啦宝宝,你还不信我吗,那要不然我给你讲一下我们之间认识的故事吧。”一连串的话直接弹出,好像是经常说似的,已经练成了一种本领。 他挨着我坐下了,拿着手机,从最早的照片开始,一张一张的开始讲起其中的故事。 第一次写文,还请各位读者宝宝们原谅哦。 这篇文的情节可能比较新颖(物理课上想到的[笑哭]),对了,作者还只是个高中生啊呜呜,准高三了啊啊,所以应该每周一更吧,每次更2000字左右,希望大家不要嫌弃啊啊啊。 对了,再提一句,作者是男生哦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灼光 第2章 溯痕 门板闭合的闷响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点昏黄,209房间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江溯挨着我坐在床沿,老旧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解锁手机,指尖划过相册里成百上千张照片,屏幕冷光映着他流畅的侧脸轮廓,也照亮我茫然的瞳孔。 “喏,这张,”他点开一张像素略低的照片,背景是爬满藤蔓的砖墙,铁艺校门锈迹斑驳,“凤凰城实验,我们初三的教室就在那棵大榕树后面,记得吗?” 照片里十四五岁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校服,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走廊尽头,侧脸对着镜头,嘴角抿着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我盯着那个自己,像隔着一层厚毛玻璃看一个陌生人的标本。那种表情,那种松弛的姿态,与我记忆中那个初中时永远绷紧脊背、独来独往的谢寒,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 “那会儿你可是年级出了名的‘矿物百科’,”江溯的声音带着笑意,暖融融地拂过耳际,像某种危险的催眠,“整天泡在图书馆角落那排落灰的地质图册里,谁跟你说话都爱答不理。”他指尖一划,下一张照片跳出来:逼仄的旧书库,阳光穿过高窗灰尘的通道,落在少年伏案的背影上,细小的尘埃在他肩头跳跃。那确实是我熟悉的场景,我甚至能记起那本《普通地质学》粗糙的封面触感,书页间残留的陈旧油墨与霉菌混合的气息。 “我怎么…追的你?”我喉咙发干,声音像砂纸摩擦。这叙述与我铜墙铁壁的记忆堡垒产生了致命的裂隙。 江溯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纵容的狡黠,仿佛在回味一个甜蜜的恶作剧。“宝宝,你忘得可真干净。那会儿你眼里除了石头就是石头。”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淡淡的、像是某种清爽皂荚的气息,一种与这陈旧出租屋格格不入的生命力。“我嘛,只好把自己变成一块你非研究不可的‘顽石’了。” (倒叙:初三,凤凰城实验) 南方的四月,雨季还盘桓着不肯退场,空气里拧得出水。初三(5)班的教室像个巨大的、闷热的培养皿,混杂着汗味、粉笔灰和窗外榕树过于旺盛的生命气息。谢寒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冷白色矿石。他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晶体光学及光性矿物学》,指尖划过一页页光性方位图,全然无视讲台上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也屏蔽了周围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咳嗽。他的世界是凝固的,只有方解石的双折射率、石英的光轴角在寂静中精确运转。 直到一个格外聒噪的课间。 “谢寒!谢寒!”几个男生挤在窗边,对着楼下篮球场怪叫起哄。谢寒蹙眉,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按出一个小小的凹痕,但并未抬头。窗外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 “喂,看楼下!江溯!又是他!”同桌的胖男生用胳膊肘使劲捅他,声音兴奋得变了调。 谢寒终于被那力道带得微微侧目。视线穿过积着灰尘的窗玻璃,落在楼下空旷的、被雨水打湿的水泥地上。一个穿着红色篮球背心的高个子男生正仰着头,咧着嘴,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朝着他们教室的方向用力挥舞手臂。他脚下,用白色的粉笔,在深灰色的湿漉漉水泥地上,画了一个巨大无比、线条歪歪扭扭的——玫瑰。雨水正一点点吞噬着那脆弱的白色线条。 “谢寒——给你的!”江溯双手拢在嘴边,清亮的声音穿透雨幕和楼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直直砸进五班的窗户。哄笑声、口哨声瞬间在走廊和教室炸开。 谢寒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不是羞赧,是一种被强行拖拽到聚光灯下的愠怒和窘迫。他猛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手指死死抠住那本《晶体光学及光性矿物学》坚硬的封面,指关节绷得发白。他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后背上。他恨这种关注,恨这种不由分说的闯入,恨那幅在雨中迅速消融的、可笑的玫瑰涂鸦。那感觉,就像一块精心包裹在围岩里的矿石,被粗暴地凿开暴露在空气里,迅速氧化,失去所有稳定和自持。 “神经病。”他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冰冷坚硬,像砸落的冰雹。 放学铃像是解放的号角。谢寒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像逃离瘟疫现场。他低着头,帆布书包紧紧贴在背上,脚步又快又急,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雨丝变得细密,带着凉意钻进衣领。他只想快点穿过那条通往校门的、两旁栽满小叶榕的林荫道,躲进属于自己的、没有注视的寂静里。 刚拐进浓密的树荫下,一个身影斜刺里猛地蹿出来,像一道红色的闪电,稳稳拦在他面前。 “谢寒!”江溯喘着气,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贴在饱满的额头上,红色的篮球背心也洇开了深色的水痕。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像蕴藏了星火的辉锑矿。 谢寒被迫刹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蓬勃热气、如同热带风暴般的少年。雨水顺着榕树叶的脉络汇聚,滴落在他的肩头,带来一阵细微的凉颤。 “这个…给你!”江溯不由分说,把攥着的东西往他手里塞。触感温热,带着对方掌心的汗湿和雨水微凉的滑腻。 谢寒像被烫到一样想缩手,但江溯的动作更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他低头,摊开僵硬的手掌。 掌心里躺着一块石头。 不是路边随手捡的鹅卵石。它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的乳白色,质地细腻得如同凝固的羊脂。最奇特的是,在石头的一个截面上,清晰地嵌着一朵深红色的、自然形成的花纹——不是画上去的,是岩石本身矿物质的天然晕染,形态舒展,边缘柔和,像一朵沉睡在玉石里的玫瑰化石。雨水落在石头的表面,那抹深红在水的浸润下仿佛活了过来,颜色更加饱满深沉,如同刚刚沁出的血珠。 谢寒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地质图册上那些冰冷的符号、生硬的数据瞬间远去。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掌心这块沉默的石头攫住了。指尖能感受到它微凉而坚实的体量,细腻的纹理在雨水冲刷下更加清晰。