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并非纯粹的黑。是油灯残喘的昏黄与木屋缝隙漏进的惨白月光交织的混沌。空气里浮动着陈腐木屑、冰冷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棺木深处的死寂气息。
江酏蜷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下粗硬的稻草硌着骨头,却远不及右臂传来的万载玄冰般的僵冷沉重。那枚乌木锁魂符如同活物,阴寒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冻结血液,也冻结了他残存的侥幸。萧瑾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狠狠扎进他摇摇欲坠的认知里,反复撕扯。
容器。活祭品。孽债。
祖辈雕梁画栋的江府,父亲威严深沉的脸,母亲温柔却总带着一丝忧虑的眼神……昔日金玉堆砌的锦绣人生,此刻在记忆里轰然坍塌,露出底下森森白骨与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孽”。每一次“渴木”发作后的短暂安宁,每一次江家顺风顺水后的虚假祥和,都成了最恶毒的嘲讽。他以为自己生来高贵,原来不过是个盛装污秽的**祭坛,一只被家族精心喂养、等待被吸干榨净的祭牲!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阵干呕。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死死缠缚。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黑暗里那张简陋的床铺。
萧瑾背对着他,薄被下的身形轮廓冷硬如石雕,呼吸声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重伤后的虚弱。昏暗中,他裸露在外的肩颈和小臂上,那些盘踞的深沉木纹似乎比之前更加浓重、更加活跃,如同墨汁在苍白的皮肤下无声流淌、蔓延。那是“债”的具象,是他一次次动用“棺材灰”、雕刻乌木符箓的代价。江酏想起他拍下符箓时额角滚落的冷汗,想起他踉跄扶住工作台时那瞬间的脆弱。
“用一次少一次……”
萧瑾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他是在用自己的“命”,为他这个“祭品”续命。这认知让江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酸涩、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与愤怒的复杂情绪疯狂滋生。他救他,却又亲手将他推入深渊,揭露这血淋淋的真相。他们之间,哪有什么欢喜冤家?只有**裸的利用与被利用,是债主与欠债者扭曲的共生,是同坠地狱的引路人与祭品,是彼此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毒刺的浮木。
“呃……” 一声极轻的、压抑的痛哼从萧瑾那边传来,打破了死寂。他的身体似乎微微痉挛了一下,被子下的脊背绷紧如弓弦。那些盘踞的木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生命般起伏了一瞬,散发出更浓郁的沉寂与不祥。
江酏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撑起半边身子,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这算什么?廉价的关心?还是对救命稻草的恐惧性依赖?
床铺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萧瑾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翻过身。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张冷硬的、棱角分明的脸此刻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是失血的灰白,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睁着眼,眼底深处那两簇幽暗的火焰似乎黯淡了许多,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他看向江酏,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审视,有冰冷的嘲弄,似乎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波动。
“死不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放心,在你这‘大主顾’的债还清前,我这‘收债的’,没那么容易咽气。”
又是这种带着刺的、将彼此关系钉死在冰冷交易上的话语。江酏心头那点刚冒出的酸涩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取代,他猛地缩回目光,重新跌回草席,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草席的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谁关心你死不死!” 他闷闷地、带着浓重鼻音和破罐破摔的戾气顶了回去,“我只是怕你死了,没人给我刻那该死的符!我这‘容器’还没盛满,江家的‘气运’还没吸干我的最后一滴血呢!”
黑暗里,萧瑾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微弱却冰冷,像一片薄刃划过冰面。他没有再说话。木屋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两只受伤的困兽在黑暗中对峙、喘息。
江酏闭上眼,右臂的冰冷符咒如同枷锁,左腕的伤口隐隐作痛。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在绝望的泥沼中沉沉浮浮。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又回到了江府那座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祠堂。那些繁复精美的木雕——盘龙、瑞兽、缠枝莲纹……在昏暗中扭曲蠕动起来,发出无声的尖啸。它们冰冷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贪婪地注视着他手臂上蠕动的“渴木”,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祭品。而父亲的脸在缭绕的烟雾后模糊不清,只有一声冰冷的叹息,如同判词:“酏儿,这是你的命,也是江家的运……”
“不——!” 江酏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天光微熹,惨淡的晨光从木屋的破洞和缝隙里艰难地渗进来,驱散了些许浓稠的黑暗,却带来另一种更清晰、更绝望的荒凉。屋内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他下意识地看向床铺。
萧瑾已经起来了。他背对着江酏,站在那堆奇形怪状的木料前,身影在微光中显得格外单薄而冷硬。他正卷起左边衣袖,露出小臂。江酏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手臂上,除了原有的深沉木纹,赫然多了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如同被某种阴毒的力量侵蚀过,没有流多少血,却散发着浓重的腐朽气息。而萧瑾正用一种混合着草药的暗绿色、散发着刺鼻味道的粉末,面无表情地洒在那伤口上,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
那是昨夜为救他而付出的代价!是强行催动力量刻印乌木锁魂符的反噬!
