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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作者:尘酒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萧瑾的肩胛骨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毫不留情地硌着江酏的胃,每一次颠簸都带来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更深切的屈辱。月光吝啬地泼洒在回廊上,映出萧瑾疾行的侧影轮廓,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与方才戏谑截然不同的冷硬。


    “放……我下来……” 江酏的声音被颠簸切割得支离破碎,气若游丝,却仍带着世家子弟刻入骨髓的执拗。他从未如此狼狈,像一捆待处理的废料,被一个粗鄙的、邪门的木匠扛在肩上,穿行于自家府邸的沉沉夜色。那些平日引以为傲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此刻在颠倒的视野里都成了扭曲怪异的黑影,嘲笑着他的无能。


    “省点力气,江大公子,” 萧瑾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夜露的微凉,听不出情绪,“您那‘宝贝’只是暂时老实了,离真正消停还远着呢。再聒噪,信不信我把您扔回书房,让阁楼上那位亲自来给您‘唱曲儿’?”


    阁楼!


    江酏浑身一僵,被刻意压下的恐惧毒蛇般噬咬上来。那沉闷、规律、带着死亡气息的敲击声……萧瑾模仿得惟妙惟肖,却又讳莫如深。那到底是什么?比萧瑾更恐怖的存在?他挣扎着想抬头质问,却被萧瑾猛地一个转向,额头重重撞在廊柱的凸起处,眼前金星乱迸,痛得他闷哼一声,彻底软了下去。


    萧瑾似乎低低啧了一声,脚步更快了。他并非走向江酏那奢华舒适的主院,而是七拐八绕,穿过一片疏于打理、荒草蔓生的偏院,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木门前。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杂着新鲜木屑、陈年灰尘、淡淡草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朽木深处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显然不是江府仆役的居所,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临时被萧瑾据为己有。


    萧瑾毫不怜惜地将江酏从肩上卸下,如同丢开一件沉重的包裹。江酏重重摔在一堆干燥、散发着松香的刨花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木尘。他呛咳着,勉强撑起上身,环顾四周。


    屋内空间不大,陈设极其简陋,却处处透着诡异。墙角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木料,有的漆黑如墨,有的苍白似骨,有的则布满扭曲的天然纹路,像凝固的噩梦。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占据中央,上面散乱着刻刀、凿子、墨斗、砂纸,还有几件半成品的木雕——形态狰狞的兽首,缠绕着荆棘的藤蔓,一只栩栩如生却断了一只翅膀的鸟……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这些木雕的阴影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重粘稠,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你……就住这种地方?” 江酏哑声问,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疑。这环境阴森得不像活人居所,倒像个……坟墓的入口。


    萧瑾没理他,径自走到角落一个半人高的水缸前,舀起一瓢冰冷的清水。他走到江酏面前,蹲下,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那条异化的右臂。深褐色的木纹虽然暂时沉寂,但皮肤下仍有细微的、令人心悸的蠕动感,像蛰伏的活物。


    “张嘴。” 萧瑾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江酏下意识抗拒,但干渴灼烧的喉咙让他无法拒绝。冰冷的水灌入喉中,带来短暂的清明,却也刺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左腕那被萧瑾粗暴抓握过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


    萧瑾的目光落在他血肉模糊的手腕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水瓢,转身在工作台凌乱的杂物中翻找片刻,拿出一个巴掌大、乌沉沉的木匣。打开,里面是细腻如雪的白色粉末,散发着极淡的草木清香。


    “手。” 萧瑾再次命令。


    江酏迟疑地看着他。


    萧瑾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心,不是毒药。顶多让您这只尊贵的爪子麻上一会儿,总比烂掉强。” 他动作粗鲁地拉过江酏的左手,将白色粉末直接倾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呃!” 预料中的剧痛并未到来,一股奇异的、沁入骨髓的凉意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痛楚,伤口处的血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抚平、安抚,甚至能感觉到细微的蠕动在加速愈合。江酏惊愕地看着那粉末渗入伤口,留下淡淡的莹白痕迹。


    “这是什么?” 他忍不住问。


    “棺材灰。” 萧瑾头也不抬,用一块干净的粗布条利落地包扎着伤口,动作意外地精准熟练,“上好的阴沉木芯磨的粉,镇魂止血,千金难买。” 他包扎完,打了个利落的结,抬眼看向江酏,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让人恨得牙痒的弧度,“记您账上。”


    江酏一口气堵在胸口,刚升起的一丝感激瞬间化为乌有。他看着萧瑾随意地拍掉手上的粉末,目光再次聚焦在他的右臂上,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带着一种解剖匠人面对奇异材料的狂热。


    “现在,说说您这‘玉臂’吧,江大公子。” 萧瑾盘腿在刨花堆上坐下,与江酏平视,昏黄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它‘饿’了多久了?您平时都拿什么‘喂’它?人血?兽血?还是……别的什么更‘滋补’的玩意儿?”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冰冷的刻刀,试图剖开江酏极力隐藏的秘密。


    江酏脸色惨白,嘴唇紧抿。这是他不愿触碰的禁忌,是他午夜梦回最深的恐惧和耻辱之源。被萧瑾如此**裸地揭开,无异于公开处刑。


    “与你何干!” 他咬牙低吼,试图用愤怒掩饰恐惧,“你只需……只需让它安分下来!无论你要什么代价,黄金、珍宝、权势……江家给得起!”