那朵石中玫瑰,在灰蒙蒙的雨幕背景里,绽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原始而永恒的美。 “我在我爸工地后面的采石场废料堆里翻了三天!”江溯的声音带着点邀功的得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寒的反应,像等待法官裁决的囚徒,“他们都说那堆石头是垃圾,可我一眼就瞧见它了!像不像一朵玫瑰?真正的,不会烂掉的玫瑰!”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比…比画在地上的好,对吧?” 谢寒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朵石玫瑰的边缘摩挲着。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压下了他心中翻腾的燥热和愠怒。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江溯的脸。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少年的眼神炽热、坦荡,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专注。那眼神像一束强光,让谢寒无所遁形,本能地想退缩回自己安全的壳里。 “……石头就是石头。”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平板的语调,试图筑起一道堤坝,阻挡那过于汹涌的陌生情绪。他试图把石头塞回给江溯,“没有意义。” 江溯没接,反而把手背到了身后,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固执得如同磐石。“地质学家不都喜欢石头吗?你说没意义就没意义?我觉得有意义就行!”他飞快地说完,不等谢寒再开口,转身就跑,红色的身影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迅速消失在雨雾迷蒙的榕树道尽头,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步声和一句飘散在风里的话: “拿着吧!它归你了!” 谢寒僵在原地,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酸涩。他低头,掌心的石头安静地躺着,那朵深红的玫瑰在灰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凝固的、不容置疑的印记。 (回到209) 江溯低沉悦耳的叙述停了下来。209房里只剩下白炽灯管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以及窗外隐约的、永无止歇的蝉鸣。他侧过头,深深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琥珀色,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怀念,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甸甸的痛楚。 “那块石头,你还留着。”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就在你书桌抽屉的最里面,用那块蓝色的旧校服布包着。”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脊椎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书桌…抽屉…蓝色校服布… 身体比意识更先行动。我猛地推开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张堆满地质资料和岩石标本的书桌。哗啦一声,抽屉被我粗暴地拉开,里面的笔记本、圆珠笔、几块零散的小矿石标本被撞得一片狼藉。 在抽屉最深、最角落的地方,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已经严重褪色泛白的蓝色布料,静静地躺在那里。那颜色,和记忆中初中校服一模一样,蒙着经年的尘埃。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痉挛,轻轻碰触到那块布。布料粗糙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时光沉淀的僵硬和冰冷。我屏住呼吸,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包裹的布。 里面躺着的,正是那块石头。 乳白色的底,温润如旧。截面那朵深红色的玫瑰,历经岁月,颜色似乎沉淀得更深了,边缘也更加柔和,像渗入肌理的血脉。它静静地躺在褪色的蓝布上,像一个从时光深处打捞上来的铁证,冰冷、坚硬、沉默地击穿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自我认知。 耳边传来江溯起身走近的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他停在我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颈后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想起来了么,宝宝?”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安抚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直刺入我混乱一片的大脑核心,“我就是江溯。一直都是。” 我死死盯着掌心的石头玫瑰,视线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无数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医院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诊室里医生模糊而严肃的脸,白色药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父母眼中沉重的忧虑…还有更深的、更黑暗的漩涡——空无一人的教室,无休止的嘲讽和孤立,镜子里那张苍白、空洞、写满自我厌弃的脸…以及那种被整个世界彻底剥离的、令人窒息的孤独。那孤独像冰冷的深海,要将我彻底吞噬。 “不…不可能…”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像从裂缝中挤出的呜咽。我猛地转过身,背脊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书桌边缘,试图用那点钝痛来确认现实。眼前江溯的脸,英俊、关切、带着令人心碎的深情,此刻却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一个可怕的幻影。我抬起手,不是去触碰他,而是指向书桌另一角——那本被我遗忘在帆布包深处、回家后随手放在一堆岩石标本旁边的、薄薄的病历本。 “那…那是什么?”我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质问,“你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本病历本深蓝色的硬质封面,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纸壳,看到里面判决书般的字句。江溯顺着我颤抖的指尖望去,他脸上那种温暖笃定的神情,像阳光下的薄冰,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无法掩饰的裂痕。 第3章 岩芯标本 手机屏幕的光在江溯指尖滑动,像搅动一池幽暗的湖水。那张雨中玫瑰石的影像淡去,下一张照片带着一种略显陈旧的暖黄色调,如同被时光浸泡过,跳了出来。 背景不再是校园的喧嚣或雨幕的迷离,而是一个巨大、空旷、充满奇异回响的空间。高耸的穹顶下,排列着冰冷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形态各异的石头骨架——恐龙化石。