江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再次翻搅起来。他想移开目光,却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他看着萧瑾草草包扎好伤口,放下衣袖,遮住了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萧瑾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江酏惨白的脸和惊骇的眼神。
“醒了?” 萧瑾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宿夜未眠的疲惫,眼神却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审视与讥诮的冰冷,“醒了就起来。天亮前得离开这里。”
“离开?” 江酏声音干涩,“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萧瑾走到水缸边,舀起冷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一些倦意,水珠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条滴落,“阁楼那位暂时被符箓惊退了,但它尝到了‘甜头’,嗅到了你这‘上好容器’的味道,只会更饥渴。这里不安全了。而且……”
他顿了顿,拿起一块干燥的粗布擦拭着脸和手,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他看向江酏那只被符箓封印、如同枯死树枝般的右臂。
“乌木锁魂符,只能锁住一时。它像冰块,暂时冻住了‘渴木’的疯狂,但也冻死了你手臂的生机。时间拖得越久,你这只手臂……就真的废了。废了的手臂,对‘渴木’没用,对阁楼上的‘债主’也没用。” 萧瑾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它们会直接放弃这只‘坏掉的容器’,转而寻找新的‘进食点’,或者……直接撕开你的躯壳,吞噬你的本源。”
江酏浑身发冷,下意识地用左手抓住了毫无知觉的右臂。废掉……被放弃……被撕开吞噬……每一个词都指向更惨烈的死亡。
“那……那怎么办?” 他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厌恶的祈求意味。明知眼前这个人是深渊的一部分,他却只能向他寻求生路。
萧瑾走到角落,拿起一个破旧的、用厚油布包裹的狭长包袱,背在身上。又拿起他那把布满划痕、刃口却异常锋利的刻刀,仔细地插入腰间特制的皮鞘。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回江家老宅。” 他吐出几个字,眼神锐利如刀,刺向江酏,“‘孽’的源头在那里。‘渴木’的根,也扎在那里。要拔除这‘孽债’,或者……至少让你死得明白点,只能去那里。”
“回……老宅?” 江酏如遭雷击。那个承载着他童年虚假欢乐、如今却如同巨大坟墓般阴森的地方?那个藏匿着家族最肮脏秘密的源头?
“怎么?不敢?” 萧瑾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怕见到那些用你的命换来的泼天富贵?怕知道是哪个‘老祖宗’亲手把你推上祭坛?还是怕……面对你那位‘慈爱’的父亲?”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盐,狠狠洒在江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恐惧、愤怒、被至亲背叛的剧痛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绝望中迸发出一丝困兽般的凶狠:
“去!为什么不去!” 他挣扎着从草席上爬起来,左臂撑地,身体因为虚弱和右臂的沉重而摇晃不稳,眼神却死死盯着萧瑾,“我倒要看看,那‘孽’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看看江家的列祖列宗,在地下睡得安不安稳!看看我那位好父亲……他要用他亲生儿子的命,换他江家多久的富贵!”
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恨意。那恨意冲散了部分绝望,让他扭曲的脸上竟有了几分狰狞的生气。
萧瑾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又翻涌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冰冷。他不再言语,只是走到门边,用力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清晨冰冷刺骨的空气裹挟着草木腐烂的气息猛地灌入,吹得屋内的尘埃打着旋儿飞舞。门外,是荒芜的山野,晨雾弥漫,道路泥泞,延伸向未知的、布满荆棘的方向。惨淡的晨光勾勒着萧瑾挺直却孤寂的背影,他背上那狭长的包袱,像一副沉重的棺椁。
“跟上。” 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不容置疑。然后,他率先踏入了那片冰冷的、象征着归途也象征着末路的晨雾之中。
江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恨意。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如同枯木般、被诡异符箓缠绕的右臂,又抬头望向门外萧瑾即将消失在雾中的背影。那背影是引路人,是收债者,是狱卒,也是这片绝望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最终审判的锁链。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沉重冰冷的身躯,踉跄着,一步步跟了上去。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泞都仿佛要将他拖入地底。前路是江家老宅,是“孽”的源头,是注定要将他彻底碾碎的真相祭坛。
这血淋淋的宿命面前,一切温情脉脉的词汇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他们的路,从一开始,就铺满了荆棘与白骨,终点只有彼此碾碎。晨雾冰冷,如同送葬的纱幔,笼罩着两个走向既定毁灭的身影。债,终需血偿。
作者写那么好为什么没人看,崩溃中,伤心,就凭我未签约吗?但我未成年呀!(ーー゛)(ー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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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