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说(上)》 第1章 第 1 章 丑时的更漏刚刚滴尽,江酏在一种古怪的滞涩感中骤然惊醒。 他下意识想抬手拭汗,右臂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扯,每个关节都灌了铅般沉重。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锦被上投下枝桠状的暗影。那些影子在轻微蠕动,如同正在生长的荆棘。 "......" 呼唤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气音。江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月光正一寸寸舔舐过他的指尖——原本莹润的皮肤正在变得黯淡,浮现出细密的纹路,像是被看不见的刻刀雕琢着木纹。最末端的指甲已经呈现出檀木的色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哑光。 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他苍白的脸。镜中人眉目依旧,眼角却蔓延出细小的裂纹,如同瓷器经年累月产生的开片。江酏伸手触碰镜面,指节弯曲时发出"咯吱"轻响,像是老宅陈旧的木楼梯在深夜无人时的呻吟。 "少爷?" 门外传来侍女朦胧的询问。江酏张口欲应,舌根却像被浸了桐油的棉线缝合,只能发出嘶哑的喘息。他踉跄着扑向房门,赤足踏过冰凉的地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足底的知觉正在消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右手握住门闩的瞬间,食指突然以诡异的角度折断了。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断裂处露出淡黄色的木质纹理,断面整齐得像被利刃削过的树枝。 梳妆台上的瓷瓶突然倾倒,摔碎在地。浓郁的沉香气味中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像是新剖开的黄杨木,又像是雨后森林里腐朽的树桩。 "定是梦魇了......"侍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更漏滴答声中。 江酏转向敞开的轩窗。夜风卷着纱幔起舞,送来远处梆子空洞的回响。他拖着越来越沉重的双腿向光源挪动,膝盖弯曲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生锈的机关在强行运转。 窗棂上积年的朱漆在他掌心留下暗红碎屑。江酏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皮肤正与木头窗框产生诡异的粘连,像是两块同源的木料在经年累月后渴望重新融为一体。他猛地抽手,掌心被撕下一层薄如蝉翼的木膜,露出底下更加清晰的年轮纹路。 三丈之下的石板路泛着青冷的光,几株病梅的影子在地面上扭曲缠绕。江酏攀上窗台时,左脚的小趾突然脱落,像一截枯枝般悄无声息地坠入黑暗。 坠落的过程被无限拉长。夜风穿过他正在木化的指缝,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在触地前的刹那,江酏看见自己的手臂已经完全变成了木质,清晰的年轮中央嵌着一道血丝般的红痕,如同被封印的魂魄。 "咔嚓——" 躯干撞击石板的声响不像血肉之躯,倒像是一摞陈年竹简被狠狠摔在地上。左肩胛骨碎裂飞溅,露出蜂窝状的木质结构。没有鲜血,只有细碎的木屑在月光下纷扬如雪。 意识消散前,江酏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支离破碎的躯体——像一具被顽童丢弃的提线木偶,关节处露出苍白的木茬。月光为他正在凝固的面容镀上一层银釉,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渐渐固定,如同工匠精心雕刻的纹饰。 梆子声再次响起时,西北角一间逼仄的作坊里,萧瑾从梦中惊醒。 他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温热的黄杨木,木料在他指间轻微震颤,仿佛一颗被困住的心脏。月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在作坊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某个瞬间,那些光斑诡异地蠕动起来,组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见鬼......" 萧瑾揉着太阳穴坐起身,角落里突然传来"咔嗒"轻响。那尊未完工的仕女木偶不知何时转过了头,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的床榻。月光流过木偶惨白的面颊,在唇角凝成一抹诡异的微笑。 萧瑾屏住呼吸,数着更漏的滴答声。当卯时的晨光开始啃噬夜色时,木偶已经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异动只是月光开的玩笑。 但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被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 第2章 第 2 章 晨光并非温柔地唤醒,而是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江酏从粘稠窒息的黑暗中硬生生剥离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锦被下紧握的双手,指甲早已深陷进掌心,那清晰的刺痛感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赎。没有冰冷僵硬的木化肢体,没有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和漫天飞舞的木屑。他躺在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铺着柔软云锦的雕花大床上,薄纱帐幔被晨风温柔地拂动,空气里弥漫着侍女每日清晨惯例点燃的沉水香——那本该令人心安的安神香,此刻却带着一丝虚幻的甜腻。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坠落,那深入骨髓、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碎裂感,那月光下清晰得刺眼的年轮纹路……难道又是一场过于逼真、足以噬魂的噩梦? 一股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心脏。江酏几乎是弹坐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低头审视自己暴露在晨光中的双手。十指完好,指节分明,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细腻白皙,指甲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他颤抖着抚上脸颊,触感温热柔软,带着活人的弹性,没有裂纹,没有那令人作呕的凝固蜡质。他一把掀开锦被,赤足跳下冰凉的床榻,踉跄着扑到那面巨大的西洋水银镜前,仿佛要抓住一个活着的证据。 镜中人面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影,嘴唇也失了血色,微微哆嗦着。但,那是活人的脸,是江酏自己的脸,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没有木纹,没有开裂,没有属于器物的冰冷死寂。他反复屈伸手指,关节灵活自如,只有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的微红,以及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几道月牙形的血痕,正隐隐渗出血珠。 “少爷?”侍女端着铜盆和温热的毛巾进来,看到江酏失魂落魄、衣衫凌乱地站在镜前,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调,“您……您还好吗?昨夜……似乎动静不小?奴婢听着……心惊肉跳的。” 江酏猛地回头,眼神像受惊的野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脆弱:“昨夜?昨夜我怎么了?说清楚!” 他几乎是在逼问,那恐惧太真实,他需要任何一点线索来锚定这摇摇欲坠的现实。 侍女被他眼中的惊悸慑住,脸色也白了,小心翼翼道:“昨夜丑时过了些,奴婢听见您房里……先是咚的一声,像……像是有重物砸在地上!接着……还有……像是木头硬生生折断的脆响!咔嚓……听着就疼……奴婢在门外唤了好几声‘少爷’,您没应……想着许是梦魇惊着了,动静太大,就没敢贸然进来……” 木头折断的声音!江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不是梦!那声音是真实的!他下意识地看向光洁如新的窗台,昨夜他就是从这里“坠落”的。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左脚小趾完好无损,连一丝红痕都没有,昨夜那清晰的断裂感仿佛只是幻肢的错觉。 “出去!”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他需要独处,需要消化这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 侍女不敢多问一个字,放下东西,几乎是逃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而冰冷的光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安稳,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假象。可江酏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脊背,连骨髓都在发冷。他走到窗边,指尖犹豫地触碰冰冷的木头窗棂,昨夜那种诡异的“粘连感”并未出现,只有光滑的朱漆。 他又走到梳妆台前。昨夜摔碎的瓷瓶碎片早已被清理干净,地上光洁如新,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沉水香气,嘲弄般地弥漫着。他不甘心,像个疯子一样蹲下身,手指在地砖的缝隙里细细摸索,指甲缝里只沾到了一点微尘,再无其他。 难道……真的是梦?一个过于真实、过于骇人,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梦? 可那断裂的痛感,那木屑纷飞、仿佛身体正在崩解的景象,那月光下清晰得令人绝望的年轮……还有此刻掌心残留的、仿佛被硬生生撕掉一层皮的细微灼痛感,都清晰得令人发指,刻骨铭心。以及……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他混乱的记忆里——西北院做木偶的穷小子,萧瑾!梦里那声惊叹——“老天爷……这人偶做得……好像活人!”带着工匠特有的惊叹和一丝……诡异的探究。 这个名字,连同那声音,成了他恐惧深渊中唯一可抓的稻草,哪怕它可能通向更深的黑暗。 “来人!”江酏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急切和恐惧,“去西北院!把那个做木偶的萧瑾!立刻!马上给我叫来!一刻都不许耽搁!” --- 萧瑾被两个家丁半推半搡地带到江酏面前时,脸上带着一丝因奔跑而起的红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刻入骨髓的疲惫,眼下的青黑比江酏更甚,像晕开的墨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靛蓝粗布短褂,袖口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木屑和一点未干的靛蓝油彩。他微微低着头,姿态是卑微的,但眼神却并不驯服,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好奇和一种近乎穿透性的探究,像在打量一件结构异常复杂、榫卯即将崩坏的古老器物。 “见过公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也像是木器摩擦发出的低鸣。 江酏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挥退了所有下人。沉重的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沉水香的气味似乎变得粘稠滞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江酏开口,发现喉咙紧得发疼,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世家公子的镇定,用一种谈论寻常之事的、极力维持平静的口吻,“听闻你手艺不错。昨夜……我做了一个怪梦。” 他顿了顿,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紧紧锁在萧瑾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萧瑾只是极轻微地抬了抬眼,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沉静地迎上他的审视,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江酏和他即将说出的梦。 “一个……很糟糕的梦。”江酏斟酌着词句,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红木桌面,那真实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梦里……我好像……变成了一件东西。一件……木头做的玩意儿。” 他刻意用了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自嘲的“玩意儿”这个词,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荒谬,可声音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但“木头”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萧瑾那沉静如深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骤然收缩了一下!那沾着木屑和油彩的手指,也像被无形的线牵动,猛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 “木头?”萧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沙声,像木锉在粗糙的木料上来回打磨,又像枯叶在寒风中摩擦,“公子梦见自己……变成了木偶?”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差不多吧。”江酏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明媚得刺眼的庭院,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感觉很真实……真实到醒来后,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太过惊悚,太过非人,哽在喉咙里,无法出口。他下意识地用右手紧紧按住了左肩——那个位置,在梦里,被摔得粉碎,露出了令人作呕的蜂窝状木质结构。 “摔碎了?”萧瑾平静地接了下去,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一件自己精心制作却不幸损毁的木雕作品,带着一种工匠对材料命运的淡漠理解,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江酏猛地转过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死死盯住萧瑾!阳光斜斜照在萧瑾年轻却轮廓分明、带着匠人风霜的脸上,他眼中没有戏谑,没有嘲弄,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解剖般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一个至关重要的、关乎生死的细节。那专注的目光,让江酏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彻底拆解研究的器物。 “你怎么知道?!”江酏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里面裹挟着**裸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愤怒,像被踩到尾巴的困兽,“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了摔碎?!说!” 萧瑾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江酏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移开,最终落定在他那只死死按住左肩的手上——那个位置,精准无比。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冰冷的铅块塞满了房间。 “因为木头,”萧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近乎虔诚的确认感,还有一种深沉的、宿命般的叹息,“最怕摔。”