巨大的梁龙颈骨以一道优雅而脆弱的弧线刺向高处,阴影投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照片的焦点不在这些史前巨兽的遗骸上,而在展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穿着褪色蓝白校服的谢寒,正微微踮着脚,鼻尖几乎要贴上一个方形玻璃展柜的柜面。他侧对着镜头,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那份全神贯注的凝滞感几乎要穿透屏幕。展柜里,幽暗的射灯下,躺着一块约莫书本大小的、深灰色的石板。石板表面并不平整,布满了层层叠叠的、如同书页般的细微纹路。而在石板被剖开的截面上,清晰地嵌着一片巴掌大小、轮廓分明的深褐色阴影——一片古老蕨类植物的叶脉化石,每一根细小的脉络都在灯光下纤毫毕现。 “鹏城地质博物馆,初三那个‘五一’小长假最后一天,”江溯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沉入时光河底的笃定,手指轻轻点在屏幕上那个专注的侧影,“人很少,整个古生物厅就我们俩。你在这块‘页岩植物化石’前面,足足站了四十五分钟,腿麻了都不肯动。” 我的目光胶着在照片里那个“自己”身上。那种近乎贪婪的专注,那种对非生命体投入的、纯粹的痴迷,是熟悉的。但照片之外,那个按下快门的、无声陪伴的人影,却是我记忆版图上绝对的盲区。凤凰城地质博物馆?我确实去过很多次,独自一人,带着笔记本和放大镜,在那些冰冷的石头前消磨掉整个下午。可“我们俩”? “那天…也是你?”我的声音带着迟疑的砂砾感,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我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那块玫瑰石的冰冷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 江溯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在209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他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轻轻覆在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试图筑起的疏离屏障,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我没有立刻抽回,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既视感的亲昵钉在了原地。 “不然呢?”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揉着叹息,“你当时的样子,像要把这块石头生吞活剥了看进骨头里去。我跟个傻子似的在旁边干站了快一个钟头,腿都快断了,又不敢出声打扰你。”他的拇指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酸涩和暖流的感觉,顺着那被触碰的皮肤,悄然蔓延。 “后来呢?”我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照片里那个凝固的时空。 (倒叙:初三,“五一”假期,鹏城地质博物馆) 博物馆里特有的、混合着尘埃、岩石和冷气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巨大的空间里。谢寒像一尾沉默的鱼,游离在稀少的游客之外,目标明确地扎进了古生物厅深处。巨大的恐龙骨架在头顶投下森然的阴影,他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向那个偏僻角落的展柜。 展柜的标签上写着:“早侏罗纪世——蕨类植物化石”。灯光幽暗,聚焦在那块剖开的深灰色页岩上。那片被封存了亿万年的蕨叶,脉络清晰得惊人,边缘舒展,带着一种早已灭绝的生命在瞬间被永恒定格的脆弱与顽强。谢寒屏住呼吸,脸颊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瞳孔里映着那片古老的叶脉,仿佛要透过这层透明的阻隔,去触摸、去解读那来自远古的密码。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他和这片石头里的生命印记无声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的、压抑着的、像是抽气又像是呛咳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从他身后传来。 谢寒猛地从化石的世界里惊醒,像被惊扰了领地的动物,倏地直起身,警惕地回头。 江溯就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他,肩膀可疑地耸动着,一只手还捂着嘴。 “你……”谢寒蹙眉,声音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讨厌这种被窥视的感觉。 江溯闻声迅速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一抹强忍笑意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像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没…没事!”他连忙摆手,声音因为憋笑而有点变调,“真没事!就是…就是看你站那儿一动不动,跟…跟博物馆新添的蜡像似的,特别…呃…有学术气质!”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在略显昏暗的展厅里格外醒目。 谢寒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又是他。那种被当成怪胎观赏的窘迫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抿紧唇,一言不发,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角落,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哎!等等!”江溯见他要走,连忙收住笑,几步跨过来拦住他,动作快得像只敏捷的豹子,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笑意,眼神却认真起来。“别走啊!我没笑话你!真的!”他急急地解释,目光扫过展柜里的化石,“我就是…就是觉得你认真的样子特厉害!像…像那些搞科研的大教授!” 谢寒的脚步顿住了,但没回头,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江溯绕到他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讨好和兴奋的神情,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包裹在蓝色绒布里的长方形盒子。“喏,给你的!” 谢寒垂眼,看着那个明显是博物馆纪念品商店出售的普通盒子,没动。 “打开看看嘛!”江溯把盒子往前递了递,语气带着点诱哄,“保证比里面那个大家伙有意思!” 谢寒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江溯眼中那份毫无杂质的期待过于灼人,也或许是对“比那个大家伙有意思”的说法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好奇。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盒子表面柔软的绒布,接了过来。 打开盒盖。里面不是什么昂贵的矿石,而是一块比火柴盒略大一些的、经过精心切割和抛光的透明树脂立方体。立方体的中心,完美地封存着一小块深灰色的岩石碎片。碎片上,清晰地镶嵌着几片微小的、如同蕨类嫩芽般的黑色印痕——显然是某种更小型植物的化石碎片。 “岩芯标本!”