    “代价?” 萧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木屋里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江大公子,您还没明白吗?您这条命,现在是我萧瑾的‘木料’。我对木料的要求很简单——它得是‘活’的,得‘听话’。至于您说的那些黄白之物……” 他摇摇头,眼神陡然变得幽深莫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抵不上它今日吸走的‘棺材本’。”


    一股寒意顺着江酏的脊椎爬升。“你……什么意思?”


    萧瑾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随意地卷起了右臂的粗布衣袖。昏黄的灯光下,江酏的瞳孔骤然收缩!


    萧瑾结实的小臂上,赫然缠绕着数道极其相似的、深褐色的木纹!只是那纹路颜色更深沉,更内敛,如同古木最核心的年轮,盘踞在他麦色的皮肤下,如同某种神秘的烙印,隐隐散发着一种沉寂而强大的力量。它们没有蠕动,却比江酏手臂上那些狂躁的纹路更令人心悸。


    “你……你也有?!” 江酏失声惊呼,巨大的震惊甚至压过了恐惧。他从未想过,这个邪门、刻薄、仿佛无所畏惧的木匠,竟与自己承受着相似的诅咒!


    “也?” 萧瑾嗤笑一声,放下衣袖,遮住了那诡异的木纹,“别拿你那点不入流的‘渴木’跟我比。它只是饿了,想喝血。而我身上的……” 他顿了顿,黑沉沉的眼眸直视江酏,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是‘债’。是我欠这世道的,也是……别人欠我的。”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拉出长长的、摇晃的阴影,几乎笼罩住瘫坐在刨花堆里的江酏。那股混着木屑与冷冽草药的气息再次迫近,带着无形的压力。


    “听着,江酏,” 萧瑾的声音低沉下来,没有了戏谑,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宣告般的笃定,“你手臂里的东西,叫‘渴木’。它不是什么诅咒,是活的。它选中了你,寄生了你,靠你的精血生气为食。你越是恐惧,越是压制,它反噬起来就越凶,直到把你彻底吸干,变成一具空壳,再去找下一个宿主。阁楼上的‘那位’……”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过是它真正主人不耐烦的‘敲门声’。你以为你砸了那个缸,是在反抗?蠢货,那是在给它开席!”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江酏的脑海。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原来他一直以来的挣扎、恐惧、试图用意志力压制,都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阁楼上的敲击……是催命的序曲?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无助,完全抛弃了世家公子的骄傲。


    萧瑾看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摇摇欲坠的、属于天之骄子的世界轰然崩塌的废墟,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那熟悉的、带着点恶劣兴味的玩世不恭覆盖。


    “怎么办?” 萧瑾俯下身,那张带着野性痞气的脸凑近江酏,近得能看清他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简单。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归我管。我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让你睡哪里,你就睡哪里;让你离谁远点,你就给我滚多远。包括……”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江府主宅深处某个方向,“你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人’。”


    江酏的心脏猛地一缩。家人?


    “作为回报,” 萧瑾直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却字字如刀,“我替你暂时压着这‘渴木’,保证它在你变成人干之前,不会提前开席。至于代价嘛……”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邪气,“就用你剩下的‘时间’来付吧。江大公子,您这条命,从今往后,可就是按‘刻’计价了。很贵。”


    江酏如坠冰窟。按刻计价的命?归他管?成为这个邪门木匠的……禁脔?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怒吼,想斥责这荒谬绝伦的交易。然而,右臂深处,那被暂时压制的、源自灵魂的干渴感,如同沉睡的毒蛇,微微动了一下,带着无声的威胁。而左腕上,那沾染了“棺材灰”的伤口,传来一阵微弱的、奇异的麻痒感,仿佛在提醒他,除了眼前这个亦正亦邪、身负同样秘密的男人,他再无生路。


    屈辱、愤怒、恐惧、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有对“家人”一词背后暗示的惊疑……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地盯着萧瑾,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屋外死寂的夜色深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笃、笃、笃。


    比在书房时更加清晰,更加……接近!仿佛就在这破败木屋的门外!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催促。


    江酏浑身汗毛倒竖,血液瞬间冻结!


    萧瑾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褪尽,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猛地转头看向紧闭的木门。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极其危险,如同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昏黄的灯光下,他卷起衣袖的那条手臂上,那深沉的木纹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啧,真是……没点耐心。” 萧瑾低语,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缓缓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手腕,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没有看江酏,只是对着门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宣示主权。


    “听着,” 他头也不回地对江酏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想现在就被拖走当‘点心’,就给我安静地待着,像块真正的‘木头’一样。”


    江酏蜷缩在冰冷的刨花堆里,看着萧瑾挺直的、仿佛要刺破这沉重夜色的背影,听着门外那如同丧钟般规律的敲击声,感受着右臂深处那蠢蠢欲动的干渴与恐惧,以及左腕上那来自“棺材灰”的、微弱的、代表着唯一生机的麻痒……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这一次,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名为“棺材灰”的庇护里,像一截等待被雕琢、也等待被焚烧的……绝望的木头。


    昏黄的油灯疯狂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只在无边黑暗中无声角力、注定同坠深渊的困兽。门外,那冰冷的敲击声,不疾不徐,如同命运的倒计时,一声声,敲在江酏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也敲在萧瑾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上。


    夜,还很长。而债,才刚刚开始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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