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这句话的重量,目光再次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江酏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探究,有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终于找到同类的、近乎狂热的激动,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悲悯与了然。 “公子,”他向前极轻微地踏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感,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件中空的木器在发声,那声音直接钻入江酏的骨髓,“您梦见的‘木头’,它……裂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打在江酏紧绷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坚冰。沉水香的烟雾在死寂的光束中凝滞不动。江酏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带着木纹纹理的手狠狠捏住、攥紧,然后,一种可怕的、缓慢的、令人窒息的僵硬感开始蔓延——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扩散……仿佛血液正在凝结,皮肉正在硬化,骨骼正在……缓慢地、冰冷地……木化。 第3章 第 3 章 空气凝滞得像一块陈年的琥珀。沉水香的烟雾在斜射的晨光里也僵住了,一丝一缕都透着寒意。萧瑾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像一枚冰冷的楔子,狠狠钉进了江酏摇摇欲坠的认知里。 “裂…了?” 江酏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他下意识地,几乎是痉挛般地抬起右手,死死捂住左肩胛骨下方——梦里碎裂飞溅的位置。那里皮肉完好,隔着光滑的丝质寝衣,只有温热的体温和微微的心跳。可萧瑾的目光,却像最精准的刻刀,穿透了这层表象,直刺那无形的、只存在于“梦境”中的伤口。 “你怎么知道……” 江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窥破秘密的惊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眼前这个一身木屑油彩的穷工匠,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诡异。他不再是一个卑微的匠人,而像一个……洞悉了他所有不堪秘密的、非人的存在。 江酏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把攥住了萧瑾的手腕! 触手冰凉! 那绝不是一个活人清晨该有的体温。更像是……一块在阴凉处放置了一夜的、吸饱了夜露的木头。粗糙的皮肤带着常年握刻刀留下的硬茧,指缝里嵌着细小的木屑,此刻硌在江酏细腻的掌心,带来一种异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质感。 萧瑾没有挣脱,甚至没有一丝惊惶。他只是任由江酏抓着,手腕上传来的力道对他而言似乎微不足道。他甚至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江酏因惊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扇巨大的、镶嵌着名贵螺钿的红木屏风上。 阳光透过高窗的雕花格栅,在屏风光滑如镜的漆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如同有生命般,在红木细腻的纹理上缓缓流动、变幻。 “公子,” 萧瑾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悲悯的沙哑,目光却牢牢锁在屏风的光影上,“您看那光。” 江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怔,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屏风上,光斑流转。在他视线触及的瞬间,一片原本模糊摇曳的光影,竟诡异地清晰、凝聚起来——那形状,赫然像一条蜿蜒盘踞的、深褐色的木纹!与他“梦中”手臂上蔓延的纹路,如出一辙! 江酏倒抽一口冷气,攥着萧瑾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陷进对方冰凉的皮肤里。 “那光……那光怎么了?” 他声音发颤,视线死死钉在那片不祥的光影上。 萧瑾终于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江酏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深处,仿佛有幽深的漩涡在旋转。他微微抬起了被江酏抓住的那只手的手腕,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公子,”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木器共振般的共鸣,“您做的不是梦。”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落在江酏紧捂着左肩的手上。 “是‘它’在醒。” 萧瑾顿了顿,冰凉的视线缓缓扫过江酏惊惧的眉眼,最终定格在他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背上。那里,光滑的皮肤下,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如同青筋般的纹路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您捂住的不是痛处,” 萧瑾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工匠面对破损器物时的、冷静到极致的诊断,“是裂缝。” 他微微倾身,凑近江酏瞬间失血的耳廓,气息带着木屑和油彩的微尘,吐出的字句却像淬了冰的刻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凿进江酏的耳膜: “您身体里的‘木头’,它……裂开了。就在昨夜。” “它开始咬你了,公子。” 第4章 第 4 章 江酏的五指死死扣在萧瑾颈间,指腹下的触感冰冷、沉寂,毫无活物的搏动。那不像皮肉,倒像一块浸透了千年寒气的阴沉老檀,硬得硌人。萧瑾的呼吸被扼断,面上却寻不见半分痛楚,唯有一片近乎残忍的了然。那双清亮的眼,死死钉在江酏脸上,无声地,一遍遍烙刻着他方才那句毒咒。 “它开始咬你了,公子。” 字字裹挟着细碎的木屑尘埃,钻进江酏耳蜗,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恐惧与荒谬的暴怒。 “闭嘴!”嘶吼破喉而出,音调扭曲得不成人声,掐着那截“木头”的手猛地收死!他要碾碎!用这双还带着活人温热、此刻却让他惊惧陌生无比的手,掐断这疯魔的呓语!掐烂这双洞悉了他所有不堪的眼! 指骨发力,欲要碾碎那冰冷颈项的刹那—— “噗嗤!” 一股烧红的铁钎捅穿皮肉的剧痛,狠狠凿进他左肩胛深处!正是昨夜梦中骨裂之处! “呃啊——!” 短促的、非人的惨嚎炸响。钳制萧瑾的手骤然脱力,江酏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踉跄着向后撞去。“砰!”后背狠狠砸上那面巨大的红木螺钿屏风,震得屏上精巧的贝母瑟瑟悲鸣。 他蜷缩下去,右手痉挛着死死抠住左肩,身体在剧痛中筛糠般抖动。冷汗顷刻洇透了丝滑的寝衣,黏腻冰冷地糊在皮肤上。那痛楚非是皮肉之苦,更像是从骨髓缝里、灵魂深处钻出来的啃噬!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扯!咀嚼!疯狂地钻挤、滋长! “嗬…嗬…”他大口抽气,眼前阵阵发黑。模糊的视线里,自己紧捂左肩的右手手背——那原本光洁白皙的皮肤下,赫然凸起一道深褐色的硬棱!像一条骤然苏醒的毒蜈蚣,冰冷、狰狞,正以肉眼可见的活物姿态,向上蜿蜒,爬向腕骨!皮肤被它撑得极薄,干硬紧绷,呈现出朽木濒裂前的质感! “看见了?”萧瑾的声音自上方落下,带着一丝被扼后的喘息,却依旧冷得像块冰,平静地宣告着既定结局。他不知何时已站直,颈间几道深红指痕,在苍白的底色上刺目如血痕。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痛苦蜷缩、抽搐如濒死之虫的江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里,情绪翻搅得浓稠——洞穿一切的冰冷,寻到同类的病态灼热,以及……一丝深埋的、沉甸甸的悲悯。 “它在咬你。”萧瑾一字一顿,音节清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如同丧钟的余震,“从里面,一口一口,啃掉你的骨,吞掉你的肉,再用木头……一寸寸填满你。” 他缓缓蹲下,距离江酏扭曲的脸庞极近。一只冰冷、带着木屑与夜露气息的手,带着工匠审视待雕材料的专注,极其缓慢地,伸向江酏手背上那条狰狞凸起的木纹。 “滚…开!”江酏从齿缝挤出嘶吼,身体因剧痛与恐惧疯狂战栗,想躲,却连挪动一分的力气都被那啃噬的浪潮抽干。痛楚正从左肩向整个胸腔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数细密的、被活活啃食的锐痛。 萧瑾的手指没有半分迟疑。带着常年斫木留下的粗粝,带着沁骨的冰凉,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指尖,终于轻轻点在了那条滚烫凸起的木纹之上。 触碰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怪异的嗡鸣,仿佛无数根朽烂的琴弦在江酏的胸腔深处被狠狠拨动!他身体骤然僵直,所有的剧痛被一股更庞大、更幽冷的洪流瞬间淹没! 他感觉不到萧瑾的触碰了。 他的右手,连同整条臂膀,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属于血肉的知觉!沉重、冰冷、麻木……如同骤然接上了一截毫无生息的、朽坏的……木头!而被萧瑾指尖触碰的那道木纹,猛地滚烫起来!不是火焰的灼烧,而是朽木在疯狂吸饱水分后,那种饱胀欲裂、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的灼热! “啊——!!!”这一声惨叫彻底变了调,不再是人类的痛呼,更像是器物在巨大压力下濒临碎裂的呻吟。 萧瑾的手指却像被那滚烫的木纹死死吸住,牢牢贴合。他阖上眼,眉头紧锁,仿佛在感受指尖下木纹的脉动,又像是在……聆听木芯深处传来的、无声的哀嚎与诅咒。 屏风上,那片凝聚成木纹形状的光斑,骤然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光芒,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点燃。光斑的边缘疯狂扭曲、蠕动,如同无数细小贪婪的根须,汲取着恐惧与绝望,瞬间爬满了整片屏面!那些名贵的螺钿镶嵌,在这诡异活木光影的侵蚀下,脆弱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书房内沉水香残存的最后一丝安神气息,被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腐朽甜腥与新鲜木屑的霸道气味彻底驱散。那气味,如同千年棺椁豁然洞开,死亡与新生的霉菌在其中疯狂□□。 江酏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大张着嘴,喉间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嗬…嗬…”抽气。眼珠惊恐地转动,看向自己失去知觉的右臂——那手臂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活物的光泽与弹性,变得灰败、粗糙,深褐色的木纹如同活物的藤蔓,从手背向上急速攀爬蔓延,所过之处,血肉的柔软彻底被冰冷僵硬的木质取代。 啃噬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僵死。仿佛他的一部分,已经提前步入了坟墓。 萧瑾缓缓睁开眼。他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那滚烫木纹的印记。他看着江酏那只正急速木化、如同枯死虬枝的手臂,看着对方眼中那足以吞噬星辰的巨大恐惧与茫然,看着那张曾经锦衣玉食的年轻脸庞上,因痛苦和异变扭曲出的纹路,已隐隐透出木质特有的、死气沉沉的底色。 “晚了,公子。”萧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浓重疲惫,那丝深藏的悲哀终于浮出冰冷的眼底,清晰可见,“‘它’醒了,便再也……阖不上眼。” 他站起身,背对着窗外那柄柄刺入的惨白晨光,身影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虬结的暗影,像一株扎根于绝望土壤的、孤绝的病树。 “它会把你啃食殆尽,”他的声音在弥漫的腐朽木香中,平静地宣读着最终判词,“一丝…不留。” “然后,你会变成……”萧瑾的目光扫过屏风上那疯狂滋长、如同活物的木纹光影,扫过这间华贵却已成囚笼的书房,最终落回江酏那只已完全失去人色、布满深褐色龟裂、如同劣质朽木随意雕琢而成的手臂上。 “一件真正精致的……‘玩意儿’。” 晨光如冰冷的刻刀,无声地切割着死寂。香炉中,沉水香的最后一点余烬彻底冷透。江酏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右臂僵硬地垂落,皮肤下凸起的木纹在光线中泛着死物的哑光。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冰冷僵硬的边界,正沿着肩胛,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向着他的心脏,他的头颅……一寸寸,侵蚀而来。 萧瑾最后那句轻飘飘的“玩意儿”,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尚未完全木化的灵魂上,刻下了第一道深入髓骨的、注定走向永恒寂灭的裂痕。 双生的诅咒已然转动齿轮,一个在血肉中生根发芽,一个在木芯里冷眼旁观。最终,都将被这无解的宿命拖入永恒的、无声的、木质的黑暗。 --- 第5章 第 5 章 书房里的腐朽木香还未散尽,冰冷僵硬的恐惧像铁水般浇筑在江酏的四肢百骸。他蜷在地上,那只木化的右臂沉重得如同不属于他,每一次试图挪动,都牵扯着肩胛深处残留的、被啃噬过的幻痛。 萧瑾的身影在刺目的晨光里拉得很长,像一道冰冷的界碑。那句“玩意儿”的余音还在死寂中震颤,像刻刀刮过江酏的耳膜。 “滚。” 江酏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甚至连抬头瞪视对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地砖,那光滑的触感此刻像冰,衬得他右臂的木化部分更加格格不入,更加……非人。 萧瑾没动。他甚至微微侧过身,让晨光避开江酏的眼睛,只留下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依旧沉沉地落在江酏那只枯枝般的手臂上,带着一种工匠审视残次品般的、令人发疯的专注。 “现在滚,” 萧瑾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差点被掐死的人不是他,“你会死得更快,也更难看。” 江酏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愤怒和屈辱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用不着你假惺惺!你这……” “下九流的木匠?” 萧瑾精准地截断他的话,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嘲弄的弧度,“对。所以我知道木头怎么活,也知道木头……怎么死。” 他向前一步,靛蓝粗布褂子的下摆停在江酏视线边缘,“更知道,像你这样开始‘活’的木头,接下来会经历什么。” 江酏的呼吸一窒。那冰冷的、笃定的语气,像最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强撑的愤怒外壳,露出底下最原始的恐惧。他想反驳,想怒斥这荒谬绝伦的诅咒,可右臂那沉重、冰冷、毫无知觉的触感,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的挣扎。 “它会渴。” 萧瑾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进冰层,清晰而冷酷,“渴得像三伏天暴晒了三个月的枯柴。然后,它会让你去找水。不是喝,是泡进去,泡到木头吸饱了水,胀起来,撑裂你的皮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酏瞬间失血的嘴唇,“接着,它会让你去找火。靠近火,烤干它,让它不至于胀裂。周而复始……直到你受不了,自己把自己丢进火堆里烧个干净,或者……” “或者什么?” 江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明知是深渊,却控制不住地追问。 “或者,” 萧瑾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木屑和油彩气息,“你找到我。在我这里,木头……有木头的活法。” 这话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却也冰冷得如同枷锁。江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萧瑾直起身,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很简单。跟我走。离开这间迟早会把你当‘邪祟’烧掉的宅子。” 他环顾这奢华却死寂的书房,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块待处理的木料,“在我那儿,至少……木头不会嫌弃木头。” “你休想!” 江酏几乎是本能地抗拒。