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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作者:尘酒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声“酏儿”如同淬了冰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江酏摇摇欲坠的魂魄。血液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那条被乌木符箓锁死的右臂,在血脉源头的牵引下,不受控制地、细微地抽搐着。阴寒的刺痛与左腕灼烫的旧伤交织,像两股截然相反的毒火在体内冲撞撕扯。


    门缝后的阴影里,江老爷的身影轮廓清晰了些许。深色长衫笔挺,衬得他身形如古松般沉稳,与这座腐朽宅邸格格不入的“体面”。唯独那双眼睛,穿透昏暗,牢牢钉在江酏身上——平静得近乎残忍,悲悯得如同在看一件注定破碎的祭器。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震动,没有亲子归家的温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审视,仿佛江酏一路挣扎至此,每一步都在他早已写好的命簿之上。


    “家……?” 江酏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像是被砂纸磨过,混杂着泥水和血沫的腥气。他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烧穿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江老爷,您管这……叫家?”


    他不再称呼“父亲”。那个称谓早已在祭坛之上,被冰冷的符咒和更冰冷的算计碾得粉碎。


    江老爷并未动怒,甚至连眉梢都未挑动一下。他仿佛没听见那饱含怨毒的质问,目光平静地移向江酏身后,那个沉默如影的萧瑾。


    “萧先生。” 江老爷的声音依旧平缓低沉,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辛苦。人既已带回,我们的约定便算达成。余下的‘债’,江家自会料理。” 他微微侧身,让出门后幽深的甬道,“请。”


    那“请”字说得客气,却是不容拒绝的逐客令。仿佛萧瑾只是一个完成了押送任务的工具,如今价值已尽,合该退场。


    萧瑾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浓雾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着他过于苍白的面容。他颈侧和手臂上盘踞的木纹,在江家大门洞开的瞬间,颜色已深如墨染,甚至隐隐鼓胀起来,如同皮下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焦躁地蠕动。背上的狭长油布包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散发出一种沉寂而锐利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穿透雾霭,精准地迎上江老爷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


    “约定?” 萧瑾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青石板上,“江老爷记性真好。约定里,可没包括‘料理’二字。”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甬道两旁那些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姿态僵硬扭曲的巨大木雕人俑,“江家的‘债’,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岂是料理一个祭品就能勾销的?”


    他微微偏头,视线落在江酏那条死气沉沉、被符箓锁住的右臂上,眼神复杂如乱麻纠缠,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的命,暂时,” 萧瑾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如同宣判,“归我管。是烂在路上,还是烂在江家的祭坛上,该由我说了算。” 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打破了门内门外死寂的对峙,“江老爷,引路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日,我亲自来收。”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强大的压力,随着萧瑾的话语和这一步的踏出,骤然弥漫开来。浓雾似乎都被这股气势逼退了几分。甬道两旁阴影里的木雕,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动,极其细微地调整了僵硬的姿态,空洞的眼窝似乎都聚焦在了萧瑾身上。


    江老爷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古井无波般的平静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阴霾。他沉默地审视着萧瑾,目光落在他颈侧那些深得发黑、仿佛要破皮而出的木纹上,又扫过他背上那个狭长如棺椁的包袱。


    空气凝固了。腐朽的木香、甜腻的腥气、冰冷的湿雾,混合着无声对峙中迸溅的、看不见的火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息之后,江老爷缓缓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再看江酏,仿佛这个亲生儿子已不值得他再分去一丝眼神。他侧身让出的空间更大了一些,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既如此,萧先生,请随我来。”


    那“请”字,已不再是客套,而是某种森然的邀请,邀请他踏入这盘踞数百年的、活着的坟墓深处。


    江酏站在两人之间,身体因剧痛、寒冷和翻江倒海的恨意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父亲那冷漠如冰雕的侧影,再看向萧瑾那冰冷强硬、却又仿佛在燃烧着某种无形之火的背影。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他不过是这两股强大、冰冷、彼此倾轧的力量之间,一个即将被撕碎的筹码。


    甬道幽深,仿佛巨兽的食道,尽头是未知的黑暗与恐怖。两侧的木雕人俑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模糊,它们沉默地“注视”着,散发着积年的阴冷死气。


    萧瑾不再言语,甚至没有再看江酏一眼。他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道敞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槛。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柄出鞘的、锈迹斑斑却依旧致命的古剑,决绝地刺向腐朽的深渊。


    江酏望着那消失在门内阴影里的身影,又看向前方那个引路、却如同在走向最终审判台的江老爷。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腐木和血腥味的空气呛得他肺腑生疼。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那条沉重的、如同不属于自己的废臂,踉跄着,跟了上去。


    每一步踏在冰凉滑腻的青石板上,都像是踩在无数陈年枯骨之上。右臂的符箓在深入宅邸后变得异常活跃,阴寒之气如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残存的生气。左腕的旧伤灼痛得如同烙铁在反复烫烙。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注定的毁灭。


    但此刻,支撑着他的,不再是单纯的求生欲,而是被这两股冰冷力量彻底激起的、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恨意。


    他要看着!他要睁大眼睛看着!看着这腐朽的家族,看着这冰冷的债主,看着这盘踞的孽债,最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哪怕代价,是他自己粉身碎骨,被彻底吞噬!


    浓雾被隔绝在门外,宅邸内部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只有脚步声在死寂的甬道里空洞回响,伴随着江酏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黑暗中,那些木雕人俑无声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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