江溯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凑近了些,指着那块被封存的碎片,“博物馆商店买的,说是旁边那个煤矿勘探时打出来的岩芯里发现的伴生植物化石,比柜子里那个‘大叶子’年轻几千万岁呢!”他顿了顿,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新大陆,“店员说这玩意儿叫‘包裹体’,就像…就像这块石头把这小东西死死抱在怀里,抱了一亿年都没撒手!” 谢寒的目光凝固在树脂立方体中心那块小小的化石碎片上。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没有展柜里那片蕨叶的舒展大气,却带着一种被封存、被守护的奇异完整感。江溯那句“死死抱在怀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平静无波的心湖,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抬起头,第一次没有带着抗拒和疏离,认真看向江溯。少年脸上是纯粹的、献宝般的笑容,额角还带着刚才小跑过来拦他时沁出的细密汗珠,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的眼神炽热而坦荡,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怔忪的脸。 “为什么…送我这个?”谢寒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少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探究。 江溯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直白:“因为你喜欢石头啊!而且,”他指了指展柜里那片巨大的蕨叶化石,又点了点谢寒手里的小方块,“大的只能看,这个小的你能拿着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多好!”他挠了挠头,补充道,“再说了,那个‘包裹体’…听着多带劲!石头都知道要把喜欢的东西紧紧抱住不放,对吧?” 那句“喜欢的东西”让谢寒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握着树脂方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树脂冰凉光滑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中心那块小小的化石碎片,仿佛带着某种微弱却固执的温度。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默默地将盒子盖好,攥在手心。那小小的方块,像一个浓缩的、带着温度的秘密,被他收进了校服宽大的口袋里。 “走吧!”江溯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浑身轻松,自然而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带你去看看那边的恐龙蛋化石!听说有的蛋壳上还有裂纹呢,不知道是不是小恐龙快孵出来时踹的!” 他转身,红色的T恤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森冷的化石森林里跃动。谢寒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充满活力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攥着盒子的手。口袋里的那块树脂方块,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的腿侧,存在感异常清晰。 他没有跟上去看恐龙蛋,但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江溯兴致勃勃地趴在另一个展柜前,对着里面灰白色的巨大蛋化石指指点点,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地编着什么“小恐龙踹壳”的故事。空旷的展厅里,少年清亮而略带夸张的解说声带着奇异的回响,竟奇异地驱散了此地沉积亿万年的死寂与冰冷。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漫过心间冻土坚硬的边缘。 (回到209) 江溯的声音停了下来,像一首低徊的曲子收束了最后一个音符。209里只剩下窗外永无止息的蝉鸣,以及白炽灯管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嗡鸣。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掌,温热依旧,那份触感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将我从那个充满冰冷化石和少年鲜活气息的遥远午后,缓慢地拖拽回这间逼仄的、弥漫着药味的现实牢笼。 我的目光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照片里,那个在幽暗光线下、鼻尖几乎贴上展柜玻璃的自己,侧影专注得近乎偏执。而照片的构图之外,那个按下快门的、无声的陪伴者,此刻正坐在我身边,呼吸可闻,体温真切。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树脂方块光滑冰凉的触感。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清晰的碎片汹涌而出:博物馆特有的尘埃与冷气混合的气味,高大穹顶下森然的阴影,江溯那件红色T恤在幽暗背景中跳动的亮色,他凑近时额角细密的汗珠,以及他指着树脂方块说“石头都知道要把喜欢的东西紧紧抱住不放”时,那双亮得惊人的、坦荡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这一切,如此清晰,如此鲜活,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狠狠撞击着我那铜墙铁壁般构筑的、独来独往的过往认知。 “那个…岩芯标本…”我的声音干涩,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后来…去哪了?” 江溯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仿佛浸透了时光的温柔弧度。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我堆满地质资料和岩石标本的书桌。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我的视线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透明树脂立方体上。它被几块更大的辉锑矿和方解石标本半掩着,像被遗忘在角落的弃儿。 灰尘之下,依稀可见那深灰色的小小岩石碎片,以及碎片上如同永恒烙印般的、微小的黑色植物印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猛地松开,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轰鸣。那个小小的方块,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方块,像一个沉默的、来自过去的幽灵,无声地宣告着:那段被江溯叙述的时光,并非虚构。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江溯。他的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琥珀色的眼眸深邃如潭,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此刻苍白、惊愕、无所适从的脸。