跟这个诡异冰冷的木匠走?去他那满是腐朽木偶的破作坊?这比立刻被木化吞噬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恐惧。 “随你。” 萧瑾的声音没有丝毫意外,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等你渴得想把自己泡进茅坑,或者烤得想跳进铁匠炉子的时候,记得……西北院最角落那个挂着破帆布的棚子。” 他不再看江酏,转身就走,脚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几乎没有声音,像猫。 “站住!” 江酏挣扎着想爬起来,右臂沉重的拖累让他狼狈地再次摔倒,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屈辱和剧痛让他眼眶发热,“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这些鬼话!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走!” 萧瑾的脚步停在门口,没有回头。晨光勾勒出他瘦削却挺直的肩背线条。 “凭你现在,” 他的声音隔着几步距离传来,清晰地敲打在江酏紧绷的神经上,“还能感觉到疼。” 他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江酏那只僵硬的手臂,“还能感觉到……屈辱。” “等连这些都没了,” 他轻轻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晨光汹涌而入,将他身影吞没大半,只留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语,像丢下一块碎木屑,“你就真的只是一块……等着被人劈了当柴烧的‘玩意儿’了。”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光线,也隔绝了那个带着腐朽木香和冰冷预言的身影。 书房重新陷入死寂。沉水香的灰烬冰冷刺骨。 江酏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右臂如同沉重的枷锁。萧瑾的话像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渴?火?泡进茅坑?跳进铁匠炉?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作呕的画面感,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屈辱感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腾。他堂堂江家公子,竟然被一个下九流的木匠……威胁?怜悯?还说什么“木头不嫌弃木头”?简直荒谬!可耻! “混蛋!” 他低吼一声,用还能动弹的左手狠狠捶向地面!指骨撞击冰冷的地砖,带来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丝那深入骨髓的麻木恐惧。 这痛,这屈辱……至少证明他还是个人!不是木头! 他挣扎着,用左手撑地,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把自己从冰冷的地上拖起来。右臂沉重地垂着,像一截不属于他的、碍事的累赘。他踉跄着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桌角一只精美的白玉镇纸上。那是他心爱之物,触手温润。 他伸出左手,想把它抓在手里,汲取一丝属于活物的温润安慰。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玉质—— “嗡……” 右臂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朽木内部断裂的嗡鸣!紧接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干渴感,如同沙漠风暴般,瞬间席卷了他整个右臂!那感觉……像是手臂里每一根木质纤维都在疯狂尖叫,渴求着水!不是喝水解渴,而是……浸泡!彻底的、淹没式的浸泡! “不……” 江酏惊恐地缩回手,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震落几卷书册。他死死盯着那只毫无动静、却传来恐怖干渴感的右臂,萧瑾那句冰冷的话再次在耳边炸响: “它会渴。” 恐惧,混合着被精准预言的悚然,以及一种被那该死的木匠不幸言中的、巨大无比的憋屈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萧瑾……!”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惊惧、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走投无路的绝望依赖。这该死的、诡异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对劲的……下九流木匠! 第6章 第 6 章 书房里的死寂被一种新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打破了。那不是真正的声响,而是从右臂深处、从每一寸正在异化的木质结构中传递出的无声嘶吼——一种疯狂的、足以吞噬理智的干渴!仿佛整条手臂被抛进了滚烫的沙漠,曝晒了千年,每一丝木纤维都在尖叫着皲裂、卷曲,渴求着水的浸润。 “水……” 江酏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眼睛死死盯着书房角落里那只半人高的青釉莲缸。缸里养着几尾名贵的锦鲤,清澈的水面映着从高窗透入的、晃动的光斑。那水光,此刻在他眼中,比世间最璀璨的珠宝更诱人,更致命! 理智在尖叫着抗拒萧瑾那恶毒的预言——泡进水里?像个疯子一样把自己浸在鱼缸里?荒谬!可右臂那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渴求感,如同亿万只蚂蚁在骨髓里疯狂啃噬,正一寸寸碾碎他仅存的意志。那感觉……比直接的疼痛更恐怖,因为它来自“内部”,来自那正在吞噬他的“它”。 “不……不能……” 他左手死死抠住沉重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指甲在光滑的木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试图将自己钉在原地。汗水再次浸透了他单薄的寝衣,额发黏在苍白的额角,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风箱。他紧盯着那缸水,如同盯着深渊。 干渴感在加剧。右臂仿佛不再是他的肢体,而是一块被投入熔炉的、正在炭化的木头,发出无声的哀鸣。他几乎能“听”到木质纤维在极度脱水状态下断裂的微响!视野开始摇晃、模糊,莲缸里晃动的水光扭曲成一片诱人的、清凉的幻境。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爆发!江酏猛地松开抠着桌案的手,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又像是被那缸水施了魔咒,踉跄着、几乎是扑爬着冲向角落的莲缸! 姿态全无!什么世家公子的矜持体面,什么对萧瑾预言的抗拒,在非人的干渴面前,统统化为齑粉!他狼狈地摔跪在冰凉的青釉缸壁旁,沉重的右臂拖在身侧,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顾不上膝盖的疼痛,也顾不上缸中受惊乱窜的锦鲤,用唯一还能控制的左手,近乎粗暴地抓住缸沿,将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过去! 冰冷的、带着淡淡水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贪婪地喘息着,目光死死锁住那近在咫尺的、微微荡漾的水面。倒影里,是他自己苍白扭曲的脸,写满惊恐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望。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只垂落的、布满狰狞木纹的右臂,在倒影中显得格外诡异,像一截枯死的、被强行嫁接在活人身上的树枝。 “泡进去……” 一个冰冷的、如同萧瑾附体般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低语,“泡进去就不渴了……” 左手的手指痉挛般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试图用最后一丝属于“江酏”的意志对抗那来自“木头”的本能。身体因极度的挣扎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的嗤笑,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江酏浑身一僵,猛地睁开眼!水面倒影里,清晰地映出了那个本该早已离开的身影! 萧瑾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倚在了书房通往内室的门框上。他抱着手臂,依旧是那身沾着木屑油彩的靛蓝粗布短褂,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观赏戏剧般的玩味,静静地看着江酏此刻狼狈不堪、濒临崩溃的姿态。 他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木雕,无声地目睹了他所有的挣扎、抗拒和最终扑向水源的丑态。 巨大的羞耻和愤怒瞬间炸开!比刚才的干渴感更猛烈地冲击着江酏的神经!他霍然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门边的萧瑾,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撕裂变调:“你……你滚!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萧瑾对他的怒吼置若罔闻。他甚至慢悠悠地直起身,踱步走了过来,脚步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停在距离江酏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先是饶有兴致地扫过江酏那只因为极力克制而剧烈颤抖、几乎要伸进水里的左手,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那只布满深褐色木纹、沉重垂落的右臂上。 “看,” 他微微歪了歪头,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天气,唇角却勾起一抹极其刺眼的、冰冷的弧度,“我说什么来着?” 他微微俯身,凑近江酏因愤怒和屈辱而涨红的脸,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江酏此刻的狼狈和脆弱。 “它渴了。” 萧瑾的声音很轻,却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江酏最痛的神经,“渴得连江大公子都不顾体面,想一头扎进这养鱼的脏水里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莲缸里浑浊的水和惊慌的锦鲤,又落回江酏那只距离水面仅有一寸之遥的左手,那眼神里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 “请便。” 萧瑾直起身,甚至还做了个极其敷衍的“请”的手势,姿态轻松得像在邀请人喝茶,“只是提醒公子一声,这缸水,养过鱼,积过淤泥,泡过腐叶……泡进去,你这身金贵的皮囊,怕是要烂得更快。”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钉在江酏那只僵硬的右臂上。 “到时候,” 萧瑾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预告般的平静,“你这‘木头’还没被渴死,人……就先泡烂了。” 说完,他不再看江酏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仿佛完成了某种确认,转身便走,依旧是那悄无声息的步伐。 “萧瑾!” 江酏的嘶吼带着绝望的破音,左手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探入水中!冰凉的液体瞬间包裹住他的手指和小臂,带来一阵短暂的、生理性的刺激。然而,这刺激非但没有缓解右臂那源自内部的、非人的干渴,反而像在滚油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引爆了更猛烈的、撕裂般的灼痛感! “呃啊!” 他痛呼一声,触电般缩回手,带起一片水花,溅湿了衣襟和地面。 门口,萧瑾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轻轻丢下最后一句,如同宣判: “别客气,尽管泡。” 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泡烂了,省得我收拾。” 话音落下,身影便彻底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 江酏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左手还残留着水渍的冰凉,右臂深处那非人的干渴和灼痛却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他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左手,又看看那只沉重、布满木纹、正无声尖叫着渴求水的右臂,再看看莲缸里浑浊的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那张因绝望和屈辱而扭曲的脸……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哀嚎,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书房里凄厉地回荡。他猛地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狠狠砸向身旁坚硬的青釉缸壁! “砰!” 剧痛从指骨传来,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冰冷的釉面。这属于活人的、尖锐的痛楚,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尚未完全变成“玩意儿”的锚点。 而那个冰冷、诡异、如同诅咒化身的木匠的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助的恐惧,在他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反复刻下血淋淋的印记。 萧瑾! 呵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那声绝望的哀嚎在书房四壁撞得粉碎,余音如同冰冷的尘埃簌簌落下。江酏瘫坐在水渍和血迹交织的狼藉里,左手传来的剧痛是真实的、鲜活的,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刺穿了右臂深处那无边无际、非人的干渴地狱。 “呃……” 他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凉刺骨的青釉缸壁,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视线模糊,泪水混着冷汗滑落,滴在染血的缸壁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淡红。 泡烂了……省得我收拾…… 萧瑾那淬着冰碴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嗡鸣。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名为“尊严”的残骸上来回切割。屈辱烧灼着他,比右臂的干渴更甚。他,江酏,世家嫡子,竟被一个粗鄙木匠,如同观赏笼中困兽般,目睹了最不堪、最狼狈的崩溃,甚至被对方精准预言了这狼狈的结局! 它渴了……渴得连江大公子都不顾体面…… 那嘲弄的眼神,那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点评,反复在眼前闪现。江酏猛地睁开眼,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垂落在地的右臂。深褐色的木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仿佛有生命般在皮肤下微微蠕动。那源自骨髓深处的、撕裂般的干渴并未因左手的剧痛而消失,反而像是被萧瑾的离去彻底激怒,变本加厉地汹涌起来! “嗬……” 他喉咙里发出非人的气音,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缸中浑浊的水。那晃动的、倒映着他扭曲面容的水光,此刻失去了片刻前的致命诱惑,只余下冰冷的、萧瑾话语带来的恐惧——*养过鱼,积过淤泥,泡过腐叶……泡烂了……* 可干渴在尖叫!在燃烧!那感觉无法形容,仿佛灵魂的一部分正在这片无形的沙漠里急速风干、皲裂、化为飞灰!他左手死死攥紧,指甲嵌入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然而,无用!那非人的渴求如同无形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理智,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敲击声,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传来。 江酏浑身剧震,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头! 声音来自书房上方——那间紧锁的、尘封多年的阁楼! 