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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作者:尘酒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雾浓稠得化不开,裹着山林间陈年的腐叶与湿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身上。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粘稠冰冷的沼泽里跋涉,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脚下的路早已不成其为路,不过是野兽踩出的模糊痕迹,蜿蜒在枯枝败叶和嶙峋怪石之间。


    江酏拖着那条被乌木符箓封印、沉重如铅、毫无知觉的右臂,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萧瑾身后。每一次踉跄,每一次被突出的树根绊倒,左臂撑地时牵扯到尚未愈合的腕伤,都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又被冰冷的雾气浸得透骨寒凉。呼吸急促而灼热,喉咙里翻涌着铁锈般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着下唇,用尖锐的疼痛和胸腔里翻腾的、几乎要烧穿理智的恨意,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他盯着前方那个沉默如石的背影。萧瑾走得不快,但步伐异常沉稳,仿佛脚下不是泥泞险途,而是通往既定终点的坦途。他背上那个狭长的油布包袱,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副收敛了锋芒的棺椁,无声诉说着不祥。偶尔,他会停下片刻,并非等待江酏,而是侧耳倾听,目光锐利如鹰隼般穿透浓雾,扫过四周死寂的山林。那些盘踞在他颈侧、手臂上的深沉木纹,在晦暗的晨光下,似乎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缓慢地、不可逆地加深、蔓延,如同藤蔓在蚕食着最后的生机。


    “呃……” 江酏又一次被湿滑的苔藓绊倒,膝盖重重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剧痛让他闷哼出声,眼前金星乱冒。他趴伏在冰冷的泥水里,狼狈不堪,右臂沉重的符咒压在身下,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冻僵。


    前方,萧瑾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伸手。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背影在雾气中凝固成一尊冰冷的石碑。


    “废物。” 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穿透雾气砸在江酏耳膜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这点路都走不了,还妄想回江家看什么真相?不如现在就烂在这里,省得污了我的眼。”


    江酏猛地抬起头,泥水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屈辱和狂怒的泪水。他瞪着那个冷漠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意如同毒藤疯长,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


    “萧瑾!” 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收起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比我还不如的、被‘债’啃噬得快断气的疯子!你救我?你只是想亲手把我送到那个鬼地方,看着我被撕碎!好让你的‘收债’显得不那么像个笑话!我们……我们都一样!都是被那该死的‘孽’钉在砧板上的肉!”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爬起来,左臂却因脱力而剧烈颤抖。


    萧瑾缓缓转过身。雾气缭绕,模糊了他过于苍白的脸,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传递出冰冷的嘲弄和一丝……近乎虚无的疲惫。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


    “说完了?” 他的声音低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江酏喘不过气,“说完了就起来。你的命,现在还不完全属于你,更不属于江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酏那条枯死的右臂,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如乱麻的情绪,“它暂时,归我管。在我觉得它该烂掉之前,你最好把它撑到该去的地方。”


    那是一种更**、更冷酷的宣示。不是救命恩人,不是引路者,只是一个拥有短暂处置权的、冰冷无情的债主。


    江酏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被彻底物化的绝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用左手撑地,指甲深深抠进泥泞的腐叶里,借着一股子破罐破摔的狠劲,硬生生把自己从地上拔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稳,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萧瑾,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濒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困兽。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破碎。


    萧瑾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即将报废的工具,确认它还能勉强使用,便不再浪费一丝情绪。他转身,再次迈开步伐,踏入了更浓的雾瘴之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浓雾更沉重,比泥沼更粘稠。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江酏拖行那条废臂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伴奏。恨意在无声中发酵,滋生出更深的绝望,也淬炼出某种扭曲的、支撑着他们继续向前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浓雾稍稍稀薄了些,露出下方一片幽深的山坳。坳底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原始山林,而是大片大片阴郁的竹林。竹竿粗壮,色泽却是一种诡异的、缺乏生气的墨绿,竹叶边缘泛着不祥的枯黄,在湿冷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地垂着。风吹过,竹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不似寻常竹林的清越,倒像是无数算盘珠子在暗中拨弄,计算着不为人知的盈亏。


    而在竹林最深处,一片被刻意清理出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建筑群。


    江家老宅。


    它并非想象中倾颓破败的模样,高墙深院,飞檐斗拱,依稀可见当年雕梁画栋的奢华轮廓。然而,那种奢华却被一种更深沉、更阴鸷的死气所覆盖。墙体的朱漆大片剥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砖石,如同溃烂的伤口。飞檐上的脊兽在雾中面目模糊,姿态扭曲,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噬人。整座宅院如同一头蛰伏在竹林深处的巨兽,在惨淡的天光下,无声地吞吐着积攒了数百年的阴冷、腐朽与……浓得化不开的“孽”的气息。它沉默地蹲踞在那里,像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等待着祭品的归来。