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怀念、期待、小心翼翼的探询,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力量,拉扯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那些照片,那些细节,那块玫瑰石,还有眼前这个落满灰尘的岩芯标本…它们像一块块沉重的拼图,正被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塞进我记忆版图上那片巨大的、刺目的空白之中。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些关于“我根本不喜欢男的”、“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人”、“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有人喜欢”的坚固堡垒,在洪水的冲刷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盛满了“我们”过往的眼睛,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干涩的唇间溢出: “我…好像…有点相信了。” 第4章 石英钟停摆 手机屏幕的光晕在江溯指尖晕开,如同投入记忆深潭的石子。地质博物馆幽冷的化石影像淡去,下一张照片带着一种刺眼的白亮跳了出来,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 是教室。凤凰城实验中学初三(5)班。午后过分炽烈的阳光穿透蒙尘的玻璃窗,在磨得发亮的旧木桌椅上投下斜长的、界限分明的光栅。空气里仿佛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躁动不安地飞舞。照片的焦点不在任何一张课桌,也不在讲台,而是钉在教室前方墙壁高处、那个方头方脑的黑色石英钟。 钟的指针凝固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照片的右下角,取景框的边缘,一只属于少年的手虚虚地搭在课桌边缘。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透着一股冷调的白。指尖下,压着一小片从演算纸上撕下来的纸条,上面用蓝色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被手指半遮着,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数字和符号,像一道未完成的数学题。 “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物理。”江溯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代入感,手指点了点照片里那只手,“你的手。那会儿你做题快得吓人,别人还在焦头烂额,你已经检查完两遍了,百无聊赖地玩草稿纸。”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照片里那只手上。那冷白的肤色,那微微凸起的指关节,甚至指尖压在纸片上那一点细微的凹陷…都无比熟悉。那是我自己的手。一种冰冷的麻痹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我确实记得那场考试,记得那种提前完成试卷后无所事事的空洞感,记得窗外刺眼的阳光和教室里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记得头顶那个永远走不准的石英钟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嗡鸣。 但我记忆的胶片里,考场是绝对真空的。只有我,试卷,笔,以及那令人窒息的、独属于我的寂静。 “然后呢?”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却无法从照片上那只手移开。它像一个无声的证人,证明着那段被强行塞入的“我们”的存在。 江溯的拇指极其自然地在我手背上摩挲了一下,带着安抚的温度,却让我指尖更冷。“然后?”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揉着回忆的沙砾,“然后你就开始给我传‘求救信号’了呀。” (倒叙:初三,中考前最后一次模考,凤凰城实验学校初三(5)班)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纸张、汗水、还有劣质涂改液挥发出来的刺鼻气味。头顶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搅动的气流非但没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将那份闷热均匀地涂抹在每一个毛孔上。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是考场里唯一持续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背景音。 谢寒放下笔,身体向后靠进硬邦邦的木椅背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物理试卷平摊在桌面上,所有的空白都已被他工整的字迹填满。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石英钟——两点二十八分。这个破钟,似乎永远走得比标准时间慢几分钟,像一个固执的老头,拒绝承认时间的流逝。 一种熟悉的、无所事事的空洞感攫住了他。检查?早已检查过两遍,那些电路图、浮力计算、牛顿定律的应用题在他脑中清晰得如同刻印。他讨厌这种提前结束后的等待,像被悬置在时间的夹缝里,周围的笔耕不辍和轻微的焦躁叹息都成了对他孤立的无声嘲弄。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右前方,隔着两排桌椅的距离。 江溯正微微弓着背,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微光。他死死盯着卷面上的一道电磁学大题,右手握着笔,笔尖悬停在草稿纸上空,迟迟没有落下,左手则无意识地、用力地揪着自己额前的一绺头发,仿佛要把那点可怜的灵感硬生生揪出来。那副如临大敌、苦大仇深的样子,像在跟试卷进行一场无声的、注定惨烈的搏斗。 谢寒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心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拿起桌角揉成一团的演算纸,撕下窄窄的一条。 指尖的笔悬停了片刻。鬼使神差地,他落笔了。不是演算,也不是涂鸦。蓝色圆珠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快速而潦草地滑动,勾勒出几道简洁的线条——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正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脸上画着一个夸张的、代表痛苦的表情符号。小人的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一个同样潦草的、代表“磁场”的磁感线符号。 画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指尖捏着那小小的纸条,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正在做一件多么荒谬、多么不符合他“谢寒”身份的事情。传递纸条?在考场上?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纸条揉烂。 然而,就在他指尖用力,即将毁掉这张“罪证”的瞬间,右前方那个揪着头发的背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在沉闷燥热的空气中撞上。 江溯的脸上还残留着解题的焦虑和痛苦,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但当他的目光捕捉到谢寒指尖那张小小的纸条,以及谢寒脸上那瞬间闪过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僵硬时,那双被难题困扰得有些黯淡的眼睛,骤然被点亮了。