笃、笃、笃。 声音很规律,间隔均匀,不疾不徐。像是有人用指关节,在厚实的楼板上,一下,又一下,耐心地叩击。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这声音填满。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透入的微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江酏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痛苦、屈辱、干渴,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原始的、冰冷的恐惧所冻结。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阁楼……那是江家的禁地。自他幼时起,父亲就严厉禁止任何人靠近。那里堆放着祖父乃至更早先祖留下的杂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终年落锁。连负责洒扫的老仆,也只被允许在每年特定的一天,由父亲亲自开门监督下,进行最基础的清理。 那里……不可能有人! 笃、笃、笃。 敲击声再次响起,位置似乎……移动了?从刚才的偏左,移到了更靠近书房正中的下方?声音依旧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仿佛敲击的不是坚实的楼板,而是某种……腐朽的木头。 一股寒气从江酏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诡异声音的来源,可沉重的右臂却像生了根,将他钉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寝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是谁?是老鼠?是风吹动杂物?不!那敲击的节奏,太过规律,太过……刻意!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等待! 笃、笃、笃。 声音又响了一次,这一次,似乎……更轻了?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仿佛楼上的“东西”,也在侧耳倾听着楼下的动静。 江酏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他想喊人,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书房的门大开着,外面是寂静的庭院,可这死寂此刻却比任何喧嚣都更恐怖,仿佛整个天地只剩下他和头顶那不知名的敲击者。 他猛地想起萧瑾!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木匠!是他?他根本没走?他就在阁楼上?!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心!是了!只有他!只有那个浑身透着邪气的木匠,才可能知道阁楼的存在,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在上面做什么?他敲击楼板……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在嘲弄?像刚才观赏自己扑向鱼缸一样,此刻又躲在暗处,欣赏着自己被恐惧吞噬的模样?! “萧……瑾……” 江酏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极致的恨意和无法抑制的恐惧。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冲出去,想喊护卫来抓住那个恶鬼! 然而,右臂那非人的干渴,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再次点燃,轰然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彻底!那感觉不再是渴求水,而是……渴求某种更本源的东西!仿佛整条手臂,乃至半边身体,都在疯狂地尖叫着,要向上!要接近那敲击声的来源!要……回应?! “不!!!” 江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左手猛地抱住头颅,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摧毁理智的感觉在他体内疯狂撕扯!一边是源自未知的、冰冷刺骨的恐惧,一边是来自异化肢体的、灼热疯狂的“渴求”!他的灵魂仿佛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剧烈摇摆。 笃…… 阁楼上的敲击声,在他这声绝望的嘶吼后,极其轻微地响了一下,然后……彻底消失了。 死寂,重新降临。 比之前更浓重,更粘稠,仿佛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江酏身上。只有他自己粗重紊乱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轰鸣,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清晰得如同擂鼓。 他瘫软在地,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左手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身下昂贵的地毯。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那扇紧闭的、通往阁楼的暗门。 萧瑾的名字,混合着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他混乱一片的脑海里反复翻腾、刻印。 那个木匠……他到底要做什么?阁楼里……藏着什么? 而更让他灵魂颤栗的是,在那敲击声消失的瞬间,右臂深处那足以焚毁理智的干渴,竟奇异地……平息了一瞬。 仿佛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冰冷的……回应。 第8章 第 8 章 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实体般沉甸甸地压在江酏身上。他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瘫在冰冷湿黏的地毯与血水混合的狼藉里,每一次抽气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楚。右臂深处那非人的干渴在恐惧的短暂压制后,如同休眠的火山,积蓄着更狂暴的力量,蠢蠢欲动。阁楼?萧瑾?那敲击声是嘲弄?是召唤?还是……某种更不祥的开端? 恐惧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比干渴更甚。 就在这时—— “啧,江大公子这幅尊容,要是让临安城那些仰慕你的闺秀们瞧见,怕不是芳心要碎一地?” 一个懒洋洋、带着明显戏谑的嗓音,毫无预兆地从头顶斜上方传来。不是阁楼的方向,是……房梁! 江酏浑身血液瞬间冻住,又猛地沸腾!他霍然抬头,充血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只见书房那根粗壮的横梁上,一道颀长的黑影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倒悬着。不是蝙蝠,是人。萧瑾! 他像只慵懒的黑猫,仅凭双腿勾着梁木,上半身完全垂落下来,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倾泻,几乎要扫到江酏惨白的脸。那张轮廓分明、带着点野性痞气的脸上,此刻正挂着毫不掩饰的、看猴戏似的兴味盎然。他一手随意地垂着,另一手……正百无聊赖地屈指,轻轻叩击着身侧光滑的梁木。 笃、笃、笃。 那节奏,那声音,与方才阁楼上响起的……如出一辙! 原来是他!自始至终都是他!这阴魂不散的恶鬼! “萧!瑾!” 江酏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屈辱,喉咙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想扑上去撕碎那张可恶的脸,身体却因剧痛和虚弱软得像一滩烂泥,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挣动,狼狈不堪。 “正是在下。” 萧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在昏暗光线下闪着野兽般的光。他维持着倒吊的姿势,甚至还悠闲地晃了晃,“啧啧,瞧瞧这地方乱的。我说江大公子,您这高门贵胄的品味……挺别致啊?血水拌地毯,青釉缸腌手,嗯,还自带音效伴奏?”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江酏因剧痛和愤怒而发出的粗重喘息。 江酏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左手的剧痛,右臂的干渴,此刻都被这木匠轻佻刻薄的话语点燃,化作焚心蚀骨的怒火。“滚!给我滚出去!” 他嘶吼,声音却破碎无力,毫无威慑。 “滚?” 萧瑾嗤笑一声,双腿一松,人如一片毫无重量的叶子般轻盈落地,悄无声息地站在江酏面前,居高临下。那股混着新鲜木屑和某种冷冽草药的气息再次霸道地侵入江酏的鼻腔。“我要真滚了,您这‘宝贝’右手,怕是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把您自个儿吸成人干,然后自个儿蹦跶着去找水源了。” 他目光精准地落在江酏那条深褐色木纹蠕动、显得异常狰狞的右臂上,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和了然。 江酏心头巨震,一股寒意直冲头顶。他知道!这邪门的木匠果然什么都知道! “你……你到底想怎样?” 江酏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是恐惧,也是那该死的手臂在萧瑾靠近时,竟诡异地传来一丝微弱的……渴求被安抚的悸动?这感觉让他更加羞愤欲死。 “想怎样?” 萧瑾蹲下身,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脸凑得极近,几乎能看清江酏因痛苦和屈辱而剧烈颤抖的睫毛。“自然是救您于水火啊,我的江大公子。” 他语气轻飘飘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江酏,“虽然您刚才扑缸那一下,蠢得让我差点没忍住鼓掌叫好。” “你!” 江酏气得眼前发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省省力气吧。” 萧瑾忽然收敛了笑意,眼神瞬间变得冷冽而专注,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出手如电,根本没给江酏任何反应的机会! 左手!那只被江酏自己用碎瓷片划破、鲜血淋漓的左手,被萧瑾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牢牢攥住手腕!力道之大,让江酏痛哼出声。 “萧瑾!放肆!你……” 江酏的怒斥被萧瑾粗暴打断。 “闭嘴!忍着!” 萧瑾低喝,另一只手快得只剩残影,猛地拍向江酏那条异化的右臂! 并非随意拍打,而是精准地落在臂弯内侧一处深褐木纹汇聚、如同树瘤般的节点上! “呃啊——!” 江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不是单纯的疼痛,更像是灵魂深处某种平衡被骤然打破!右臂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深褐色的木纹疯狂扭曲蠕动,皮肤下像有无数细小的根须在贪婪地吮吸、在剧烈地挣扎!一股狂暴的吸力自那节点爆发,目标直指——他被萧瑾攥住的、流血的手腕!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从左腕伤口处炸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被那条贪婪的手臂疯狂抽取!江酏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嗬……放……放开……” 他像离水的鱼般徒劳地挣扎,却撼动不了萧瑾铁钳般的手分毫。 “忍住了!” 萧瑾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他死死扣住江酏的右臂节点,指尖以一种玄奥的节奏用力按压、揉捻,仿佛在弹奏一件危险的乐器。他盯着那疯狂蠕动的木纹,眼神专注得可怕,嘴里还不停:“这‘渴木’的劲儿够野的啊……啧,看来平日里江大公子养尊处优,没少用血食娇惯它?惯子如杀子,懂不懂?” 江酏痛得神志模糊,只觉全身的力气连同血液都在飞速流逝,耳边嗡嗡作响,萧瑾刻薄的话语断断续续钻进来,气得他仅存的意识都在颤抖。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酷刑加精神凌迟! 就在江酏觉得自己快要被彻底吸干、魂飞魄散之际,萧瑾按在他右臂节点上的手指猛地一沉,如同将一枚无形的楔子狠狠钉入! “定!” 一声短促的冷喝! 刹那间,那股恐怖的吸力如同被扼住了咽喉,骤然停滞!右臂深处翻江倒海般的干渴和疯狂蠕动,像是被一股冰冷强硬的力量强行镇压,不甘地嘶鸣着,却无可奈何地缓缓平复下来。深褐色的木纹停止了明显的蠕动,颜色似乎也黯淡沉静了几分,不再那么狰狞欲活。 抽离的痛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劫后余生的空白。江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滚落,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瘫软在地,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他涣散的目光对上萧瑾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脸上惯有的戏谑消失了,只余下一点因专注用力而渗出的薄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黑沉沉的,深不见底,此刻正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毫不掩饰的探究,打量着江酏狼狈至极的模样。 “暂时……压住了。” 萧瑾松开钳制江酏的手腕,随意地在自己的粗布衣襟上蹭了蹭沾染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粗野的随意。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如同一滩烂泥的江酏,嘴角又习惯性地勾起那抹让江酏恨得牙痒的弧度,“江大公子,您这‘玉臂’的胃口,可比您的人难伺候多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这刻薄话浇了个透心凉。江酏气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想反唇相讥,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虚弱得可怜。 萧瑾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轻哼一声,弯腰,动作堪称粗暴地一把将江酏从湿冷的地上捞了起来!不是搀扶,更不是拥抱,而是像扛一袋不甚值钱的木料,直接将他沉重的身体甩到了肩上! “你……放我……下来!” 江酏羞愤欲绝,世家公子的尊严被碾得粉碎。他身体悬空,头朝下,视野颠倒,只能看到萧瑾沾着泥点的裤脚和坚实的后背。这姿势,比刚才瘫在地上还要屈辱百倍! “省省吧您呐。” 萧瑾掂了掂肩上的“货物”,迈开长腿就往书房外走,步伐稳健,丝毫不受肩上多了一个大活人的影响。“再耽搁,您这破身子骨和您那宝贝胳膊,都得交代在这儿。怎么?还想再听阁楼上那位给您敲段‘安魂曲’?” 他语带双关,脚步却丝毫不停,径直走向书房外浓重的夜色。 江酏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头晕目眩,却清晰地捕捉到萧瑾话语里对阁楼敲击声的暗示。寒意再次爬上脊背。这木匠……果然知道些什么!他挣扎着想问,却被萧瑾肩胛骨硌得生疼,只能徒劳地攥紧了拳头。 月光穿过庭院的花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萧瑾扛着他,如同扛着一件战利品,大步流星地走在寂静无人的回廊上。江酏被迫倒悬着,视线里是不断后退的廊柱顶和模糊的飞檐轮廓,还有萧瑾脑后那束随着步伐晃动的、桀骜不驯的黑发。 屈辱、愤怒、劫后余生的虚弱,还有对阁楼、对右臂、对这个邪门木匠无法言说的恐惧,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搅。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 “……萧瑾,” 他声音虚弱,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恨意,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今日之辱……我江酏……记下了。” 肩上的人脚步似乎顿了一瞬。 随即,一声短促而愉悦的轻笑在寂静的夜色里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哦?” 萧瑾的声音懒洋洋地飘下来,带着夜风的凉意,“那江大公子可要记牢了。毕竟……” 他顿了顿,扛着江酏的手故意又往上颠了颠,引得肩上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救您这条命,可费了我不少‘棺材本’。这债,咱们……慢慢算。” 话音落下,他扛着挣扎无力的世家公子,身影彻底没入廊下更深的阴影之中,只留下庭院里被夜风吹拂的草木,发出细碎的、仿佛窃笑般的沙沙声。 