    江酏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粘稠的恐惧感,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顺着脊椎爬满全身,扼住了他的喉咙。右臂上的乌木锁魂符,似乎感应到了源头的召唤,那股沉寂的阴寒猛地活跃起来,丝丝缕缕地刺入骨髓深处,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锐痛,甚至隐隐牵动了他左腕那道由“渴木”造成的伤口,一阵灼热感随之而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胃里翻江倒海。这就是他“高贵”血脉的源头?这就是他锦绣人生的根基?这分明是盘踞在累累白骨与无尽怨念之上的魔窟!


    萧瑾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他前方几步之遥。他静静地看着那座死气沉沉的宅邸,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然而,他裸露在外的颈侧,那些盘踞的木纹颜色骤然加深,如同被浓墨浸染,甚至微微凸起,仿佛皮肤下有活物在蠕动。他放在身侧的左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背上的狭长包袱,似乎也变得更沉重了几分。


    “感觉到了?” 萧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打破了死寂,“它‘饿’了。你这条手臂的‘死气’,对它们而言,是即将彻底**前最后的美味佳肴。”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扫过江酏惨无人色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欢迎回家,‘大少爷’。看看你的列祖列宗,为你准备了怎样的‘盛宴’。”


    那“盛宴”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江酏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江府贵公子”的脆弱彻底湮灭,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决绝和恨意。他不再看萧瑾,目光死死锁定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紧闭的漆黑大门。


    “走。” 这一次,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他不再等待萧瑾,率先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死寂的竹林,朝着那座巨大的、散发着腐朽与不祥气息的坟墓,一步一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走向自己的断头台,走向最终的审判。脚下的枯叶发出碎裂的悲鸣,如同命运齿轮碾过残骸的声响。


    萧瑾看着他那摇摇欲坠却带着一股惨烈气势的背影,眼底深处那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似乎又翻涌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跟上,像一道如影随形的、冰冷的阴影。


    竹林幽深,光线被浓密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陆离的诡异光影。脚下的路铺着冰冷的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空气里的腐朽气息越来越浓,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陈旧木料香气,那是江家引以为傲的百年老宅的“底蕴”,此刻闻起来,却如同棺木深处散发出的死亡芬芳。


    越靠近那扇紧闭的乌木大门,江酏右臂上的乌木符箓反应越是剧烈。那刺骨的阴寒几乎要冻结他的半边身体,符箓下的皮肤传来阵阵诡异的麻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在试图钻破符箓的封锁,重新连接地下的源头。左腕的旧伤也灼痛得厉害,像是有滚烫的烙铁在反复炙烤。


    终于,他们站在了那扇巨大、沉重、雕刻着繁复却早已模糊不清的辟邪图案的乌木大门前。门环是两个狰狞的兽首,铜绿斑驳,如同凝固的污血。


    大门紧闭,如同巨兽沉默的獠牙。


    就在江酏下意识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想要触碰那冰冷的门环时——


    “吱嘎——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悠长而沉重的摩擦声,突兀地响起。那扇紧闭的、仿佛尘封了百年的巨大乌木门,竟从里面,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阴寒、混杂着浓郁陈腐木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腥气的风,从门缝里猛地吹了出来,带着积年的灰尘,扑在两人脸上。


    门缝后面,并非想象中荒草丛生的庭院。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见一条笔直的、铺着青砖的甬道,通向幽深的宅院内部。甬道两旁,似乎立着模糊的人影。


    不,不是人影。


    是木雕。


    比萧瑾木屋里那些更加巨大、更加精美、也更加……诡异的人形木雕。它们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只留下一个个僵硬而扭曲的轮廓,如同守墓的石俑,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气息。


    门缝里,一个身影缓缓显现。


    那人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能看出上好料子的深色长衫,身形挺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他站在门内的阴影里,面容被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大半,只有一双眼睛,锐利、深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精准地越过缝隙,落在了门外形容狼狈、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江酏身上。


    那目光,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


    江酏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认得那双眼睛!即使隔着岁月和昏暗的光线,他依旧能认出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深处、威严而深沉的眼睛!


    “酏儿,” 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从那扇开启的门缝后传来,如同古刹的晨钟,敲碎了竹林死寂的空气,也重重敲在江酏濒临崩溃的心弦上,“你回来了。”


    江老爷。


    那个亲手将他送上祭坛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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