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谢寒有些无措的脸。紧接着,那被焦虑绷紧的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咧开一个极其灿烂、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笑容,像阴霾天里陡然劈开云层的一束阳光。他甚至忘了压低声音,用口型夸张地、无声地喊了一句:“给——我——?” 那笑容太晃眼,太具有侵略性,像一道强光直射过来。谢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收缩。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垂下眼,避开了那道灼人的视线,手指下意识地将那张纸条捏得更紧,指节泛白。窘迫、懊恼,还有一种被当场抓获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在干什么?他疯了吗? 就在他准备将纸条彻底销毁时,监考老师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着灰色衬衫的中年男教师背着手,踱着方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排排低伏的头颅。 谢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捏着纸条的手心沁出一层冰冷的汗。他飞快地将手缩回桌面下,纸条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死死盯着自己已经完成的试卷,仿佛那上面突然长出了奇异的花纹,大气不敢出。 脚步声停在了他斜后方的过道,停留了几秒。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能感觉到老师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背上短暂地停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然后,脚步声又缓缓移开,继续向前踱去。 直到那脚步声走远,谢寒绷紧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他悄悄摊开汗湿的掌心,那张小小的纸条已经被捏得有些变形,上面那个揪头发的小人和磁感线符号糊成了一小片模糊的蓝色墨迹,像一颗被汗水浸透的、慌乱的心。 他飞快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毁灭证据般的决绝,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重新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再也不敢往右前方看一眼。脸上火烧火燎,连耳根都滚烫一片。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愚蠢透顶,像一个失控的笑话。 然而,就在他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重新强行拉回试卷上时,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带着轻微棱角的东西,像一颗微型的陨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地砸在了他搁在桌沿的手背上。 谢寒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东西滚落下来,掉在他摊开的物理试卷上,在“牛顿第三定律”的试题旁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声。 是一颗糖。 不是商店里常见的彩色水果硬糖。它包裹在浅棕色的、印着简单花纹的糖纸里,形状是小小的、不规则的多面体,像一块未经打磨的天然水晶簇。糖纸在炽烈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温润的光泽。 谢寒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僵硬地抬起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右前方。 江溯已经转回了身,只留下一个似乎比刚才挺拔了一点的背影。他微微低着头,肩膀可疑地小幅度耸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偷笑,又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那只揪头发的手放下了,此刻正稳稳地握着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空投”从未发生。 谢寒的视线落回试卷上那颗静静躺着的、像小石头一样的糖。它躺在一道关于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物理题旁边,像一个来自异次元的、无声的嘲讽,又像是一个带着甜味的、不容置疑的回应。 指尖犹豫着,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碰触到那颗糖。糖纸粗糙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暖意。 他没有立刻剥开糖纸。只是用指尖捏着它,感受着那小小的、坚硬的棱角硌着指腹的微痛感。那股微痛,像一根细小的针,在他坚硬冰冷的壁垒上,刺出了一个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孔洞。 窗外的蝉鸣声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喧嚣而清晰。 (回到209) 江溯的叙述声停歇了,像一首关于少年莽撞与隐秘悸动的短诗,在最后一个音节处戛然而止。209里只剩下白炽灯管持续不断的、单调的嗡鸣,以及窗外那永无止息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夏夜蝉鸣。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掌,温热依旧,那份触感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更像一道无法挣脱的烙印。 我的目光仿佛被钉在了手机屏幕上。照片里那只压在草稿纸条上的、属于“我”的冷白的手,还有那个凝固在两点二十八分的黑色石英钟,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我摇摇欲坠的防线。而那颗躺在试卷上、像小石头一样的糖的影像,更是带着灼热的温度,烙进我的脑海。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颗糖纸粗糙的触感,以及它硌着指腹带来的微痛。记忆的堤坝在无声地崩溃,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清晰得令人心慌的碎片奔涌而出:考场上粘稠窒息的空气,劣质涂改液的刺鼻气味,吊扇有气无力的呻吟,还有江溯转过头来时,那张被汗水浸湿、却绽放出巨大惊喜笑容的脸。那笑容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记忆中那个灰暗、孤寂、只有物理公式存在的考场角落。 最要命的是,我甚至清晰地“记起”了那颗糖的味道——不是工业香精的甜腻,而是一种极其清淡的、带着一丝微咸回甘的味道,像…像某种矿泉水的滋味。它融化在舌尖的冰凉触感,仿佛就在此刻重现。 这一切,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带着青春期的笨拙、紧张和那一瞬间破土而出的、无法言喻的悸动,狠狠地碾碎了我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孤独的过往叙事。 “那颗糖…”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渴望,“…是什么味道的?” 江溯侧过头,琥珀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流淌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那温柔深处,却藏着一丝锐利的洞察。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仿佛蕴藏了无数时光秘密的弧度。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轻轻翻转过来,掌心向上摊开。 然后,另一只手伸进他牛仔裤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 一枚小小的、包裹在浅棕色印着简单花纹糖纸里的、形状不规则如水晶簇的硬糖,被轻轻放在了我的掌心。 糖纸的触感,带着他体温的微热,以及那熟悉的、粗糙的质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如潭,清晰地映着我此刻苍白、震惊、几乎要窒息的脸。那眼神里,有怀念,有笃定,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尝尝?”他轻声说,声音低得像蛊惑,“还是那个味道。鹏城地质博物馆纪念品商店,限量版‘石英糖’,说是用本地矿泉水做的。”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捏不住那颗小小的糖。它躺在我冰冷的掌心里,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带着甜蜜毒药的潘多拉魔盒。 信,还是不信? 那冰冷的病历本,在书桌的角落,在视线的余光里,沉默地散发着寒气。 第5章 玻璃糖纸 手机屏幕的光晕在江溯的指尖流淌,如同幽暗河床上的粼粼水光。那张凝固着考场时光的石英钟照片淡去,下一张照片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刺目的鲜活感跳了出来。 背景是凤凰城实验学校那条著名的紫藤花廊。暮春时节,深紫色的花穗瀑布般从廊架顶倾泻而下,在午后暖金色的阳光里蒸腾出甜腻的香气,仿佛隔着屏幕都能嗅到。照片的主角不再是谢寒,也不是江溯的独角戏。 江溯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红色篮球背心,咧着嘴,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笑得毫无阴霾,手臂极其自然地搭在旁边一个女生的肩膀上。那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眼睛弯成月牙,脸颊上漾着健康的红晕,同样笑得灿烂无比。她手里举着一支快要融化的草莓味甜筒,冰淇淋的尖顶几乎要蹭到江溯的下巴。两人挨得极近,肩膀相抵,头微微靠向对方,亲密无间的姿态如同一对沐浴在阳光和花雨下的璧人。 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清晰地印着初三那年的五月十日。 “胡慧美。”江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稳依旧,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笃定,“你初中唯一的朋友。那天校运动会,她八百米拿了第三名,开心坏了。”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江溯搭在胡慧美肩头的那只手上。指节分明,带着少年特有的力量感,随意而亲昵。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无数清晰却令人窒息的碎片奔涌而出—— 喧闹的课间,江溯总是像变魔术一样,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各种各样包装精美的糖果,精准地“空投”到胡慧美堆满课本的桌面上。有时是裹着闪亮糖纸的进口巧克力,有时是做成小动物形状的水果软糖,引来周围同学一片羡慕的起哄。胡慧美总是红着脸,嗔怪地瞪他一眼,却从不拒绝,大大方方地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脸颊鼓起一边,冲江溯笑得眉眼弯弯。而江溯,就那样抱着胳膊靠在她的桌边,低头看着她笑,阳光落在他发梢,跳跃着金色的光点。 “江溯,又给慧美带糖啦?” “啧啧,天天带,家里开糖厂的吧?” “就是,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起哄声、口哨声几乎成了那段时间初三(5)班课间的固定背景音。连最古板的班主任,偶尔路过时看到这一幕,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挂着一点“年轻人嘛”的纵容笑意。 而谢寒,永远是那片喧嚣之外最沉默的背景板。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斑斓的糖果,掠过胡慧美羞涩又甜蜜的笑容,掠过江溯专注凝视胡慧美的侧脸,最终落回自己摊开的地质图册上。冰冷的岩石剖面图,坚硬的矿物结构,才是他安全的堡垒。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他们真合适。胡慧美开朗热情,像个小太阳;江溯活力四射,像一团永不停歇的火。太阳和火,天生就该在一起。而他,只是一块冰冷的、格格不入的矿石。 一股冰冷尖锐的酸涩感,时隔多年,依旧带着新鲜的刺痛,猝不及防地攫住了我的心脏。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原来那些自以为早已被氯丙嗪埋葬的、微不足道的少年心事,从未真正死去。它们只是蛰伏着,等待着一剂名为“江溯”的强效唤醒针。 “你…跟她,”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艰涩,“…挺好的。”目光却固执地避开照片上那刺眼的甜蜜,死死盯着209房斑驳的、渗着水渍的天花板一角。那点水渍的形状,像一块扭曲的、丑陋的疤痕。 江溯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掌,那温热的触感此刻变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他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蝉鸣单调而执着的聒噪。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羽毛般拂过耳际,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是啊,”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回避,“大家都觉得我们挺好,挺合适。”他的拇指在我手背上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猫。“连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我猛地转过头,撞进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那里没有照片上的阳光灿烂,没有面对胡慧美时的轻松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潭水——有无奈,有痛楚,还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可是谢寒,”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我给她带糖,是因为她是你的朋友。是你唯一愿意说上几句话的人。”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大脑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在颅内回荡。