第9章 第 9 章 萧瑾的肩胛骨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毫不留情地硌着江酏的胃,每一次颠簸都带来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更深切的屈辱。月光吝啬地泼洒在回廊上,映出萧瑾疾行的侧影轮廓,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与方才戏谑截然不同的冷硬。 “放……我下来……” 江酏的声音被颠簸切割得支离破碎,气若游丝,却仍带着世家子弟刻入骨髓的执拗。他从未如此狼狈,像一捆待处理的废料,被一个粗鄙的、邪门的木匠扛在肩上,穿行于自家府邸的沉沉夜色。那些平日引以为傲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此刻在颠倒的视野里都成了扭曲怪异的黑影,嘲笑着他的无能。 “省点力气,江大公子,” 萧瑾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夜露的微凉,听不出情绪,“您那‘宝贝’只是暂时老实了,离真正消停还远着呢。再聒噪,信不信我把您扔回书房,让阁楼上那位亲自来给您‘唱曲儿’?” 阁楼! 江酏浑身一僵,被刻意压下的恐惧毒蛇般噬咬上来。那沉闷、规律、带着死亡气息的敲击声……萧瑾模仿得惟妙惟肖,却又讳莫如深。那到底是什么?比萧瑾更恐怖的存在?他挣扎着想抬头质问,却被萧瑾猛地一个转向,额头重重撞在廊柱的凸起处,眼前金星乱迸,痛得他闷哼一声,彻底软了下去。 萧瑾似乎低低啧了一声,脚步更快了。他并非走向江酏那奢华舒适的主院,而是七拐八绕,穿过一片疏于打理、荒草蔓生的偏院,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木门前。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杂着新鲜木屑、陈年灰尘、淡淡草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朽木深处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显然不是江府仆役的居所,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临时被萧瑾据为己有。 萧瑾毫不怜惜地将江酏从肩上卸下,如同丢开一件沉重的包裹。江酏重重摔在一堆干燥、散发着松香的刨花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木尘。他呛咳着,勉强撑起上身,环顾四周。 屋内空间不大,陈设极其简陋,却处处透着诡异。墙角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木料,有的漆黑如墨,有的苍白似骨,有的则布满扭曲的天然纹路,像凝固的噩梦。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占据中央,上面散乱着刻刀、凿子、墨斗、砂纸,还有几件半成品的木雕——形态狰狞的兽首,缠绕着荆棘的藤蔓,一只栩栩如生却断了一只翅膀的鸟……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这些木雕的阴影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重粘稠,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你……就住这种地方?” 江酏哑声问,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疑。这环境阴森得不像活人居所,倒像个……坟墓的入口。 萧瑾没理他,径自走到角落一个半人高的水缸前,舀起一瓢冰冷的清水。他走到江酏面前,蹲下,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那条异化的右臂。深褐色的木纹虽然暂时沉寂,但皮肤下仍有细微的、令人心悸的蠕动感,像蛰伏的活物。 “张嘴。” 萧瑾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江酏下意识抗拒,但干渴灼烧的喉咙让他无法拒绝。冰冷的水灌入喉中,带来短暂的清明,却也刺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左腕那被萧瑾粗暴抓握过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 萧瑾的目光落在他血肉模糊的手腕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水瓢,转身在工作台凌乱的杂物中翻找片刻,拿出一个巴掌大、乌沉沉的木匣。打开,里面是细腻如雪的白色粉末,散发着极淡的草木清香。 “手。” 萧瑾再次命令。 江酏迟疑地看着他。 萧瑾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心,不是毒药。顶多让您这只尊贵的爪子麻上一会儿,总比烂掉强。” 他动作粗鲁地拉过江酏的左手,将白色粉末直接倾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呃!” 预料中的剧痛并未到来,一股奇异的、沁入骨髓的凉意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痛楚,伤口处的血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抚平、安抚,甚至能感觉到细微的蠕动在加速愈合。江酏惊愕地看着那粉末渗入伤口,留下淡淡的莹白痕迹。 “这是什么?” 他忍不住问。 “棺材灰。” 萧瑾头也不抬,用一块干净的粗布条利落地包扎着伤口,动作意外地精准熟练,“上好的阴沉木芯磨的粉,镇魂止血,千金难买。” 他包扎完,打了个利落的结,抬眼看向江酏,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让人恨得牙痒的弧度,“记您账上。” 江酏一口气堵在胸口,刚升起的一丝感激瞬间化为乌有。他看着萧瑾随意地拍掉手上的粉末,目光再次聚焦在他的右臂上,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带着一种解剖匠人面对奇异材料的狂热。 “现在,说说您这‘玉臂’吧,江大公子。” 萧瑾盘腿在刨花堆上坐下,与江酏平视,昏黄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它‘饿’了多久了?您平时都拿什么‘喂’它?人血?兽血?还是……别的什么更‘滋补’的玩意儿?”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冰冷的刻刀,试图剖开江酏极力隐藏的秘密。 江酏脸色惨白,嘴唇紧抿。这是他不愿触碰的禁忌,是他午夜梦回最深的恐惧和耻辱之源。被萧瑾如此**裸地揭开,无异于公开处刑。 “与你何干!” 他咬牙低吼,试图用愤怒掩饰恐惧,“你只需……只需让它安分下来!无论你要什么代价,黄金、珍宝、权势……江家给得起!” “代价?” 萧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木屋里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江大公子,您还没明白吗?您这条命,现在是我萧瑾的‘木料’。我对木料的要求很简单——它得是‘活’的,得‘听话’。至于您说的那些黄白之物……” 他摇摇头,眼神陡然变得幽深莫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抵不上它今日吸走的‘棺材本’。” 一股寒意顺着江酏的脊椎爬升。“你……什么意思?” 萧瑾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随意地卷起了右臂的粗布衣袖。昏黄的灯光下,江酏的瞳孔骤然收缩! 萧瑾结实的小臂上,赫然缠绕着数道极其相似的、深褐色的木纹!只是那纹路颜色更深沉,更内敛,如同古木最核心的年轮,盘踞在他麦色的皮肤下,如同某种神秘的烙印,隐隐散发着一种沉寂而强大的力量。它们没有蠕动,却比江酏手臂上那些狂躁的纹路更令人心悸。 “你……你也有?!” 江酏失声惊呼,巨大的震惊甚至压过了恐惧。他从未想过,这个邪门、刻薄、仿佛无所畏惧的木匠,竟与自己承受着相似的诅咒! “也?” 萧瑾嗤笑一声,放下衣袖,遮住了那诡异的木纹,“别拿你那点不入流的‘渴木’跟我比。它只是饿了,想喝血。而我身上的……” 他顿了顿,黑沉沉的眼眸直视江酏,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是‘债’。是我欠这世道的,也是……别人欠我的。”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拉出长长的、摇晃的阴影,几乎笼罩住瘫坐在刨花堆里的江酏。那股混着木屑与冷冽草药的气息再次迫近,带着无形的压力。 “听着,江酏,” 萧瑾的声音低沉下来,没有了戏谑,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宣告般的笃定,“你手臂里的东西,叫‘渴木’。它不是什么诅咒,是活的。它选中了你,寄生了你,靠你的精血生气为食。你越是恐惧,越是压制,它反噬起来就越凶,直到把你彻底吸干,变成一具空壳,再去找下一个宿主。阁楼上的‘那位’……”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过是它真正主人不耐烦的‘敲门声’。你以为你砸了那个缸,是在反抗?蠢货,那是在给它开席!”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江酏的脑海。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原来他一直以来的挣扎、恐惧、试图用意志力压制,都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阁楼上的敲击……是催命的序曲?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无助,完全抛弃了世家公子的骄傲。 萧瑾看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摇摇欲坠的、属于天之骄子的世界轰然崩塌的废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那熟悉的、带着点恶劣兴味的玩世不恭覆盖。 “怎么办?” 萧瑾俯下身,那张带着野性痞气的脸凑近江酏,近得能看清他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简单。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归我管。我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让你睡哪里,你就睡哪里;让你离谁远点,你就给我滚多远。包括……”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江府主宅深处某个方向,“你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人’。” 江酏的心脏猛地一缩。家人? “作为回报,” 萧瑾直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却字字如刀,“我替你暂时压着这‘渴木’,保证它在你变成人干之前,不会提前开席。至于代价嘛……”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邪气,“就用你剩下的‘时间’来付吧。江大公子,您这条命,从今往后,可就是按‘刻’计价了。很贵。” 江酏如坠冰窟。按刻计价的命?归他管?成为这个邪门木匠的……禁脔?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怒吼,想斥责这荒谬绝伦的交易。然而,右臂深处,那被暂时压制的、源自灵魂的干渴感,如同沉睡的毒蛇,微微动了一下,带着无声的威胁。而左腕上,那沾染了“棺材灰”的伤口,传来一阵微弱的、奇异的麻痒感,仿佛在提醒他,除了眼前这个亦正亦邪、身负同样秘密的男人,他再无生路。 屈辱、愤怒、恐惧、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有对“家人”一词背后暗示的惊疑……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地盯着萧瑾,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屋外死寂的夜色深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笃、笃、笃。 比在书房时更加清晰,更加……接近!仿佛就在这破败木屋的门外!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催促。 江酏浑身汗毛倒竖,血液瞬间冻结! 萧瑾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褪尽,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猛地转头看向紧闭的木门。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极其危险,如同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昏黄的灯光下,他卷起衣袖的那条手臂上,那深沉的木纹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啧,真是……没点耐心。” 萧瑾低语,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缓缓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手腕,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没有看江酏,只是对着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宣示主权。 “听着,” 他头也不回地对江酏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想现在就被拖走当‘点心’,就给我安静地待着,像块真正的‘木头’一样。” 江酏蜷缩在冰冷的刨花堆里,看着萧瑾挺直的、仿佛要刺破这沉重夜色的背影,听着门外那如同丧钟般规律的敲击声,感受着右臂深处那蠢蠢欲动的干渴与恐惧,以及左腕上那来自“棺材灰”的、微弱的、代表着唯一生机的麻痒……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这一次,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名为“棺材灰”的庇护里,像一截等待被雕琢、也等待被焚烧的……绝望的木头。 昏黄的油灯疯狂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只在无边黑暗中无声角力、注定同坠深渊的困兽。门外,那冰冷的敲击声,不疾不徐,如同命运的倒计时,一声声,敲在江酏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也敲在萧瑾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上。 夜,还很长。而债,才刚刚开始清算。 第10章 第 10 章 笃、笃、笃。 那声音并非来自门外,而是…来自头顶!仿佛有沉重的钝器,正一下下,不疾不徐地敲击着这间破败木屋腐朽的椽子。每一次敲击,都震落簌簌的灰尘,混着陈年木屑,落在江酏惨白的脸上,也落在萧瑾骤然绷紧如铁石的肩背上。 空气凝固了。油灯的火苗被无形的压力压得低矮,光线晦暗如濒死者的喘息。屋内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那些狰狞的木雕兽首、断翅的鸟影,在墙壁上扭曲拉长,发出无声的尖啸。 江酏的牙齿咯咯作响,喉咙被极致的恐惧扼紧,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他只能死死盯着萧瑾挺直的背影,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右臂深处,被萧瑾“棺材灰”暂时安抚的“渴木”,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骤然苏醒!深褐色的木纹疯狂蠕动、扩张,皮肤下传来令人牙酸的细微撕裂声,一股比之前更甚百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干渴与灼痛,排山倒海般席卷了他! “呃啊——!”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变调的痛嘶,身体在刨花堆里蜷缩成痛苦的虾米,左手本能地抓向那疯狂异化的右臂。 “闭嘴!” 萧瑾低吼,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被压抑的震颤,仿佛他也在对抗着什么巨大的力量。他没有回头,只是猛地一跺脚! “嗡——!” 一声沉闷的、如同古钟低鸣的震响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头顶的敲击声。屋内所有物品,包括江酏身下的刨花,都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墙壁上那些扭曲晃动的阴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钉住,凝滞了一瞬。 与此同时,江酏感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萧瑾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无形力场,瞬间笼罩了他。这股寒意并非简单的低温,更像一种……死寂的镇压之力。疯狂蠕动的“渴木”如同被投入了万载玄冰之中,那令人疯狂的干渴和撕裂感骤然被冻僵、凝固!虽然并未消失,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陷入一种诡异的僵直状态。 代价是,江酏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住了,思维都变得迟钝。 萧瑾维持着那个姿势,额角青筋隐现,卷起衣袖的右臂上,那些深沉的木纹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晦暗、更加凝实,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沉寂力量。他像是在用自身的某种本源,与头顶那无形的存在进行着无声的角力。 “还…还没走……” 江酏牙齿打颤,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僵硬的“渴木”带来的痛苦稍减,但头顶那暂停了数息的敲击声,又带着一种更加冰冷的耐心,重新响起! “笃、笃、笃。” 这一次,声音仿佛直接敲在两人的天灵盖上。 萧瑾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吸得又深又急,仿佛要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抽干。他霍然转身!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却燃烧着两簇幽暗冰冷的火焰。他一步跨到江酏面前,动作快如鬼魅。 “不想死就忍着!” 他低喝,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 不等江酏反应,萧瑾那只缠绕着深沉木纹的左手,已如铁钳般牢牢扣住了江酏那僵直异化的右臂手腕!冰冷刺骨的触感瞬间透过皮肤,直刺骨髓!那并非萧瑾手掌的温度,而是他手臂上那些“债”所散发出的、源自幽冥的寒气! “你干什么?!” 江酏惊骇欲绝,下意识想抽回手。被那冰冷死寂的力量直接接触,比“渴木”本身的疯狂更让他感到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排斥! “闭嘴!” 萧瑾眼神凶狠,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竟是从旁边那堆奇形怪状的木料里,精准地抓起一块巴掌大小、漆黑如墨、表面却流淌着暗银色水波状纹路的木块! 那木块入手,萧瑾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阴寒迫人。他看也不看,右手五指并拢如刀,指尖竟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乌光,对着那块黑木就狠狠削了下去! “嗤——” 没有刀斧劈砍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钝器摩擦朽木的细微声音。黑色的木屑簌簌落下,如同凝固的墨汁。萧瑾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他那只手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最精密的刻刀。每一次指尖划过黑木,都精准地剥离下一片薄如蝉翼的木片,木片的形状极其古怪,扭曲如符咒。 江酏看得头皮发麻,他感觉萧瑾扣住自己手腕的左手,正源源不断地将那冰冷死寂的力量注入自己僵直的右臂,强行压制着“渴木”的反扑。而萧瑾右手雕刻的动作,每一次落下,都仿佛从他自身抽走了什么。他额头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砸在江酏的衣袖上,冰冷刺骨。 短短几个呼吸间,萧瑾手中那块黑木,已被削刻成一枚指节长短、形状扭曲诡异、遍布着暗银水波纹的乌木符箓!符箓完成的瞬间,一股极其阴森、沉重、带着浓浓不祥的气息弥漫开来。 萧瑾眼中厉色一闪,毫不犹豫地将那枚刚刚成型的乌木符箓,狠狠拍向江酏异化右臂上木纹最密集、蠕动最剧烈的手腕内侧! “噗!” 一声闷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生肉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混合着极致的阴冷,瞬间从接触点炸开,沿着手臂直冲江酏的大脑!他眼前一黑,惨叫几乎冲破喉咙,却被萧瑾另一只手更快地捂住了嘴! “唔——!!!” 江酏双目圆睁,血丝瞬间布满眼球,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离水的鱼。 那枚乌木符箓如同活物般,死死“咬”在了江酏的皮肉上。暗银色的水波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顺着深褐色的“渴木”纹路疯狂蔓延、交织,如同无数冰冷的锁链,将那些狂躁的木纹死死勒紧、封印!皮肤下那撕裂般的蠕动感被强行镇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万载寒冰封冻般的僵硬和沉重。 头顶那催命的敲击声,在乌木符箓落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木屋。 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的高度,却依旧昏黄无力。墙壁上的阴影恢复了原状,那些木雕静静躺在工作台上,仿佛刚才的狰狞只是幻觉。 萧瑾缓缓松开了捂着江酏嘴的手和扣着他手腕的手。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工作台才稳住身形,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嘶声。他卷起衣袖的右臂上,那些深沉的木纹颜色似乎比之前更加深暗了几分,如同墨染,盘踞在皮肤下,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沉寂。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失去了血色。 江酏瘫在刨花堆里,像被抽掉了骨头。右臂彻底失去了知觉,沉重如铁,冰冷如尸,只有那枚嵌入皮肉的乌木符箓传来阵阵阴森的寒意,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噩梦。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看着萧瑾虚弱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邪门的木匠,是真的在用自己的“命”来压制他身上的“渴木”。那“按刻计价”的戏言,竟是血淋淋的现实。 “它……走了?” 江酏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萧瑾没回答,只是缓缓转过身。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动作有些迟缓。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向江酏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未褪尽的凶狠,有强行压下的疲惫,有审视货物的冰冷,还有一丝……江酏看不懂的,近乎怜悯的嘲弄。 “暂时。” 萧瑾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依旧锋利,“乌木锁魂符,用一次少一次。下次它再来敲门,若找不到更好的‘点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酏那只被彻底封印、如同死物般的右臂上,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你这只手,就真得锯下来当柴烧了。” 锯下来……江酏看着自己那只毫无知觉、缠绕着诡异符箓的手臂,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恐惧之外,一种更深的、名为绝望的情绪开始滋生。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挣扎着问,声音带着哭腔,“阁楼上……到底是什么?!” 萧瑾走到水缸边,舀起一大瓢冷水,仰头灌下,冰冷的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流进衣领。他放下水瓢,背对着江酏,沉默了片刻。木屋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水滴落地的轻响。 “债主。”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同从坟墓深处传来,“或者说,是来替‘渴木’真正的主人,收债的。” 他转过身,湿漉漉的额发贴在苍白的脸上,眼神幽深如古井,里面翻涌着江酏无法理解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江酏,你真以为你手臂里这东西,是凭空长出来的?” 萧瑾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江酏紧绷的神经上,“你真以为你们江家那雕梁画栋、富贵泼天,靠的仅仅是祖上积德、勤勉经营?” 他停在江酏面前,蹲下身,带着水汽和冰冷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伸出那只缠绕着深沉木纹的左手,食指冰冷地、带着某种审判意味,点在了江酏的胸口,正中心脏的位置。 “那是‘孽’。” 萧瑾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如刀,狠狠剜进江酏的灵魂,“是你们江家祖上,用人命、用怨气、用最肮脏的献祭,向某些‘东西’换来的气运!你以为你是天之骄子?不,你不过是个被精心挑选的‘容器’,一个用来盛放那些‘孽债’的活祭品!你手臂里的‘渴木’,就是那‘孽’的种子!它饿了,就要吃!吃你的精血,吃你的生气,吃你的恐惧!吃得越多,你们江家的‘气运’就越旺,直到把你彻底吸干!阁楼上那位,就是被你们江家‘孽债’吸引来的饿鬼,是来催收利息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将江酏从小到大所认知的世界,连同他那点可怜的世家骄傲,彻底击得粉碎。他如遭雷击,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祖上…献祭…容器…活祭品…孽债…江家的富贵……原来如此!那些隐藏在家族辉煌背后的阴暗传说,长辈讳莫如深的眼神,父亲偶尔看向他手臂时流露的复杂情绪……一切都有了最残酷、最恶心的解释! “不…不可能…你胡说!” 他嘶声反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至亲背叛的剧痛,瞬间淹没了恐惧,只剩下灭顶的绝望。 “呵,” 萧瑾收回手指,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烙印在江酏心头。“信不信由你。但你这‘渴木’发作的时间,还有阁楼那位出现的频率,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不是每次你‘喂’了它,或者江家又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官位又升了一级之后,它就会特别‘老实’一阵子?” 江酏浑身剧震,脸色死灰。是的!每一次!每一次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羞耻,用特殊的方法“安抚”了手臂,或者江家迎来重大喜讯之后,那“渴木”确实会沉寂一段时间!他以前只当是巧合,是心理作用……原来,那竟是吸饱了“养分”的满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猛地俯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萧瑾冷漠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现在,还觉得我的‘按刻计价’贵吗?江大公子?”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刨花堆里、如同被抽去所有生气的破败玩偶的江酏。“你的命,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你自己。在我这里,至少还能‘买’到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他走到角落,拖过一张破旧的草席,随手丢在江酏身边冰冷的地面上。“今晚就睡这。离我那张工作台远点,上面有东西,你碰了,死了活该。” 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江酏抬起头,泪水和冷汗糊了满脸,狼狈不堪。他看着萧瑾走向那张唯一的、铺着薄薄稻草的简陋床铺,看着他脱下沾满木屑和灰尘的外衣,露出精悍却缠绕着更多深沉木纹的背部线条。那些木纹如同古老的图腾,也如同囚禁的锁链,盘踞在他身上,无声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沉重过往。 “你……” 江酏的声音嘶哑破碎,“你身上的‘债’……也是……” 萧瑾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嘲讽。 “我?” 他侧过脸,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下颌冷硬的线条,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木墙,看向了某个遥远的、血色的深渊。“我是欠债的,也是收债的。我的债,用血都洗不清。至于收的债……” 他的目光扫过江酏那只被乌木符箓封印的、如同枯枝般的右臂,最终落回江酏那双被绝望和迷茫充斥的眼睛。 “就是你们这些……被‘孽’选中的祭品。” 他拉过薄薄的破被,躺了下去,背对着江酏,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带着一种隔绝世界的疏离和死寂。“睡觉。天亮前,那东西不会再来了。” 木屋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江酏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下是粗糙的稻草和木屑。右臂沉重冰冷,毫无知觉,左腕上“棺材灰”带来的麻痒感也消失了,只剩下被粗布包扎后的闷痛。萧瑾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容器”、“活祭品”、“孽债”、“江家的气运”……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滋滋作响。 他看向黑暗中萧瑾模糊的背影。那个身影孤独、冷硬、缠绕着不祥的“债”,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着地狱之门的石像。他救了他,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却也亲手将他推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 欢喜冤家?江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他和萧瑾之间,从一开始,就只有**裸的利用、交易和同坠深渊的宿命。那一点点在生死边缘被逼出的、扭曲的依赖感,在如此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灰尘和汗渍。他闭上眼,感受着右臂那死寂的冰冷和沉重,如同提前触摸到了自己的棺椁。 夜,是漫长冰冷的绝望。而黎明,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债,才刚刚开始清算,而代价,注定是彼此碾碎的灵魂。这破败的木屋,成了他们共同的囚笼 第11章 第 11 章 夜,并非纯粹的黑。是油灯残喘的昏黄与木屋缝隙漏进的惨白月光交织的混沌。空气里浮动着陈腐木屑、冰冷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棺木深处的死寂气息。 江酏蜷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下粗硬的稻草硌着骨头,却远不及右臂传来的万载玄冰般的僵冷沉重。那枚乌木锁魂符如同活物,阴寒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冻结血液,也冻结了他残存的侥幸。萧瑾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狠狠扎进他摇摇欲坠的认知里,反复撕扯。 容器。活祭品。孽债。 祖辈雕梁画栋的江府,父亲威严深沉的脸,母亲温柔却总带着一丝忧虑的眼神……昔日金玉堆砌的锦绣人生,此刻在记忆里轰然坍塌,露出底下森森白骨与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孽”。每一次“渴木”发作后的短暂安宁,每一次江家顺风顺水后的虚假祥和,都成了最恶毒的嘲讽。他以为自己生来高贵,原来不过是个盛装污秽的**祭坛,一只被家族精心喂养、等待被吸干榨净的祭牲!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阵干呕。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死死缠缚。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黑暗里那张简陋的床铺。 萧瑾背对着他,薄被下的身形轮廓冷硬如石雕,呼吸声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重伤后的虚弱。昏暗中,他裸露在外的肩颈和小臂上,那些盘踞的深沉木纹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重、更加活跃,如同墨汁在苍白的皮肤下无声流淌、蔓延。那是“债”的具象,是他一次次动用“棺材灰”、雕刻乌木符箓的代价。江酏想起他拍下符箓时额角滚落的冷汗,想起他踉跄扶住工作台时那瞬间的脆弱。 “用一次少一次……” 萧瑾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他是在用自己的“命”,为他这个“祭品”续命。