什…什么? “我知道你从来不吃别人给的东西。”江溯的声音继续着,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将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一翻检出来。“你的戒备心重得像块花岗岩。课间别人分享零食,你永远低着头看书,连眼神都不会抬一下。”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剖开我试图掩藏的一切。“我试过直接给你。食堂路上,放学门口,甚至在你常去的那个旧书库…你像躲瘟疫一样,看都不看,掉头就走。” 那些被刻意模糊、甚至被自我否定的记忆碎片,随着他的话语,尖锐地刺破迷雾,清晰地浮现出来。确实,有过那么几次。红色篮球背心的身影,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靠近,手里似乎拿着什么。而自己,永远像受惊的蜗牛,瞬间缩回壳里,用最冰冷的沉默和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留下那个身影在原地,笑容僵在脸上,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原来,那不是错觉?原来,他手里拿着的,是糖? “胡慧美不一样。”江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她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像个开心果。她是你唯一不会排斥的人。她跟你说话,你会简短地回应;她问你作业,你会把写好的本子递过去;甚至她偶尔分你一颗水果硬糖,你会犹豫很久,但最终…会接过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那些被我视为“正常社交”的、极其有限的互动,在江溯的叙述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它们成了他迂回接近的唯一路径。 “所以,”江溯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带着无尽酸楚的弧度,“我只能‘贿赂’她。给她带糖,很多很多的糖,各种各样的糖。求她,帮我一个忙。”他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像要望进我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求她,在分糖给你的时候,说一句‘这是江溯给的’。”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我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氧气。那些被胡慧美随手丢过来的糖果——“喏,江溯给的,尝尝?”——那些被我习惯性忽略、甚至觉得有些烦人的话语,此刻却像一道道惊雷,在早已冰封的心湖上炸开巨大的窟窿。 原来…是这样? “第一次,”江溯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追忆,手指无意识地在我的掌心轻轻画着圈,“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想直接给你的糖,是一颗桃子味的硬糖。” 桃子味?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粉色的糖纸,半透明,上面印着水蜜桃的图案,很香。”他的描述细致入微,如同在复刻一件稀世珍宝,“我特意跑了好几家店才找到的。因为…因为有一次,胡慧美分给你的那颗水果糖是桃子味的。你剥开糖纸的时候,动作很慢,然后…你把它放进嘴里,很轻地抿了一下,嘴角…好像,往上弯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比地质图上最细的等高线还细。”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指尖冰凉,血液却疯狂地涌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轰鸣。那颗桃子糖…粉色的半透明糖纸…浓郁得有些发腻的桃子香精味在舌尖化开…还有…还有那瞬间涌上心尖的、极其极其微弱、几乎被自我厌弃立刻掐灭的…一丝甜意? “我以为你会喜欢。”江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遥远时空传来的失落,“结果我刚走到你课桌边,话还没说出口,你就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像后面有鬼在追。” 那天的场景,带着迟来的、尖锐的羞耻感,清晰地撞入脑海。是的,我看到了他手里那颗粉色的糖,也闻到了那过于甜腻的桃子香气。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要干什么?为什么要给我糖?他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想看我这个“怪胎”出丑?于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逃!用最快的速度逃离那个可能让自己陷入窘迫的境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被投入滚烫的熔炉。酸涩、懊悔、迟来的钝痛,还有一丝…荒谬绝伦的、被命运捉弄的悲凉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死死缠住,几乎窒息。 “后来呢?”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颤抖,“那颗…桃子糖?” 江溯深深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另一只手伸进了他牛仔裤的口袋里。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摸索了片刻,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样东西,拿了出来。 然后,轻轻放在了我冰冷汗湿的掌心。 不是糖。 是一张糖纸。 一张被仔细展开、压得异常平整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糖纸。半透明的粉色塑料纸,上面印着饱满欲滴的水蜜桃图案,鲜艳得如同昨日才剥下。糖纸在209白炽灯的光线下,折射出温润而脆弱的光泽,像一片凝固了时光的、易碎的蝶翼。 我的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塑料糖纸,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他…他竟然留着?留着这张…来自一颗从未被接受、甚至被粗暴拒绝的糖的…糖纸?整整五年? “没送出去,”江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掌心上这片脆弱的时光残骸,“但我舍不得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张粉色的糖纸上,眼神温柔得近乎疼痛。“总觉得…总有一天,能让你尝到那个味道。” 我的视线死死锁在掌心的糖纸上。那抹刺眼的、甜蜜的粉色,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嘲笑着我的逃避,我的怯懦,我亲手筑起的、隔绝所有温暖的冰冷高墙。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悄然缠绕上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江溯的存在、这些甜蜜到令人心碎的往事都是真的…那么,那本静静躺在书桌角落、散发着消毒水寒气的病历本…又是什么? 信,还是不信? 那颗从未尝到的桃子糖,此刻却在舌根处,泛起了迟来五年的、汹涌而苦涩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