这认知让江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酸涩、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与愤怒的复杂情绪疯狂滋生。他救他,却又亲手将他推入深渊,揭露这血淋淋的真相。他们之间,哪有什么欢喜冤家?只有**裸的利用与被利用,是债主与欠债者扭曲的共生,是同坠地狱的引路人与祭品,是彼此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毒刺的浮木。 “呃……” 一声极轻的、压抑的痛哼从萧瑾那边传来,打破了死寂。他的身体似乎微微痉挛了一下,被子下的脊背绷紧如弓弦。那些盘踞的木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生命般起伏了一瞬,散发出更浓郁的沉寂与不祥。 江酏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撑起半边身子,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这算什么?廉价的关心?还是对救命稻草的恐惧性依赖? 床铺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萧瑾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翻过身。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张冷硬的、棱角分明的脸此刻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是失血的灰白,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睁着眼,眼底深处那两簇幽暗的火焰似乎黯淡了许多,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他看向江酏,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审视,有冰冷的嘲弄,似乎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波动。 “死不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放心,在你这‘大主顾’的债还清前,我这‘收债的’,没那么容易咽气。” 又是这种带着刺的、将彼此关系钉死在冰冷交易上的话语。江酏心头那点刚冒出的酸涩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取代,他猛地缩回目光,重新跌回草席,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草席的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谁关心你死不死!” 他闷闷地、带着浓重鼻音和破罐破摔的戾气顶了回去,“我只是怕你死了,没人给我刻那该死的符!我这‘容器’还没盛满,江家的‘气运’还没吸干我的最后一滴血呢!” 黑暗里,萧瑾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微弱却冰冷,像一片薄刃划过冰面。他没有再说话。木屋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两只受伤的困兽在黑暗中对峙、喘息。 江酏闭上眼,右臂的冰冷符咒如同枷锁,左腕的伤口隐隐作痛。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在绝望的泥沼中沉沉浮浮。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又回到了江府那座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祠堂。那些繁复精美的木雕——盘龙、瑞兽、缠枝莲纹……在昏暗中扭曲蠕动起来,发出无声的尖啸。它们冰冷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贪婪地注视着他手臂上蠕动的“渴木”,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祭品。而父亲的脸在缭绕的烟雾后模糊不清,只有一声冰冷的叹息,如同判词:“酏儿,这是你的命,也是江家的运……” “不——!” 江酏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天光微熹,惨淡的晨光从木屋的破洞和缝隙里艰难地渗进来,驱散了些许浓稠的黑暗,却带来另一种更清晰、更绝望的荒凉。屋内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他下意识地看向床铺。 萧瑾已经起来了。他背对着江酏,站在那堆奇形怪状的木料前,身影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单薄而冷硬。他正卷起左边衣袖,露出小臂。江酏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手臂上,除了原有的深沉木纹,赫然多了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如同被某种阴毒的力量侵蚀过,没有流多少血,却散发着浓重的腐朽气息。而萧瑾正用一种混合着草药的暗绿色、散发着刺鼻味道的粉末,面无表情地洒在那伤口上,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 那是昨夜为救他而付出的代价!是强行催动力量刻印乌木锁魂符的反噬! 江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再次翻搅起来。他想移开目光,却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他看着萧瑾草草包扎好伤口,放下衣袖,遮住了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萧瑾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江酏惨白的脸和惊骇的眼神。 “醒了?” 萧瑾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宿夜未眠的疲惫,眼神却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审视与讥诮的冰冷,“醒了就起来。天亮前得离开这里。” “离开?” 江酏声音干涩,“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萧瑾走到水缸边,舀起冷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一些倦意,水珠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条滴落,“阁楼那位暂时被符箓惊退了,但它尝到了‘甜头’,嗅到了你这‘上好容器’的味道,只会更饥渴。这里不安全了。而且……” 他顿了顿,拿起一块干燥的粗布擦拭着脸和手,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他看向江酏那只被符箓封印、如同枯死树枝般的右臂。 “乌木锁魂符,只能锁住一时。它像冰块,暂时冻住了‘渴木’的疯狂,但也冻死了你手臂的生机。时间拖得越久,你这只手臂……就真的废了。废了的手臂,对‘渴木’没用,对阁楼上的‘债主’也没用。” 萧瑾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它们会直接放弃这只‘坏掉的容器’,转而寻找新的‘进食点’,或者……直接撕开你的躯壳,吞噬你的本源。” 江酏浑身发冷,下意识地用左手抓住了毫无知觉的右臂。废掉……被放弃……被撕开吞噬……每一个词都指向更惨烈的死亡。 “那……那怎么办?” 他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厌恶的祈求意味。明知眼前这个人是深渊的一部分,他却只能向他寻求生路。 萧瑾走到角落,拿起一个破旧的、用厚油布包裹的狭长包袱,背在身上。又拿起他那把布满划痕、刃口却异常锋利的刻刀,仔细地插入腰间特制的皮鞘。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回江家老宅。” 他吐出几个字,眼神锐利如刀,刺向江酏,“‘孽’的源头在那里。‘渴木’的根,也扎在那里。要拔除这‘孽债’,或者……至少让你死得明白点,只能去那里。” “回……老宅?” 江酏如遭雷击。那个承载着他童年虚假欢乐、如今却如同巨大坟墓般阴森的地方?那个藏匿着家族最肮脏秘密的源头? “怎么?不敢?” 萧瑾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怕见到那些用你的命换来的泼天富贵?怕知道是哪个‘老祖宗’亲手把你推上祭坛?还是怕……面对你那位‘慈爱’的父亲?”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盐,狠狠洒在江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恐惧、愤怒、被至亲背叛的剧痛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绝望中迸发出一丝困兽般的凶狠: “去!为什么不去!” 他挣扎着从草席上爬起来,左臂撑地,身体因为虚弱和右臂的沉重而摇晃不稳,眼神却死死盯着萧瑾,“我倒要看看,那‘孽’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看看江家的列祖列宗,在地下睡得安不安稳!看看我那位好父亲……他要用他亲生儿子的命,换他江家多久的富贵!” 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恨意。那恨意冲散了部分绝望,让他扭曲的脸上竟有了几分狰狞的生气。 萧瑾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又翻涌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冰冷。他不再言语,只是走到门边,用力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清晨冰冷刺骨的空气裹挟着草木腐烂的气息猛地灌入,吹得屋内的尘埃打着旋儿飞舞。门外,是荒芜的山野,晨雾弥漫,道路泥泞,延伸向未知的、布满荆棘的方向。惨淡的晨光勾勒着萧瑾挺直却孤寂的背影,他背上那狭长的包袱,像一副沉重的棺椁。 “跟上。” 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不容置疑。然后,他率先踏入了那片冰冷的、象征着归途也象征着末路的晨雾之中。 江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恨意。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如同枯木般、被诡异符箓缠绕的右臂,又抬头望向门外萧瑾即将消失在雾中的背影。那背影是引路人,是收债者,是狱卒,也是这片绝望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最终审判的锁链。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沉重冰冷的身躯,踉跄着,一步步跟了上去。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泞都仿佛要将他拖入地底。前路是江家老宅,是“孽”的源头,是注定要将他彻底碾碎的真相祭坛。 这血淋淋的宿命面前,一切温情脉脉的词汇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他们的路,从一开始,就铺满了荆棘与白骨,终点只有彼此碾碎。晨雾冰冷,如同送葬的纱幔,笼罩着两个走向既定毁灭的身影。债,终需血偿。 作者写那么好为什么没人看,崩溃中,伤心,就凭我未签约吗?但我未成年呀!(ーー゛)(ー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晨雾浓稠得化不开,裹着山林间陈年的腐叶与湿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身上。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粘稠冰冷的沼泽里跋涉,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脚下的路早已不成其为路,不过是野兽踩出的模糊痕迹,蜿蜒在枯枝败叶和嶙峋怪石之间。 江酏拖着那条被乌木符箓封印、沉重如铅、毫无知觉的右臂,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萧瑾身后。每一次踉跄,每一次被突出的树根绊倒,左臂撑地时牵扯到尚未愈合的腕伤,都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又被冰冷的雾气浸得透骨寒凉。呼吸急促而灼热,喉咙里翻涌着铁锈般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着下唇,用尖锐的疼痛和胸腔里翻腾的、几乎要烧穿理智的恨意,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他盯着前方那个沉默如石的背影。萧瑾走得不快,但步伐异常沉稳,仿佛脚下不是泥泞险途,而是通往既定终点的坦途。他背上那个狭长的油布包袱,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副收敛了锋芒的棺椁,无声诉说着不祥。偶尔,他会停下片刻,并非等待江酏,而是侧耳倾听,目光锐利如鹰隼般穿透浓雾,扫过四周死寂的山林。那些盘踞在他颈侧、手臂上的深沉木纹,在晦暗的晨光下,似乎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缓慢地、不可逆地加深、蔓延,如同藤蔓在蚕食着最后的生机。 “呃……” 江酏又一次被湿滑的苔藓绊倒,膝盖重重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剧痛让他闷哼出声,眼前金星乱冒。他趴伏在冰冷的泥水里,狼狈不堪,右臂沉重的符咒压在身下,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冻僵。 前方,萧瑾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伸手。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背影在雾气中凝固成一尊冰冷的石碑。 “废物。” 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穿透雾气砸在江酏耳膜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这点路都走不了,还妄想回江家看什么真相?不如现在就烂在这里,省得污了我的眼。” 江酏猛地抬起头,泥水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屈辱和狂怒的泪水。他瞪着那个冷漠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意如同毒藤疯长,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 “萧瑾!” 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收起你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比我还不如的、被‘债’啃噬得快断气的疯子!你救我?你只是想亲手把我送到那个鬼地方,看着我被撕碎!好让你的‘收债’显得不那么像个笑话!我们……我们都一样!都是被那该死的‘孽’钉在砧板上的肉!”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爬起来,左臂却因脱力而剧烈颤抖。 萧瑾缓缓转过身。雾气缭绕,模糊了他过于苍白的脸,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传递出冰冷的嘲弄和一丝……近乎虚无的疲惫。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 “说完了?” 他的声音低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江酏喘不过气,“说完了就起来。你的命,现在还不完全属于你,更不属于江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酏那条枯死的右臂,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如乱麻的情绪,“它暂时,归我管。在我觉得它该烂掉之前,你最好把它撑到该去的地方。” 那是一种更**、更冷酷的宣示。不是救命恩人,不是引路者,只是一个拥有短暂处置权的、冰冷无情的债主。 江酏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被彻底物化的绝望。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用左手撑地,指甲深深抠进泥泞的腐叶里,借着一股子破罐破摔的狠劲,硬生生把自己从地上拔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稳,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萧瑾,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濒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困兽。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破碎。 萧瑾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即将报废的工具,确认它还能勉强使用,便不再浪费一丝情绪。他转身,再次迈开步伐,踏入了更浓的雾瘴之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浓雾更沉重,比泥沼更粘稠。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江酏拖行那条废臂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伴奏。恨意在无声中发酵,滋生出更深的绝望,也淬炼出某种扭曲的、支撑着他们继续向前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浓雾稍稍稀薄了些,露出下方一片幽深的山坳。坳底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原始山林,而是大片大片阴郁的竹林。竹竿粗壮,色泽却是一种诡异的、缺乏生气的墨绿,竹叶边缘泛着不祥的枯黄,在湿冷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地垂着。风吹过,竹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不似寻常竹林的清越,倒像是无数算盘珠子在暗中拨弄,计算着不为人知的盈亏。 而在竹林最深处,一片被刻意清理出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建筑群。 江家老宅。 它并非想象中倾颓破败的模样,高墙深院,飞檐斗拱,依稀可见当年雕梁画栋的奢华轮廓。然而,那种奢华却被一种更深沉、更阴鸷的死气所覆盖。墙体的朱漆大片剥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砖石,如同溃烂的伤口。飞檐上的脊兽在雾中面目模糊,姿态扭曲,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噬人。整座宅院如同一头蛰伏在竹林深处的巨兽,在惨淡的天光下,无声地吞吐着积攒了数百年的阴冷、腐朽与……浓得化不开的“孽”的气息。它沉默地蹲踞在那里,像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等待着祭品的归来。 江酏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粘稠的恐惧感,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顺着脊椎爬满全身,扼住了他的喉咙。右臂上的乌木锁魂符,似乎感应到了源头的召唤,那股沉寂的阴寒猛地活跃起来,丝丝缕缕地刺入骨髓深处,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锐痛,甚至隐隐牵动了他左腕那道由“渴木”造成的伤口,一阵灼热感随之而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胃里翻江倒海。这就是他“高贵”血脉的源头?这就是他锦绣人生的根基?这分明是盘踞在累累白骨与无尽怨念之上的魔窟! 萧瑾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他前方几步之遥。他静静地看着那座死气沉沉的宅邸,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然而,他裸露在外的颈侧,那些盘踞的木纹颜色骤然加深,如同被浓墨浸染,甚至微微凸起,仿佛皮肤下有活物在蠕动。他放在身侧的左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背上的狭长包袱,似乎也变得更沉重了几分。 “感觉到了?” 萧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打破了死寂,“它‘饿’了。你这条手臂的‘死气’,对它们而言,是即将彻底**前最后的美味佳肴。”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扫过江酏惨无人色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欢迎回家,‘大少爷’。看看你的列祖列宗,为你准备了怎样的‘盛宴’。” 那“盛宴”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江酏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江府贵公子”的脆弱彻底湮灭,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决绝和恨意。他不再看萧瑾,目光死死锁定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紧闭的漆黑大门。 “走。” 这一次,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他不再等待萧瑾,率先迈开脚步,朝着那片死寂的竹林,朝着那座巨大的、散发着腐朽与不祥气息的坟墓,一步一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走向自己的断头台,走向最终的审判。脚下的枯叶发出碎裂的悲鸣,如同命运齿轮碾过残骸的声响。 萧瑾看着他那摇摇欲坠却带着一股惨烈气势的背影,眼底深处那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似乎又翻涌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跟上,像一道如影随形的、冰冷的阴影。 竹林幽深,光线被浓密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斑驳陆离的诡异光影。脚下的路铺着冰冷的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空气里的腐朽气息越来越浓,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陈旧木料香气,那是江家引以为傲的百年老宅的“底蕴”,此刻闻起来,却如同棺木深处散发出的死亡芬芳。 越靠近那扇紧闭的乌木大门,江酏右臂上的乌木符箓反应越是剧烈。那刺骨的阴寒几乎要冻结他的半边身体,符箓下的皮肤传来阵阵诡异的麻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在试图钻破符箓的封锁,重新连接地下的源头。左腕的旧伤也灼痛得厉害,像是有滚烫的烙铁在反复炙烤。 终于,他们站在了那扇巨大、沉重、雕刻着繁复却早已模糊不清的辟邪图案的乌木大门前。门环是两个狰狞的兽首,铜绿斑驳,如同凝固的污血。 大门紧闭,如同巨兽沉默的獠牙。 就在江酏下意识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想要触碰那冰冷的门环时—— “吱嘎——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悠长而沉重的摩擦声,突兀地响起。那扇紧闭的、仿佛尘封了百年的巨大乌木门,竟从里面,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阴寒、混杂着浓郁陈腐木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腥气的风,从门缝里猛地吹了出来,带着积年的灰尘,扑在两人脸上。 门缝后面,并非想象中荒草丛生的庭院。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见一条笔直的、铺着青砖的甬道,通向幽深的宅院内部。甬道两旁,似乎立着模糊的人影。 不,不是人影。 是木雕。 比萧瑾木屋里那些更加巨大、更加精美、也更加……诡异的人形木雕。它们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只留下一个个僵硬而扭曲的轮廓,如同守墓的石俑,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气息。 门缝里,一个身影缓缓显现。 那人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能看出上好料子的深色长衫,身形挺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他站在门内的阴影里,面容被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大半,只有一双眼睛,锐利、深沉、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精准地越过缝隙,落在了门外形容狼狈、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江酏身上。 那目光,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 江酏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认得那双眼睛!即使隔着岁月和昏暗的光线,他依旧能认出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深处、威严而深沉的眼睛! “酏儿,” 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从那扇开启的门缝后传来,如同古刹的晨钟,敲碎了竹林死寂的空气,也重重敲在江酏濒临崩溃的心弦上,“你回来了。” 江老爷。 那个亲手将他送上祭坛的父亲。 第13章 第 13 章 那声“酏儿”如同淬了冰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江酏摇摇欲坠的魂魄。血液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那条被乌木符箓锁死的右臂,在血脉源头的牵引下,不受控制地、细微地抽搐着。阴寒的刺痛与左腕灼烫的旧伤交织,像两股截然相反的毒火在体内冲撞撕扯。 门缝后的阴影里,江老爷的身影轮廓清晰了些许。深色长衫笔挺,衬得他身形如古松般沉稳,与这座腐朽宅邸格格不入的“体面”。唯独那双眼睛,穿透昏暗,牢牢钉在江酏身上——平静得近乎残忍,悲悯得如同在看一件注定破碎的祭器。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震动,没有亲子归家的温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审视,仿佛江酏一路挣扎至此,每一步都在他早已写好的命簿之上。 “家……?” 江酏喉咙里滚出破碎的音节,像是被砂纸磨过,混杂着泥水和血沫的腥气。他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烧穿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江老爷,您管这……叫家?” 他不再称呼“父亲”。那个称谓早已在祭坛之上,被冰冷的符咒和更冰冷的算计碾得粉碎。 江老爷并未动怒,甚至连眉梢都未挑动一下。他仿佛没听见那饱含怨毒的质问,目光平静地移向江酏身后,那个沉默如影的萧瑾。 “萧先生。” 江老爷的声音依旧平缓低沉,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辛苦。人既已带回,我们的约定便算达成。余下的‘债’,江家自会料理。” 他微微侧身,让出门后幽深的甬道,“请。” 那“请”字说得客气,却是不容拒绝的逐客令。仿佛萧瑾只是一个完成了押送任务的工具,如今价值已尽,合该退场。 萧瑾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浓雾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着他过于苍白的面容。他颈侧和手臂上盘踞的木纹,在江家大门洞开的瞬间,颜色已深如墨染,甚至隐隐鼓胀起来,如同皮下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焦躁地蠕动。背上的狭长油布包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散发出一种沉寂而锐利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穿透雾霭,精准地迎上江老爷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 “约定?” 萧瑾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青石板上,“江老爷记性真好。约定里,可没包括‘料理’二字。”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甬道两旁那些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姿态僵硬扭曲的巨大木雕人俑,“江家的‘债’,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岂是料理一个祭品就能勾销的?” 他微微偏头,视线落在江酏那条死气沉沉、被符箓锁住的右臂上,眼神复杂如乱麻纠缠,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的命,暂时,” 萧瑾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如同宣判,“归我管。是烂在路上,还是烂在江家的祭坛上,该由我说了算。” 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打破了门内门外死寂的对峙,“江老爷,引路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日,我亲自来收。” 一股无形的、冰冷而强大的压力,随着萧瑾的话语和这一步的踏出,骤然弥漫开来。浓雾似乎都被这股气势逼退了几分。甬道两旁阴影里的木雕,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动,极其细微地调整了僵硬的姿态,空洞的眼窝似乎都聚焦在了萧瑾身上。 江老爷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古井无波般的平静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阴霾。他沉默地审视着萧瑾,目光落在他颈侧那些深得发黑、仿佛要破皮而出的木纹上,又扫过他背上那个狭长如棺椁的包袱。 空气凝固了。腐朽的木香、甜腻的腥气、冰冷的湿雾,混合着无声对峙中迸溅的、看不见的火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息之后,江老爷缓缓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再看江酏,仿佛这个亲生儿子已不值得他再分去一丝眼神。他侧身让出的空间更大了一些,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既如此,萧先生,请随我来。” 那“请”字,已不再是客套,而是某种森然的邀请,邀请他踏入这盘踞数百年的、活着的坟墓深处。 江酏站在两人之间,身体因剧痛、寒冷和翻江倒海的恨意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父亲那冷漠如冰雕的侧影,再看向萧瑾那冰冷强硬、却又仿佛在燃烧着某种无形之火的背影。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他不过是这两股强大、冰冷、彼此倾轧的力量之间,一个即将被撕碎的筹码。 甬道幽深,仿佛巨兽的食道,尽头是未知的黑暗与恐怖。两侧的木雕人俑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模糊,它们沉默地“注视”着,散发着积年的阴冷死气。 萧瑾不再言语,甚至没有再看江酏一眼。他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道敞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槛。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柄出鞘的、锈迹斑斑却依旧致命的古剑,决绝地刺向腐朽的深渊。 江酏望着那消失在门内阴影里的身影,又看向前方那个引路、却如同在走向最终审判台的江老爷。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腐木和血腥味的空气呛得他肺腑生疼。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那条沉重的、如同不属于自己的废臂,踉跄着,跟了上去。 每一步踏在冰凉滑腻的青石板上,都像是踩在无数陈年枯骨之上。右臂的符箓在深入宅邸后变得异常活跃,阴寒之气如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残存的生气。左腕的旧伤灼痛得如同烙铁在反复烫烙。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注定的毁灭。 但此刻,支撑着他的,不再是单纯的求生欲,而是被这两股冰冷力量彻底激起的、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恨意。 他要看着!他要睁大眼睛看着!看着这腐朽的家族,看着这冰冷的债主,看着这盘踞的孽债,最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哪怕代价,是他自己粉身碎骨,被彻底吞噬! 浓雾被隔绝在门外,宅邸内部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只有脚步声在死寂的甬道里空洞回响,伴随着江酏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黑暗中,那些木雕人俑无声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